21

這一走郎譽才發現，伐木工坊距離他們這座小山，其實不算遠，就在他們這山的西北邊的西北邊，也就是墓區的西北邊。

以溪流流向來說，伐木工坊處于邊亞小鎮的上游。

估計西幻世界不擔憂水土流失吧。郎譽想。

還沒到伐木工坊，他就先看見了幾間小木屋，小木屋不是連貫的，是每隔一段路就有一間，用純圓木搭建，屋子制式像吊腳樓，樓上休息，樓下架空，架空的地方堆滿擺放整齊的圓木。

幾間小木屋大體構造相同，卻又稍有不同，比如其中一間，半面牆壁上都爬滿了枯黃的藤蔓，間或有幾朵完全幹癟的花，屋門口左右兩邊還各擺放着一個口徑略小的瓦罐。

瓦罐裏插着幾束已然幹枯的幹花，很有意境，讓人看見就不由會心一笑，覺得屋子原先的主人雖然本職工作是個伐木工人，可應該對植物喜愛，對生活熱愛。

許是注意到郎譽的目光，三位中年人中一直沒開過口的那女人啞着聲說:“這是小布朗的木屋……他最喜歡這些花花草草，是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可惜啊……”

女人沒有再說，郎譽卻多少明白這潛臺詞了。

因着這個插曲，幾個人都沒再說話，似乎周圍的環境裏，都油然生出一股悲傷，讓人哀戚。

萊爾邊走還邊回頭看了好幾眼那個木屋。

他們走了沒多久，人群說話的聲音就傳進耳中，随即看見一連排的木屋，木屋呈半回字形，左右兩邊是只有三面牆壁的倉庫，倉庫裏堆滿了切割好的木板，中間是像堂屋一樣的大房子。

門口的空地上堆了半個場地的圓木，剩餘的地方被人擠滿了。

他們在架火烤東西。

只是人與人之間，好像突然多了生疏。

和昨日在邊亞小鎮裏攔住他們放聲高歌、拉住身旁的人就可以跳舞的歡欣雀躍不同，此刻他們相互間坐得很遠，幾乎不貼近其他人，雖然也還在互相說話，可說話間總是不專注，眼睛四處亂瞟，戒備地看着周圍，說話的人說着說着也會突然間停住，像是想到了什麽，或者說了什麽不該說的，互相間尴尬起來。

在郎譽身前引路的中年人看見這群人倒是格外高興，遠遠地就擡起手朝那群人喊道：“我們把法師找來了！我們把法師找來了！”

Advertisement

空地上的人這時的目光倒是格外統一，他們都望向郎譽的方向，不過關注的重點并不是他，而是那身雪白的、有金色魔紋的魔法袍！

光明法師！

他們有救了！

一群人急忙站起，朝這邊湧來，簇擁着郎譽。

幾個着急的人不僅撞開了三個中年人，還将萊爾從郎譽身邊擠開了。

萊爾被擠出去之後有些茫然，可看着衆星捧月的郎譽，他又高興起來，好像被圍聚的人是他一樣，與有榮焉。

郎譽也不由慶幸。

這群人幸好還有那麽一點理智，沒有上下其手，只是圍着他，叽叽喳喳說着他們的委屈與恐懼，說他們對光明神的信仰，說自己對光明法師的訴求。

擠在一起的人也在這時忘了互相間的戒備，好像有了光明法師在，那些糟糕的，讓人恐懼的事情就不會再發生了。

以至于被撞開的三個中年人拼了命想擠進來，卻擠不過瘋狂的人們，無奈只好去找尼科爾了。

很快，尼科爾急匆匆從房子裏出來，一見這情況，他一溜煙爬上圓木堆，雙手在嘴前呈喇叭狀，朝衆人喊道：“你們先讓開，讓法師過來！”

在這短短的還沒有一天的時間裏，衆人對尼科爾的聲音有了印象，一聽見聲音，身體比他們的反應更快，不由就散開了。

郎譽的身影清晰地露了出來。

尼科爾從圓木堆下來，擡頭看郎譽時，身體一僵，瞳孔緊縮，像是看見什麽讓人恐懼的東西。

郎譽本就在看他，自然注意到了他的變化。

然後他發現，對方看的方向，好像并不是他，而是他的肩膀？

肩膀？！

郎譽猛地反應過來，他們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一件事，他肩膀上一直站着個——小骷髅。

