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天。

住在大通鋪的人小心翼翼地從屋裏出來,頂着亂如雜草的頭發,頗有些無所适從。

他們的糧食不多,水更是沒有了。

一個個幹渴得喉嚨撕裂般的疼,鼻腔中甚至能嗅見腥味。

衆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做些什麽。

好在很快,住在宿舍樓那些昨夜和他們分開的鎮民過來與他們彙集。

那些人的狀态,顯而易見地比他們好了不少,那種好不僅體現在精神狀态上,更體現在軀體之上,水潤的嘴唇一目了然。

他們至少喝了足夠的水。

“快,跟我們走,去那邊。”那些人喊道。

大通鋪前的衆人也顧不得關注別的,蜂擁而上,很快到了一片農田旁。

之所以确認是農田,是因為這些土被翻過,一眼能看出來和旁邊的土不一樣,所以即便沒有田埂,地上也沒有作物,可依舊能确認這是農田。

而在這一塊又一塊的土壤之上,他們發現那曾經和他們是鄰居的鎮民們,此刻正在田地上耕作。

見他們過來,耕作的衆人還擡手和他們招呼,就像那場雨還沒下下來以前。

衆人一時詫然,不由擡頭看天。

雖然天色确然亮了,可這時間屬實太早,法師和法師的幾個守衛都還沒見身影。

而且都是近鄰,誰勤奮誰懶惰大家都門清,別說是懶惰的人,就是勤奮的,也不會在這麽早就到地裏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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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別說,地裏還能不能長出糧食不清楚,就算是能長出來,他們的糧食也不夠吃到那時候。

于是他們納悶了,“這、這是怎麽回事?”

昨夜住宿舍樓的鎮民馬上把法師怎麽安排住所和田地的政策朝大家說了,大夥一時喜不自禁。

就在這時,有人突然叫道:“你們看那邊!”

衆人目不斜視地往被指的方向看去——

黃褐色的土壤上。

那翠綠的三瓣三瓣的葉片,簇擁着紅色的果實,星點的黑點綴在紅色果實上,伴随着晶瑩剔透的水珠,那果子看起來格外誘人,讓人忍不住咽口水。

“這……這是野生的?”有人咽了咽口水,問。

旁邊的人舔了舔嘴唇,“應、應該是吧。”

“那我們……摘幾個?”有人試探地說。

有個女人道:“還是不要了吧,要是能摘……”她指着在種田的人,“那他們怎麽會不摘?不是果子有毒,就是這些都不能摘。”

說話那人目不轉睛盯着那紅潤的果實,“可要是真不能動,總該有個人和我們說一聲吧,不知者無罪啊,而且,勞爾他們剛來,不可能這麽快種出果樹來,所以……”

“這一定是野生的!”

“那我們摘一點嘗嘗?”

女人名叫席夢娜·墨菲,本還要再勸,可衆人哪還聽她說話,早一股腦往果樹地去了。

席夢娜無奈往四周看去,試圖找出別的理由阻止這些沖動的老夥計。

馬上,她發現了不對的地方,正在種地的鎮民們像被震懾住一般,零星停下動作,訝異地注視着朝果實而去的衆人。

他們相互間似乎在說話,說話時不忘掃一眼已經摘下果實在吃的人。

席夢娜和他們相隔甚遠,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可她本能覺得大事不妙。

她往果實地沖去,邊沖邊喊:“別摘!別摘!”吃了果子的人早已被草莓的美味俘獲,見來的人是席夢娜,一點不當回事,反而朝剩下的人說,“這果子甜甜的,帶了一丁點的酸,入口生津,特別好吃!快來!”

人群一擁而上,踩踏了不少的植物。

席夢娜一手一個抓住了整個邊亞鎮唯二幸存的兩個小孩子,硬生生拎着他們從那塊遠看不大,實際面積廣闊的紅綠色果子地旁走了。

其餘的人進了地裏,摘下了那鮮紅的果實。

兩個小孩朝席夢娜大叫,席夢娜只能不斷安撫他們。

在田地裏圍觀的人在看見這些人摘下果實後沒有守衛過來,也頗為納悶。

不過畢竟種田要緊。

待會法師醒來,他們就得去賺工時費,能種田的時間不多,所以很快衆人又彎下腰,繼續幹活了。

這群無人管束的新來鎮民,在無人阻攔的狀況下,将郎譽那幾畝的草莓地全霍霍完了,連吃帶拿,一個草莓都沒剩下,就連草莓地都被踩平了。

一群人兜着草莓離開時候,看着被踩踏損毀的草莓地,那貧瘠的良心好像終于回到了正軌。

他們似乎犯了點錯,心中頗有點抱愧,平白的,還有幾分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擔憂。

