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1)

◎你真以為朕不會殺你?◎

彼時天子批閱着奏折, 頭都沒擡一下。

“你看清屍體的臉了?”

“屍體在水中不知泡了多久,已面目全非。”

天子手中的朱筆一頓,朱墨滴在奏折上, 染化了字跡, 執着朱筆的指節發白, 半晌才道,“朕去看一眼屍體。”

張泉立即勸他,“屍體穿的是太妃祭服, 是姜太妃沒錯, 陛下日不暇給,手頭政務諸多, 何必親去看人?”

天子放下朱筆, 從龍椅上起來,快步往外走,“把屍體擡進乾清宮。”

“她是先帝的太妃。”

天子蟄伏多年, 費盡心機才終于奪回一切, 他不該對一個曾經傷害過他的女人如此在乎, 他想提醒天子, 姜雪甄是先帝的女人,死了便死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帝王不該為一個女人所累。

可天子并沒将他的話聽在耳朵裏, “不管她是誰, 朕現在就想知道屍體是不是她。”

天子伸手扣在他的肩膀上,“張泉, 做好你該做的事, 朕不會虧待你, 朕也不會忘了是誰在朕沒于危難時忠義相護。”

張泉止住話,沖他拱了拱手,自去遣人将屍體擡進乾清宮。

屍體就放在乾清宮的明間內,天子坐在臺階上,定定凝視着被白布遮蓋住的屍體,“揭開。”

侍衛揭掉白布,露出底下腐爛的屍身,大約在水中泡久了,散發着腥臭,尋常人見着都得反胃畏懼。

天子卻看着屍體,眼睛許久沒眨,想在這具屍體上找到與姜雪甄有一絲相像的地方,然而屍體已經看不出生前樣貌,天子也看不出她是不是姜雪甄,只有她們身上穿的太妃服制是一樣的,無不在昭示着,這就是姜雪甄。

姜雪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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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泉立在一旁,看出他在怔忡,像是一時無法接受姜雪甄已死的事實,只消靜等着,讓他自己死心。

天子下了臺階,蹲到屍體旁邊,伸一指拂開太妃服的衣袖,在衣袖下僅看見青灰色合領大袖對襟襖裙,沒有深衣。

天子立起身,斬釘截鐵道,“不是她。”

張泉手心發緊,“死者不能複生,微臣理解陛下過于傷心而不願承認……”

“你覺得朕失心瘋?”

太監手捧着水盆供他淨手,他洗完再接過白帕,慢條斯理的擦拭着那根觸碰過屍體衣服的手指,輕嗤一聲,“小小伎倆瞞不過朕,這屍體是用來混肴朕的視線的,朕豈會被這種小把戲騙到。”

張泉脊背上出汗,只恐他發現這是自己設的障眼法,他已不是以前那個事事聽人勸導的少年,他是皇帝,從古至今,沒有哪個皇帝會容忍部下欺騙他。

然而天子也沒揪着屍首不放,只道,“傳朕令,全京都戒嚴,所有進出人等皆持文引!無文引者直接擒拿,若敢硬闖出城,男子就地擊殺,女子帶來見朕。”

張泉心下沉浮,天子這是鐵了心要抓姜雪甄回來,他再阻攔只會令天子生疑。

天子一揮袖,屍體被張泉帶着人擡走,等他們退後,天子黑沉着眉目,禁軍圍堵下,憑姜雪甄一人根本逃不出嘉福寺,必有人助她,偏偏這麽巧,筒子河裏打撈上來穿着太妃服的屍體,屍體也定有人安排。

宮中知曉他跟姜雪甄關系的,他料定有賢太妃,裴紹剛任指揮佥事,姜雪甄出逃的這般順利,不知裴紹在其中擔了什麽作用。

還有張泉。

天子眸中凝着郁色,在應天府那三年,他雖沒跟舊部提過姜雪甄,可他逗留在應天府的三年裏,難保張泉不會察覺到姜雪甄的存在,如果張泉知道,很可能會放任姜雪甄離開,且制造出這具屍體來讓他死心。