不對！

郎譽和尼科爾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反應過來，他們同時看向周圍的人。

這些人如果看見他肩膀上有骷髅，不可能還一窩蜂湊了過來。

除非……這些人看不見小骷髅？

他觀察着周圍的人，周圍的人确實還在回頭看他，可的确沒有一個人看向他的肩膀，就好像那裏真的什麽也沒有。

郎譽輕輕看了一眼小骷髅，小骷髅察覺到他的目光，還伸手戳了戳他的腦袋。

提示音适時響起——

【充電中，目前電量100％，充電結束】

所以小骷髅是存在的，這群人看不見，可阿薩、盧、伊馮和萊爾都能看見，現在，尼科爾也能看見。

那就是說，除了他以外，其他人應該是因為有魔法天賦才能看見小骷髅？

那他呢？

他一個機器人哪來的魔法天賦？

腦海中雖然閃過這麽多想法，不過實際只是一瞬，因而郎譽看起來也就是微微偏了下頭。

有人發現尼科爾的異狀，朝他過去了。

尼科爾立刻捂着腰，慢悠悠站起來，朝關心他的人說：“沒事沒事，扭了一下。”

他扶着腰站着，眼神不由往郎譽肩膀瞟，又按捺不住往四周去看。

鎮民們不僅沒有異常，反而因為法師的到來，比剛才輕松不少，相互之間的戒備好像也在消失。

除了有人估計是剛才被吓到，咳嗽了幾聲。

——他們沒看見。尼科爾松了一口氣。

他借口腰疼，也不往那邊走了，只是站在原地，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朝衆人喊：“大家靜一靜，聽我說。”

太陽的熱度沒有下去多少，這兩次喊話讓他廢了不少力氣，說話都有點喘。

郎譽停住腳步，看着他。

一群人一起看向尼科爾。

尼科爾提了一口氣，“我知道，現在大家的食物都不多。如果讓光明法師和他的守衛們留下來，那我們給他們提供食物就是必要的。”

“呼～我做不了大家的主，所以想問問大家的想法。”

“什麽？！食物！怎麽能給食物！”

鎮民們一下子躁動起來，有幾個不那麽沉着的，已經叫了起來。

“怎麽還要給吃的？！從沒聽說過光明法師要吃我們的東西啊！”

“是啊！現在土裏的吃的全沒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種新的出來，要是種不出來，那我們自己都不夠吃！”

“法師不是有守衛嗎，守衛就是負責照顧法師吃喝穿用睡的，怎麽也輪不到我們來提供啊！”

“對啊！我記得加西亞說這人不是光明法師，就是挖礦的礦工！諾爾曼也證明了呢——”

人群頓時一片寂靜。

說話的卡爾洛也發覺自己說錯了話。

他心中雖然不認為眼前這人是光明法師，可他知道跟着強者才有機會活下來。

加西亞不要他，他沒有辦法，可尼科爾怎麽也是個法師，跟着他，活下來的希望就大。

而且人越少，他被保護的幾率就越大，但人也不能太少，不然沒有布魯爾這樣的人擋在前面，他沒機會跑。

他急忙喘着氣說：“咳咳……我、我就是一時嘴快，說錯了、說錯了！”

郎譽看着這人，倒是笑了一下。

懂事點的人都知道，在這時候不管他是不是光明法師，他都必須是光明法師。

只有這樣，人們才會感覺到希望。

這也是為什麽英雄必須存在，即便沒有，也得造一個英雄出來，正是因為越是絕望的處境中，越要給人一個希望。

沖動、嘴快、意氣用事，不過是自私自利之人的掩飾詞罷了。

果然，那人這話一說出口，人群看向郎譽的眼神裏就多了動搖，本來已經放下戒心高興起來的人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疑神疑鬼中，他們互相之間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距離，眼神也不再只看在場的兩位法師，同時也謹慎地看起周圍的人來。

也有人從尼科爾的話出口之後就站立不動，沉思着。

雖然他們以前确實沒聽說過要給光明法師提供食物，可法師也只是法師，還不是神。

聽說其他地方的普通人不給法師提供吃的，是因為當地就有教廷的魔法高塔，法師們會到高塔去用飯。可現在魔法高塔沒了，法師要一直保護他們，照顧法師飲食的事情，難道不是該落在他們身上嗎？