可一看周圍的衆人,心中又莫名踏實了幾分。

畢竟,又不只是一個人這樣,法不責衆不說,而且也确實沒人和他們說,這些東西不能摘啊。

這樣一想,衆人又把心放回了肚子裏。

另一邊。

被以為還沒起床的郎譽其實比那些人起得早,他甚至讓萊爾去草莓地澆了水,還特意叫走了昨夜派往田地守護的骷髅們。

就為了給這群鎮民創造機會。

而他自己,則去找伊馮了。

昨晚回去之後,他畫了個粗略的的城市分布圖,因為沒有紙,所以是畫在沙盤上的。

區域劃分時,他又發現一個理想與現實的差距。

當年他看基建小說時候,覺得好像基建沒什麽難的,但從他畫圖開始,問題就出來了。

比如,他又不是專業人士,怎麽清楚一座城市興建過程中,哪個區域和哪個區域臨近會比較方便。

好在他還玩過幾個網游,因為經常在城區跑任務,倒也還算對地圖熟記于心,幾經融合後勉強copy出來一個。

整座城市呈現外圓內方狀,在郎譽設想中,外邊的圓就是一個護城河。

現在雖然普遍上沒水喝,可實際上并不是真的沒水,畢竟那雨下得還挺大,只是一般的水不能飲用了而已,用來做護城河的水倒是還不錯。

當初他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定居,一來是這地方足夠平坦,二來就是附近有溪流流經,甚至還有一個湖。

最簡單的,古代城鎮興建一般都會近水。

因為人離不開水,植物的灌溉也需要水,現在水裏雖然充斥着黑暗能量,但若是有朝一日能有解法,溪流和湖就是日常生活乃至貨物運輸的一大助力。

他計劃中中,自然就是引溪水過來成全這護城河,也省了之後還需要水系法師照看的麻煩。

至于城區之中,當然是先把最外圍的圍牆建起來,和一般基建不同的是,魔法世界裏,什麽燒磚之類的,已經不适用于法師了。

法師可以直接凝結出整塊的巨石,所以郎譽暫時也沒考慮燒磚。

根據他了解到的知識,在魔法世界當中,對于一座城池來說,最重要的反而不是城牆,而是魔法陣,更坦白說,就是需要保護罩。

城牆的存在,是用來限制普通人的,而保護罩,才能讓城池在法師手下免于損毀。

保護罩他現在暫時沒什麽辦法,所以只能先搞城牆和護城河。

護城河嘛,當然得靠骷髅架子們和那群鎮民了,總不能什麽都不讓鎮民做。

至于城牆,還是得靠伊馮。土系法師用來基建,屬實是塊好料子。

伊馮聽完他的話,看了眼在門口的阿薩,目光在他垂下的右手上定格一瞬,才看向郎譽,說:“法師,我可以答應你,甚至能不日不夜地建造城牆,但是……”

伊馮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也清楚自己此時提這樣的要求實在過分,可時間拖得越長,治愈的希望就越小,讓他看着阿薩的右手從此就這樣,他過不去心裏這道坎。

郎譽來的時候就知道伊馮可能會提這件事,本來也只是想給阿薩一個教訓,沒真想讓他從此拜拜,畢竟法師實在是少啊。

“我明白。”郎譽說,“他那手雖然現在不聽使喚了,不過不是什麽大問題,城牆建好了,我就讓他的手恢複。”

因為兩人說話沒有刻意回避,所以在門外的阿薩将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他緊了緊尚且安好的左手,垂眸看無力垂下的右手,眸中閃過一絲悔恨。

伊馮答應下來,“那我馬上就開始。”

郎譽笑了笑,低聲和他說了幾句,轉頭回自己屋裏了。

他這才剛關門進屋,萊爾的急切的聲音就傳來了,“法師!法師!出事了!”

郎譽開門放他進來,在嘴前豎了食指,示意他小聲點。

萊爾急得都快上火了,只能努力壓制住聲音,說:“那群新來的鎮民!他們!他們把草莓全摘了不說,還把地都給踩平了!”