天子随後招來了五城兵馬司各個都指揮,令他們協同張泉在各個城門內外搜抓人。

隔了一日,天子派往應天府和田莊的人回來,向他禀明,應天府武安侯的老宅內并無張嬷嬷,原本該在田莊上替姜雪甄打理嫁妝的如秀也不知何時消失了。

這一天,天子去了佛堂,姜柔菀被請去靜室見他。

佛堂燈火通明,靜室內,天子坐在姜雪甄常坐的玫瑰椅上,手邊放着一杯熱茶,指腹貼着杯蓋,燙疼了皮膚,他眉頭都不見皺,甚至露出笑,“姜二姑娘,朕有話問你。”

姜柔菀看着天子帶笑的俊臉,想到這些時日夜晚天子的疼愛,她禁不住紅漲起臉。

“但有臣女知道的,臣女定知無不言。”

天子看着她越來越紅的臉,笑裏帶着微不可見的厭惡,“姜太妃那位乳母張嬷嬷是哪裏人士?”

姜柔菀想了想道,“張嬷嬷不是臣女家中的家生下人,從前是太妃娘娘生母、嘉寧縣主的貼身丫鬟,嘉寧縣主是應天府人,張嬷嬷想來也是應天府的人了。”

在姜家,她是極受父母寵愛的嫡女,與嘉寧縣主有關的人她都不屑一顧,豈會知道一個老嬷嬷是哪裏人。

天子沒問出想要的,便沒了耐性,收起笑起身。

姜柔菀看他要走,急忙伸手想拽他的衣袖,結果他眼神裏的淩厲讓她畏怯,讪讪的縮回手,仍舊不死心的想求他留下來,“佛堂空大,陛下何不留下來?”

自打姜雪甄從嘉福寺回宮後,就把自己關在主卧裏,姜柔菀平素都見不着人,不過姜柔菀也沒想見她,本來住這佛堂就是為了便于接近天子,跟她住一起本就添堵,不見人才更好,就當這佛堂沒她這個人。

天子似笑非笑,“你說什麽?”

他神情太冷漠,和夜裏那個熱情似火的男人判若兩人,姜柔菀心裏不安,想用撒嬌的語氣挽留他,“姜太妃素日吃齋念佛,臣女也不好打攪她,這佛堂寂寥,臣女夜裏一人寂寞……”

天子唇側笑收斂,極其涼薄的說她,“姜二姑娘一個姑娘家說出這種話,不覺得自己寡廉鮮恥嗎?”

姜柔菀怎麽也沒想到天子會這般嘲谑她,登時眼中淚水打轉,萬般委屈藏在心底,再沒臉面跟他撒癡賣乖。

天子沒再分過眼神給她,兀自出了靜室。

姜柔菀便捂着臉哭出來,分明前幾日夜裏天子還喊她心肝兒,可一到白日,天子就是這副傷人心的模樣。

她哭着忽頓住,想到孟氏說的,男人都是口是心非,面上比誰都正經,私底下什麽腌臜樣都有,她想着夜裏天子的孟浪,那斷做不得假,剛剛也是她之過,她怎能讓天子屈居在這小小佛堂。

少不得是她做小伏低去養心殿侍奉他。

姜柔菀這般想着才自覺地安心,橫豎也就是這些時日苦,等姜明回京,天子便能順勢把她娶進宮了,當下她還是安分守己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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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進了主卧,如意和如棠二人跪在地上等他發話。

“這裏缺了什麽東西?”

如棠答道,“奴婢們在屋裏查看過,沒缺東西,只有太妃娘娘的度牒不見了。”

姜雪甄在宮中出家後,戶籍便被改為了僧藉,不宜再登記在皇室黃冊中,天子将她放在佛堂裏,便也沒在意過僧藉的事,是以也沒想過,內官監竟然拓好了度牒送來給姜雪甄,姜雪甄有了度牒,便等于有了文引,出順天府根本不會有人攔她。

“那度牒你們可見過,她法號叫什麽?入的是哪座庵堂?”