沉思的人在他們所熟悉的朋友鄰居們在一次又一次的狀況中離開後，已經開始明白，這世道，真的變了。

普通人交點口糧就能有個安全的環境，其實是非常不錯的買賣了，至于糧食吃完之後呢？

哈，能活到那個時候再說吧。

就在人心動蕩之時，尼科爾猛地咳嗽了一聲，“方才卡爾洛大叔說的事情雖然是大家親眼所見，可是，也是諾爾曼讓人來告知我們，只有來找光明法師，才可能會有活路。”

人群小聲議論起來。

即便說話的人是尼科爾，他們也不怎麽信，但并不妨礙他們聽聽尼科爾怎麽說。

尼科爾見狀松了一口氣，“還請大家回憶回憶，當時加西亞說的是什麽，諾爾曼又是怎麽說的？”

馬上就有人複述了當時的話：“加西亞說，‘你們說那個光明法師啊，我們都知道，他啊，就是礦洞裏挖礦的，根本不是什麽光明法師。’”

尼科爾點頭，“不錯，那可還有人記得諾爾曼說了什麽嗎？”

那人又說：“我記得我記得！諾爾曼說，‘确實沒證明他是光明法師。’”

“對，諾爾曼說沒證明他是光明法師，可也沒說他不是光明法師！”尼科爾違心地說，“我的老師，加西亞大魔法師是什麽樣的人大家都清楚，諾爾曼管家能在那時候說出這樣一句話，幾乎可以說用盡力氣在提醒大家了。”

“是啊！是啊！我記得，諾爾曼确實是那樣說的！我當時還奇怪了一下，為什麽不直接說不是，要那樣說，不過沒想這麽多！”

“對對，如果不是有難言之隐，肯定就說不是了，怎麽會說不能證明呢！”

“所以這真的是光明法師啊！”

……

“可是……他要食物啊。”有人很小聲地說。

議論紛紛地人群一時之間又寂靜下來。

郎譽本來也不是真來要這群人食物的，他過來是為了萊爾，解決萊爾的憂心之事，以便完成任務，早日升級。

他正欲開口，突然間林林總總有二十三個人背着東西來到了他面前，其中包括剛才帶他們過來那三個中年人。

年長那個中年人大概是被選出來做了代表，他把糧食放下，解開了糧食的袋子，朝郎譽跪下說道：“法師，我叫勞爾，願意獻出自己一半的食物，希望您能庇佑我，直至我餓死之日。”

他身後的二十二人也學着他的模樣，紛紛解開糧食袋子，跪下說了同樣的話。

郎譽能感覺到這群人那種蓬勃的求生欲望，可看着這群人卑微地跪着、低着頭，他又感覺到那麽一絲的悲涼。

他伸出手去扶這些人，答應下來，“好啊。你們到我身後來，等辦完事，我們一起離開。”

萊爾見狀也急忙去攙扶跪着起不來的人。

幾個不願意奉獻糧食又想讓郎譽留下來幫他們，情緒還比較激動的鎮民指着這二十三人罵了起來，“你們這是什麽意思？我們給你們争取權利，你們倒好，直接站別人身後去了！”

勞爾，也就是帶路那個年長的中年人面色頹然，“世界不再像以前那樣了，大家都活得艱難……”說到這他看了一眼郎譽雪白的魔法袍，又覺得艱難的可能只是他們這些人，“連讓法師吃飽都做不到，他們憑什麽要庇護我們啊？憑我們會給法師拖後腿嗎？”

還有幾個人仍舊掙紮着，“可他們是光明法師啊！無私奉獻是他們應該的！”

那位年長的婦女這時候也出來說道：“教廷多年來無私奉獻，不論是祈福儀式，還是救治飽受苦難的民衆，未曾向民衆收取過分毫的報酬，所以我們都忘了，教廷的教義從來都不是奉獻，而是——平等。”

叫嚷不休的人經這一提醒，也想起來了。

當年因為沒有光明法師願意來邊亞，邊亞不少人都特地去了解過教廷的教義，就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向光明法師說出他們所有人都是教廷的教徒這話。