“不急。”郎譽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坐下歇會。”

“法師?”萊爾疑惑道,“我們不做什麽嗎?”

郎譽笑了起來,給萊爾送來一杯水,杯子是用竹子做成的,“你想懲罰他們?那你覺得怎麽懲罰才好?”

“那當然是……”萊爾語塞,他着急歸着急,可也沒想過要怎麽懲罰這些人,“法師肯定能想到怎麽懲罰的。”

郎譽直搖頭,“懲罰要有作用才叫懲罰。你先別急,回答我幾個問題。”

萊爾端起杯子,悄悄瞟了一眼郎譽,小聲地問:“什麽問題啊?”

“放心,不問你昨晚安置的事情。”郎譽說,“我就是想問你,當你看見草莓地被踏平的時候,先來的那些鎮民在做什麽?”

萊爾回憶了一下,“他們雖然間或議論幾句,不過都忙着在種田,沒做其他的什麽。”

郎譽點頭,“那把草莓地踩平的那些鎮民,他們的神情又怎樣?”

“有幾分驚憂,但好像也沒有很擔心的樣子。”

郎譽看着萊爾,問:“現在呢?明白了嗎?”

????

萊爾一頭霧水,誠實地搖頭。

郎譽嘆了口氣,“踩踏草莓地的鎮民,并不覺得這件事有那麽不可饒恕。”

萊爾心中也明白,但他還是覺得至少應該給這些人一點懲罰,可聽法師的意思,好像這件事就要這麽算了一樣。

可這怎麽行呢,難道做錯了事情,就好像沒發生嗎?

他疑惑道:“可也不能什麽事情都不做啊。”

“不,你還是不明白。”

郎譽想了想,換了種問法,“這群鎮民的底氣在哪裏,你想過嗎?”

“底氣?”萊爾喃喃着。

郎譽見他沉思,又說,“如果沒有底氣,他們即便摘草莓是一時沖動,沖動過後,可不是應該自己請罪了,哪還用你來告訴我,要給他們懲罰。”

“他們之所以如你所說那般‘好像也沒有很擔心’,正是因為他們知道,我即便要懲罰,也不會給他們太嚴重的懲罰。畢竟我們占據這麽大一塊地方,總是需要人手來做其他事情的,而人手,可都是邊亞鎮朝夕相處的鎮民啊。”

萊爾反應過來了,“你是說,先來的鎮民會和後面來這些站在同一陣線?”

“差不離就是這個意思。”郎譽說,“人心是很玄妙的東西。他們确實損壞了草莓地,但也只是損壞了屬于我的草莓地,又不是殺人放火,必定罪不至死。”

“草莓地怎麽憑空出現的,鎮民都看見了。在衆人眼裏,這些草莓可沒有多麽來之不易,更別說,即便毀了,他們也沒什麽損失。”

“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我對踩踏草莓地的人做出懲罰,就進入進退兩難的地步了。”

“我不明白。”萊爾說。

“唉。”郎譽嘆了口氣,“那我們再換個說法,就按你的思路來,我要懲罰這群人,那怎樣的懲罰比較合适呢?”

“這……”

“懲罰得輕了,不如不罰。懲罰得重了,先來的鎮民又會覺得過分,畢竟這些他們的同伴只是吃了幾個輕輕容易就得到的果子啊!先來的鎮民會不會求情暫且不說,大家心裏對我,對你會怎樣想,你考慮過嗎?”

萊爾低下了頭。

“不僅如此,被處罰的人對你不滿,沒被處罰的人也對你不滿。”郎譽說,“這就是我說的,懲罰要有懲罰的作用,才能叫做懲罰,如果起不到作用,那可就是害了自己。”

萊爾明白過來了,“這就是先生說的進退兩難。”

“對他們來說,我們畢竟是外來之人,他們的心短時間內不會與我們同道。”

郎譽說,“所以我們要做的,是讓居多的一部分人站在我們的立場。”

“草莓地是我的,毀了就毀了,他們會心疼可惜,卻不會為此和鎮民離心。只有痛在自己身上時候,他們才能感受到‘痛’。”

郎譽笑着道:“有句話叫‘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注1)。”

“簡單說就是,捧殺。”

作者有話說:

注1:“天欲其亡,必令其狂”——這話網傳出自唐太宗,據說是沿襲老子的思想,不過我網上查了查,沒查到到底是哪本書裏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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