“太妃娘娘入的是水雲庵,法號是妙靜。”

天子猛地起身,寒着面疾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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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甄在這間破落屋子裏呆了兩日,裴紹沒再來過,他看起來是有些怕姜雪甄拖累他的。

姜雪甄有自知之明,但也知不能一直待在這裏,她從嘉福寺逃出來後,天子并沒往外宣揚她失蹤,就算找她也不可能大張旗鼓,鬧得天下皆知。

姜雪甄不愈在京中久待,時間一長,天子的人一定會找到她。

她得先出城,張嬷嬷和如秀在江南等她,出城後她可以憑借手中的度牒沿途借庵廟落腳,到時再跟着化緣的女師傅一起借修行的名義前往江南與她們彙合。

第三日晚,裴紹過來了。

“陛下下令全城戒嚴,無文引不得出城,你有文引嗎?”

姜雪甄拿出度牒給他看,“這個行嗎?”

裴紹看了看度牒,有些意外道,“你是出家人?”

姜雪甄沒吱聲,算作了默認。

“你不是說你是宮女嗎?怎麽又是出家人了?”裴紹将信将疑了起來,但這度牒确實真的,有內官監的拓印在上面,不會是假的。

裴紹審視着她,出家人哪來這麽茂密烏黑的頭發,必定是诓他的,只怕宮女身份也是假的,他都有點想把她送回宮去。

姜雪甄沒答這話,只是看向他腳上穿的靴子,那雙竹葉紋靴子穿在他腳上正合适,她微微笑起,“賢太妃不是說這靴子被狗叼走了麽?裴佥事找回來了?”

裴紹陡然被說出糗事,略惱怒道,“姑母怎麽這種事都跟你說?”

“你靴子上的竹葉紋是我繡的,”姜雪甄嗓音溫柔。

裴紹低頭瞧靴子上的竹葉紋,當時賢太妃把靴子給他時沒說竹葉紋是別人繡出來的,他也沒當回事,這會兒再看,那竹葉紋十分逼真,賢太妃針線活生疏,這種繡花确實不像出自她手裏。

要真是姜雪甄繡的,那他就承了人家的情,對面畢竟是個極細弱皎美的女人,還給他靴子上繡竹葉紋,這種繡活用他那幫弟兄的話來說,都是自己老婆給做的,他莫名其妙穿了別人繡好花紋的靴子,多少會尴尬。

姜雪甄很坦然,只是跟他說,“若度牒可以充做文引,就不用裴佥事送我出城了,只是請裴佥事替我尋一套僧尼穿的海青袍,若還有幕籬便再好不過了。”

裴紹随意嗯下,快出去時又轉頭告訴她,“明日我會派人将你想要的東西送來。”

姜雪甄點頭道一句多謝。

裴紹再瞧過她,原想說他明日休沐,其實可以送她走,但她撇得很清,裴紹記得姑母說過,她是個本分的宮女,不小心犯了點錯,得罪了宮裏的貴人,在宮裏沒法活,姑母看她可憐,才想趁着秋祭,把她送出宮。

她一定不是宮女。

裴紹這般想着,便琢磨明兒得空得來一趟,至少看她安全出城,之後她死活不管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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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姜雪甄想要的海青袍和幕籬都送來了,還外送了一些幹糧,姜雪甄換好海青袍,戴上幕籬,背着幹糧出去,在院裏找到一根結實的木棍,杵着出去。

幕籬把她從頭到腳罩住,她再杵着木棍行走在街頭,別人只看着是個身體不好的尼姑。

一路上也沒人注意到她,到城門口時拿出度牒,守城将士看了好幾眼度牒,這一日下來他們也沒看到幾個出家人,大都是和尚,難得來了一尼姑,這尼姑帶着幕籬,也瞧不出長什麽樣兒。