教廷教義第一條，也是唯一一條，說的是平等。

當時大家就問過鎮上那個唯一能看懂文字的老人，這個平等是什麽意思？

老人說：他們雖是平民，卻也擁有與貴族同等的生命，但凡遭受苦難病痛之人，教廷都會向你敞開懷抱。這就是平等。

在場的話，幾乎都聽過這話，于是現場瞬間靜寂下來。

尼科爾無奈嘆了口氣，朝剩餘的五十三人走去，開口解了圍，“好了，就這樣吧，願意給法師提供食物的，到法師那邊去，不願意的随我進去吧。”

他勉強笑了一下，安慰剩下的人道：“他們走了，至少大家睡覺的地方寬敞了。”

郎譽見狀，突然說：“你是尼科爾對吧？”

尼科爾停住腳步，回頭說，“我是。”

“你曾對萊爾有恩，所以我這次過來，是想報答你。我想，對你來說更好的報答，應該就是給衆人一場祝福了吧。”他頓了頓，看了小骷髅一眼，“一場與昨日完全不同的聖光祝福。”

尼科爾眉頭皺了起來，他根本不認識什麽萊爾，不可能有什麽恩，更沒聽過光明法師的祝福裏有什麽聖光祝福。

不過，倒是可以看看這人想做什麽，而且祝福之後，鎮民心裏也會踏實很多。

郎譽也同時把“聖光祝福”的療效說了出來，給大家增添一點活下去的信心。

“經此祝福之後，你們可以進入黑暗森林中。有聖光加護，不論是黑暗使者還是黑暗使徒都不再會主動攻擊你們，你們可以趁此機會，尋找一些可能會有用的東西。”郎譽看了衆人一眼，“但是，聖光不是永久的，它的持續時間和人的體質有關，有人能維系三天，有人只能一天，所以你們也要務必小心。”

“這是我身為法師，能為大家做出的小小貢獻。”

算是他的一點善心，也當作昨天用薄菏精油假裝祝福的補償吧。

話音一落。

衆人只見光明法師拍了拍肩膀，好像要去掉衣服上沾上的灰塵一樣。

随後，法師閉上了雙眼，還微微仰起頭，攤開雙手掌心，做出迎接陽光、迎接光明神的模樣。

而閉上眼的郎譽早就有經驗了。

小骷髅一從他肩膀上跳下，他就張口準備吟唱咒語，挑選好詩句後，他那與平時說話完全不同的帶着一絲蒼茫感的聲音散向四周——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上。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注1

與上次同樣，他依舊唱了出來，帶着調子的詩更加使人入迷。

随着咒語的吟唱，薄荷的香味再次散溢四方，在現今這種時刻，植物的香味更是讓聞到的每個人都忍不住落淚。

山林、樹葉、鳥鳴、花香，曾經随處可見的景色，現在竟成了奢望。

在這香味之下，尼科爾也怔了一會，但他很快收回心神，因為他——根本沒感受到光明系魔法的波動！

這位光明法師果然是假的！

他往四周看去，整塊空地上的人竟然都微微仰着頭，全然忘了太陽有多麽毒辣！

可是，他看見。

眼淚一顆一顆從熟悉的面龐上的眼角滾落下來，滴進泥土裏。

他一時甚至說不上來心中到底是被欺騙的憤怒和失望多一些，還是看見這場景後微妙産生的感激更多一些。

看着這場景，他鼻腔不由得一酸。

他也實在忍不住困惑，為什麽才一天的時間裏就能發生這麽多的事情，難道真的不是還在夢裏嗎？

在這所有人都像被按下靜止符的情況下，所有微小的動作都容易引起人注意，心神不是很集中的尼科爾餘光中瞟見有什麽東西在快速移動。

他猛地擡頭，定睛一看，還沒來得及看清移動的是什麽，他就不受控制地叫了出來，“大家快跑！”

沉浸在短暫美夢中的衆人霍地睜開眼。

他們驚慌地望向四周。

噩夢好像再次降臨！

人群驚叫着四散逃開，但他們都有同一個目的地——屋裏！

那裏有他們的食物！

人群散開後，郎譽也睜開眼，看向了那個方向。

只見，方才在叫嚣他不是光明法師的那個男人。

此刻倒在地上，血肉開始融化。

他，已經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死去并且快速異化了。

作者有話說：

注1：選自屈原《山鬼》

本來今天想寫到郎譽帶着二十多個人，幾十個骷髅架子一起遷徙去建立更大的基地的，但今天實在太忙了，白天摸魚寫了點，到晚上才有時間來修改重寫，只能明天再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