那手倒是又白又細,指尖若青蔥,這些将士平日見的人多,但也只是平頭老百姓的多,女人也見了不少,但終歸是普通人家,也養不出這麽好看的手。

庵堂裏的尼姑出家後,倒是有香火供養,用不着做苦活,只靠着香火錢把自己養活,平日裏再出去化緣修行,确實要過的比那些在地裏勞作的人好些。

但也不是所有的尼姑庵都香火旺盛,京畿周邊香火最繁盛的要數水雲庵,京裏那些貴婦人和小姐都愛往那兒上香,水雲庵有錢,連尼姑穿的海青袍都是好料子,但是也只有水雲庵有這等待遇,旁的香火差的庵堂能溫飽就不錯了,有的庵堂為圖生計和錢財,還暗地裏做起了暗娼生意。

那兩個守城将士上下度量姜雪甄,她穿的海青袍只是粗布制成的,但這度牒上寫的确實是水雲庵的尼姑妙靜,尼姑甚少外出,出來的要不是出去游歷結善緣,要不就是被人請去府上做法事,看她這樣子,估計也只是出城游歷去的,妙靜這法號聽的普通,也不像是水雲庵內有名望的尼姑,生的這般白嫩,若是不在當值,還能調戲一番。

守城将士遞回度牒時,有意想摸姜雪甄的手。

那将士立刻挨了一下劍鞘,正罵罵咧咧了兩句,就被身邊的将士戳了一肘,他才轉過頭,只見裴紹騎着馬近前,手持着劍鞘抵在他肩膀上,他哆嗦道,“……卑職不知是裴佥事。”

裴紹持着劍鞘又往他腦門上敲了敲,“這可是皇城腳下,你自個兒當着守城侍衛,還敢借職務之便摸尼姑的手,你這身差服不想要了?”

有那麽多人看着,将士被他訓斥的挂不住臉,怕丢了職,忙說不敢,裴紹便收回劍鞘,策着馬出城。

那将士往額頭上擦一把汗,催姜雪甄趕緊走。

姜雪甄收好度牒,慢吞吞的出了城。

越往城外去人煙越稀,姜雪甄沿途找人打聽,出京往外再走三個時辰就到了燕山,燕山附近有座青蓮庵,是可以歇腳的地方。

姜雪甄一路專挑小路雜草叢中走,她體力差,還得時刻提防四周,秋後天冷,難得出了太陽,草叢裏霜露打濕了褲腳,她走的極艱難,走一段路停一段路。

這時聽見有馬蹄聲,她心底驚悚但強忍着不敢回頭,這身衣着,未必會被那些人認出來。

“你這麽走得走多久,我送你吧,”裴紹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姜雪甄停下來,沒有掀幕籬,頭也沒回,只是用極輕的嗓音感激他,“裴佥事幫我良多,我很是感謝,後面的路我自己可以走了,裴佥事權當不認識我的好。”

裴紹被這話戳了一下,禁不住問她,“你在宮裏犯了什麽錯?”

他想就算她不是宮女,是天子的女人,天子待人寬厚溫潤,她總不會在宮裏過的不好,沒準以後天子還能封她做個娘娘,天子相貌堂堂,京中想嫁天子的貴女不在少數,她這種僧藉出身的女子,無身家背景卻能侍奉天子,不是很多女人渴求的嗎?

姜雪甄沒答聲,自顧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

裴紹在原處停了有一會兒,也沒見她頓住腳,他之前就覺得她走路慢,慢的出奇,他們裴家是武将世家,無論男女行事都利索迅速,即使是賢太妃這樣溫厚的性子,行事上也不拖沓。

裴紹勉強耐心的想着,他姑母到底交代他要把人平安送出城,她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還是個美貌異常的女人,這荒郊野外的,遇着什麽匪徒之類的,後果不堪設想。

左右他也是來送她的,不如先跟着,看她到了安全的地方就不管了。

裴紹騎着馬遠遠的跟在她後面,看她走一截路,再停一會兒,像體力不支,背影也羸弱的很,日頭漸漸升上去,她終于走到一條溪水邊,就近找了塊石頭,她用袖子細致的擦了擦石頭,再彎身坐下來,從包裹中拿出幹糧吃,幕籬遮擋着,裴紹遠遠的也看不到她的吃相,但她吃東西也跟走路一樣,太慢了。

裴紹的那些手下中不乏有花天酒地的,聚一起說笑時,說起女人,越矜貴的女人規矩越多,他們這些粗鄙短視的人也越難見着。

裴紹有些贊同這話,他家中姊妹在閨中就得學規矩,鮮少能像這般随意就可以出門。

她一個僧藉女子有這些規矩,估摸也是在宮裏養出來的,她在天子身邊過的不差,沒準還頗受寵,就算犯了錯,也不至于出逃到宮外,天子雖遣人抓她,可也沒說要殺她。

姜雪甄吃了半塊幹糧,感到口渴,到小溪邊捧水來喝,她蹲在那兒,清風微拂,吹開了幕籬一角,露出那小巧纖秀的下颌,她張着櫻粉唇瓣在喝水,側臉沉靜,膚如盈雪,望之不覺屏氣,怕有一點動靜就能驚到她。

裴紹有瞬間好像意識到她為什麽要離宮了,也許她沒犯什麽錯。

她可能只是不想呆在宮裏。

姜雪甄喝完水,再用竹筒裝好水,又休息片刻,起身繼續趕路,她知道裴紹在遠處看着她,她現下安全的很,她要在今日日落前趕到青蓮庵。

他們就這樣一直趕到燕山腳下,青蓮庵不是什麽出名的庵堂,這裏往來的香客非常少,此時更是看不到人影,裴紹駕着馬過來。

姜雪甄在上山時轉過臉,與裴紹點了一下頭,意思是他送到這兒就止步吧。

“你一個人怎麽去江南?”裴紹問她。

姜雪甄溫聲道,“庵中若有師傅出外游歷修行,我跟随前往即可。”

裴紹道,“那假如沒有女師傅往江南去呢?”

姜雪甄也思考過這個問題,若真沒有師傅,她手頭有些銀票,可以雇兩個老實本分的師傅三人一同南行。

姜雪甄的嫁妝除了那些田産鋪子,便是母親留下的銀錢珠寶,她入宮後,為了便于攜帶,銀錢珠寶之類的全換成了銀票,以防萬一,一部分放在張嬷嬷那裏保管,另一部分她留着,平日吃喝用度若超了宮裏發放的月奉,便是她自己出了。

田産和鋪子的契紙也被張嬷嬷帶走了,等她們在江南彙合,再把這些契紙變賣掉,離開江南後,不用怕天子發現她們的行蹤。

“船到橋頭自然。”

她立在臺階上,身姿窈窕纖細,似一陣風就能刮跑她,裴紹将馬趨近,略別扭道,“你要是沒那麽急着走,可以先在這青蓮庵內住上一陣子,等風頭不緊了,我有認識的朋友去江南,可以帶你過去。”

幕籬內發出輕細笑聲,“不麻煩裴佥事了,你我僅有一面之緣,不用為我冒險。”

裴紹惱道,“我不過是受姑母所托。”

“替我謝謝賢太妃,我會記着她的恩情,”姜雪甄軟聲說完,擡腳往山上走。

裴紹目送着她上山,抓緊手中缰繩,竟無端有種失落感,到見她進了青蓮庵內,才調轉馬頭回城。

姜雪甄上到青蓮庵,這間庵堂不大,坐落在半山腰,又有山間樹木遮蔽,顯得格外幽靜古樸,她敲了兩下門,那木門發出吱呀聲打開了一半,探出來一個尼姑,半大的孩子,樣貌很是清秀,那小尼姑看她這身打扮,知她也是尼姑,開了門讓她進來,笑嘻嘻的問,“你是從別處游歷來的?”

許多在外游歷的出家人,都會去當地的庵寺落腳,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姜雪甄未置可否,只是道,“不知庵主是哪位?”

小尼姑道,“庵主是覺明師傅,我帶你去見她。”

小尼姑把庵門拴住,轉頭領着她往內走,這間青蓮庵是真不大,只有東西兩座供奉佛像的正堂,姜雪甄遠遠看了眼,東邊供奉的是個頭戴金冠,身着暗綠道袍、滿頭華發的老婦人神像,她左手持陰陽八卦鏡,右手持龍杖,怎麽看都不像是佛門的菩薩。

“這可是無生老母!”小尼姑告訴她。

姜雪甄出家是為避禍,對什麽神仙菩薩并不了解,有她不認識的也很正常,但一間庵堂內出現道服,她還是感覺出不對勁,她再看向西面正堂,裏邊兒供奉着彎眼大笑的彌勒佛。

這青蓮庵不佛不道,只怕不是什麽正經尼姑庵,沒準只是一些貧苦女人為了活下去,才出家為尼,對于神佛她們也不定虔誠。

這樣倒好,到時候若人不錯,用銀錢差遣她們也放心。

小尼姑引着她過了二道門,分四個院子,小尼姑在前頭走,帶她一起進了當中那間小院,小尼姑先推開門進去,未幾出來喚她進去見人。

姜雪甄進到屋裏,頓覺裏頭陰冷,那神案上亦是供奉着無生老母和彌勒佛,只是相比外頭正堂裏要小的多,案前有個老尼在打坐,閉着眼睛嘴巴在默念着什麽,姜雪甄也聽不清。

她走到跟前,剛要喊人,那老尼睜開眼,瞧她還帶着幕籬,笑道,“聽元生說,比丘尼是來貧尼庵中借宿的?”

姜雪甄拿下幕籬,那靈豔容色讓老尼眼睛一亮,但老尼很快皺眉頭道,“你不是出家人。”

姜雪甄拿出度牒給她看,“我是待發修行。”

老尼看過度牒,再次上上下下端視她,随後笑起來,朝外道,“元生,沏壺好茶來。”

她起來,招呼姜雪甄坐下,便憨厚笑着,“貧尼托大,便喚妙靜一聲師妹,沒想到妙靜師妹是從京中水雲庵來的,貧尼有失遠迎。”

那叫元生的小尼姑送來茶水,竟是極好的普洱茶,這普洱茶也只有達官顯貴才喝得起,這麽間小小庵堂看着破舊,沒想到老尼出手就是普洱茶,簡直深藏不露。

老尼示意她喝茶,“妙靜師妹嘗嘗這茶,這是貧尼的信衆遠從雲南托人捎來的,老尼素日都舍不得拿出來待客,今日見妙靜師妹與老尼十分投緣,老尼才舍得拿出一二讓妙靜師妹品茗。”

姜雪甄自然得感謝,“本來借宿就已很是感激,未料主持這般好客,但我素日有心脾虛弱的毛病,不宜飲茶,倒是白費了主持這份好心。”

老尼滞了滞,直說着身體要緊,倒是端起自己那杯茶品了兩口,神情有幾分陶醉,再與她道,“老尼深知妙靜師妹在水雲庵見過諸多佛陀菩薩,妙靜師妹瞧老尼這青蓮庵如何?”

姜雪甄細想着方才一路進來看到的情形,很中肯的回答着,“此間遠避世間紛擾,是一處極适合參禪修行的好地方。”

老尼聽着這話笑得歡,“老尼知妙靜師妹是哄着老尼的,想當年老尼亦想如妙靜師妹一般拜入水雲庵門下,奈何水雲庵不收老尼,老尼便在這燕山上自行蓋了青蓮庵,這些年下來,也收了不少徒弟,來往香客亦有之,說來還是無生老母保佑。”

她說完雙手合十,口呼一聲真空家鄉,無生老母①。

大凡佛門中人,随口便是阿彌陀佛,這老尼卻稱的無生老母,姜雪甄又想到剛剛看到的那尊神像,不倫不類的擺在佛門庵堂裏。

“妙靜師妹大約不識得無生老母。”

姜雪甄颔首。

老尼道,“無生老母乃是這天地間諸神佛都得參拜的創世神明,她深知我等黎民百姓沉浮在水深火熱之中,下派彌勒諸佛入凡塵,将在世間紅塵中迷失的皇胎兒女招回真空家鄉,其中猶以白蓮教主顯聖渡人,老尼有幸得白蓮教主點化,方能在此間天地安身,待百年之後,老尼便能随教主一起重返真空家鄉。”

姜雪甄暗暗驚異,這覺明主持有些神神叨叨的,說的這些東西她一概不知,民間信佛陀菩薩,也沒聽說哪位菩薩化成人了。

只恐是遇到騙子了。

她猶豫着是不是要勸一句。

那老尼卻反過來勸她,“老尼看妙靜師妹根骨靈秀,必定也是皇胎兒女,何不入無生老母門下,在老尼這青蓮庵中靜修,老尼的那些徒弟都夜夜得諸神傳承,從此衣食無憂,潛心修佛,豈不比在水雲庵受香客紛擾得舒坦。”

姜雪甄當即收起了勸人的心思,這老尼明顯自己深陷其中,還想拉她下水,這裏不便久待,當下外面天黑透了,她孤身出行恐遇危險,只能在這裏休息一晚,明早便離開,今晚警醒些。

這裏面都是女人,應不會出什麽事。

姜雪甄尋了借口擋掉她的邀請,“主持不知,我之所以帶發修行概因自小身體不好,有法師替我算命,讓我在水雲庵修行十年,再出門游歷一年,便能避禍,家人怕我夭折,才忍痛送我去了水雲庵,我當下出門游歷後,便能回家團聚了,家中父親對我甚是思念,幾度重病垂危,都盼着我能回去,我斷不敢撇下他們,偷的清閑。”

老尼再次看了看她,忍不住唏噓嘀咕,“這樣好的美人胚子,可惜不能留在老尼庵中。”

姜雪甄聽的不甚仔細,但後面那句可惜卻聽的明白,勉強壓下心悸,用不着怕,這老尼知她是水雲庵的尼姑,斷不敢動她。

“主持,我趕了一路,實在勞困,不知哪間房能容我休息?”

老尼便讓那叫元生的小尼姑帶她下去。

姜雪甄重新戴上幕籬,那老尼道,“庵中只有老尼師徒,都是女人家,妙靜師妹不必太過警惕。”

姜雪甄與她笑笑,還是把幕籬戴好出去了。

那老尼看她出了院子門,才詭異的笑出來,這麽好的貨色,怎麽可能讓她跑掉,有她這顆搖錢樹在,以後都不愁吃穿了。

姜雪甄被元生領到西面的一間禪房,元生在走時對她甜甜笑道,“妙靜師姑,你一路過來大約餓的慌,待會兒我給你送吃的來!”

姜雪甄謝了一聲,果然沒一會她送了可口的飯菜進房,還特意叮囑她一定要吃飽飯再睡覺。

她出去後,姜雪甄把門關好,并沒有動桌上的吃食,她确實很餓,但也不會随便吃外面的東西,人心險惡的道理,她很小就懂了。

她吃着幹糧,喝着竹筒裏的溪水,直到飽腹,才把吃的喝的收起來,那木板床看着倒幹淨,她實在太累了,但也怕夜裏有人會進來,索性和衣躲到木櫃中,蓋上蓋,蜷縮着抱緊自己,這才安心了些,閉目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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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裏,天子側身立在博山爐前,鼻尖是龍涎香環繞,再無法嗅見姜雪甄身上的淡香,他克制着怒慌問地上跪着的幾個兵馬司都指揮。

“讓你們嚴查嚴守,可有僧藉女子進出城門?”

那幾個都指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讪讪道,“這、這微臣等不曾注意。”

他們巡視整個順天府四周,四方城門卻是守城将士把守,并且天子之前也沒說要注意僧藉女子。

天子額際青筋暴起,“那你們能注意什麽!”

指揮使們匍匐在地個個吓得不敢應話。

恰在此時,太監在殿門口傳話,“陛下!姜二姑娘做了些桂花糕送來。”

“讓她滾!”天子喝一聲,

殿外的姜柔菀聽見這聲喝,如遭雷劈,霎時拿不住手裏的食盒,砰的掉地上,流着淚不敢相信天子讓她滾,這才幾天,天子就對她失了興致,态度大轉彎,再沒有以前的好臉色,她哭着跑出了乾清宮。

守門的太監瞧地上摔爛的糕點,只嫌煩人,一個未出嫁的姑娘時時來乾清宮見天子,這裏是天子的寝宮,以前還當天子待她有些真心,從剛剛天子那不耐煩的态度看,多半是早嫌棄她了。

太監叫來人把地上收拾幹淨。

殿內天子還在問話,“朕的問題誰能回答?”

那幾個指揮使自然答不了,其中一人結巴道,“回、回陛下,興許守城的那些個将士知道。”

天子便令人去帶今日守城的将士進宮,約莫有一炷香時間,人都到齊了,也都知道天子問的什麽話。

便只有一人出聲道,“……小的今兒守城時确實遇着一個僧藉女子,是水雲庵的尼姑,法號是妙靜。”

天子眼神一厲,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讓她出城了?”

那将士哆哆嗦嗦道了聲是。

天子一腳将他踢倒在地,斥問他,“她走的哪個城門?”

“東、東門。”

天子立時踏步往外,才走幾步又折回來,“東城以外可有庵堂?”

那将士忙道,“有一座青蓮庵,但那、那庵堂不是什麽正經的地方……”

天子一雙鳳眸怒張,随即叫人入內,取他佩劍,換上一身玄色勁衣,帶着數十名侍衛連夜出紫禁城趕往東城外的青蓮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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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姜雪甄正入睡,老舊的窗戶發出一聲非常輕的聲響,姜雪甄一下驚醒,悄悄推開一點木櫃上的蓋,只見有人從窗戶上爬了進來,外面有月光,看那身形竟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她心下發慌,但也強作鎮定的放下蓋,所幸她防了一手,只希望這人發現不到他。

姜雪甄屏住呼吸聽着外頭動靜,那人估計在找她,在屋裏到處查看,然後就是有腳步聲往她這個方向來,這深秋的季節,她手上都是汗,心裏默念着他會走。

然而事與願違,木櫃蓋被掀開,那滿臉絡腮胡的刀疤臉男人手舉着油燈照到她面上,目光驚豔之後便是垂涎,“我找到你了。”

姜雪甄從木櫃裏爬出來,想往外跑。

那刀疤臉抓住她,直接将人生拽到床上,他舔着牙齒色迷迷看着她,“老尼姑說的沒錯,這麽個爛窩裏竟出了這麽叫人看了腿軟的美人兒。”

“今晚你是爺的了,放心爺好好兒的給你□□。”

姜雪甄拼命掙紮,刀疤臉嘿嘿笑着,只當這是情趣,手扯着她的衣裳,恨不得立刻享受起來。

姜雪甄自知不敵,手朝包袱摸,想用包袱砸他,一剎那房門自外被人踹開,她還沒反應過來,面前的刀疤臉就被一劍削了腦袋,鮮血撒了一地,那顆腦袋在地上滾了一圈,停在一雙盤龍金紋皂角靴前。

姜雪甄擡起眼看靴子的主人,他雙目赤紅,滿眼恨意,手中長劍在慢慢往下滴血,他慢慢的走到窗前,将手裏那柄染血的劍指向她。

“你真以為朕不會殺你?”

作者有話說:

①真空家鄉,無生老母:這個是明清時期,白蓮教教徒的口號。

然後最後也沒寫到1w字,對不住,但是我也寫了9600!只差400就1w了,實在是太累了,寫不動了,給大家鞠躬了!

然後從明天開始我試試看能不能恢複到下午六點更新,我會努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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