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病倒◎

天子把太妃們送去南京, 懲處了周太後,乾清宮裏見過姜雪甄的宮女太監也換了一批人,目下宮中只知昔日姜太妃後來的蓉妃已經死了, 沒人真認得姜雪甄。

姜雪甄成了乾清宮的低階灑掃宮女, 和其他宮女擠一間房, 每日裏天不亮就得起來掃院子,乾清宮的院子非常大,需要三四個灑掃宮女一起才能把院子裏打掃的幹幹淨淨。

她被分到最難掃的東院牆, 東院牆種着許多松柏樹, 這些樹長得枝繁葉茂,以前姜雪甄只當它們四季常青, 不會有落葉, 可做了這灑掃宮女後,每日都需要清掃這一片的落葉枯枝,松柏常青, 在春日裏也會抽條生新葉, 老掉的、枯掉的枝葉便會從樹上脫落下來, 這些枯枝落葉姜雪甄都得掃掉, 她穿梭在松柏林間,雙手抱着大掃帚,認真掃着地上的枝葉, 她的身後總跟着一條獵狗, 獵狗圍在她的左右, 任何人都不敢近前。

灑掃宮女們都覺得她是異類。

她長了張極美極清靈的臉,不愛說話, 乾清宮的掌事宮女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 她看着也不像會做事的人, 旁的灑掃宮女都做完活了,她還在磨磨蹭蹭,她的活計也做的不利索,常遭掌事宮女奚落,她就沉悶任掌事宮女說,都不會解釋一句。

宮裏逢高踩低的人太多了,知道姜雪甄好欺負,就都欺負她,不喜歡做的髒活累活都讓她做,她回來的遲,有時候午膳都吃不上,那些宮女也不會給她留飯菜,她只能餓着肚子下午繼續做活,也只有晚間那頓飯她勉強能吃的飽,都是些別人不吃的剩菜剩飯。

以前這種飯菜根本不會送到她跟前,但她現如今不吃這些就只能餓,餓一次兩次可以忍,餓的多了便只想活命,吃什麽已經不重要了,她每日裏都要艱難的活着,哪有人不想好好活着,可好好活着于她而言實在是奢望,她不過是在茍且偷生。

她想過妥協。

妥協了之後就會得來天子變本加厲的羞辱,她和天子之間橫着無數根刺,那些刺紮得她遍體鱗傷,一頓好吃的飯一件得體的衣裳只能維持着這具軀體表面的光鮮,剝開來看,早已是千瘡百孔。

她沒有寧為枝頭抱香死①那麽大的骨氣,她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樣,過最平淡的日子,不必要受那些屈辱。

她欺騙過天子,她清楚她該付的代價,可現時那些代價早已超過她該付的,由不得她不願。

她甚至苦中作樂的想過,被人伺候慣了,如今換她做奴婢,或許只是一時不适應,但她至少不用忍受天子的污言穢語和瞧不起,以後習慣了,未必就過的差。

這日晚,姜雪甄如常到乾清宮守夜,她是低階宮女,不能入殿內,只在廊下站守,她白日裏做活,晚上再守夜,這麽連着下來兩天,其實身體很疲倦,她也不知自己能堅持多久,以前她喝的那些補湯能不能讓她再撐一段時間,能撐多久是多久,要是不小心身上的弱症病發了,其實一下子死了也沒那麽痛苦。

春夜還是很冷的,寒風呼嘯不止,姜雪甄臉都凍青了,腿腳也冷的發麻,感覺自個兒都快站不直要栽倒,這時遠遠見魏宏達領着張泉過來。

張泉身上穿的是一件粗布短打,臉色不太好有些慘白,快進殿時看見她,她顯然被抓回來後也過的不好,人更清瘦了,細條條的站在走廊上,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刮跑,那兩只手也不及以前白嫩,根根指尖有傷,是做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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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泉看着她便低下了頭跟着魏宏達進去。

姜雪甄的目光有些微放空,天子這麽晚叫他進宮,約莫也不是什麽好事吧。

果然片刻後魏宏達再送張泉出去,回來時有個宮女問他,“魏公公,這大晚上的,張提督怎麽那身打扮就進宮了,陛下見了不得不快嗎?”

魏宏達瞟一眼姜雪甄,有意說大些聲,“可不是,這張提督前些日子停了職,眼下也是個沒眼力見的,這不剛進去就惹陛下置氣了,陛下叫他以後半夜去馬場收拾那些馬圈,說實在的,陛下還是顧及他提督的面子,沒叫他在人前丢面兒,要換個人,早讓打一頓了,咱家說的這些話,你可得保密,要傳出去了,咱家沒事,你得掉腦袋。”

那宮女點頭如倒蔥。

魏宏達再看了看姜雪甄,她神情有點呆滞,不免想嘆氣,這主子是骨子裏的倔,但凡稍微服軟一些,陛下也得寵的跟什麽似的,非的吃些苦頭才會低頭,何必呢。

他自去歇下了。

姜雪甄在出神,她做了這幾日宮女就想過,天子不可能放過張泉,張泉帶她出宮後曾想殺了她,後來讓王婆婆帶她去冀州,她也懷疑是讓王婆婆在半路上殺她,她對張泉沒什麽好惡,張泉對天子的忠誠她理解,但張泉要殺她也是事實,誠如魏宏達所說,天子罰他去馬場收拾馬圈,到底還是顧惜了他的顏面,但凡真想羞辱他,只需讓他白日裏在馬圈呆着,以後整個大魏都會傳遍,張泉這個禁軍提督的臉上也不會有多少光彩。

他們君臣終究是一心的,往後張泉還是會忠于天子,往後張泉也不會再幫她出逃。

殿內有鈴聲傳出,方才跟魏宏達搭話的宮女叫她,“哎!你進去瞧瞧。”

姜雪甄眸掀起,低道,“我身份低微,不敢入內驚擾到陛下。”

那宮女眼一瞪,“讓你進去就進去,啰嗦什麽。”

她一個灑掃宮女,乾清宮內的其他宮女都能指使她,那宮女倒也不是躲懶,只是近來宮裏發生太多事,天子斬殺了不少人,宮裏人心惶惶的,私底下也有說天子雖看着是明君,但行事太過狠辣,又兼他不顧朝臣反對,強納死去的姜太妃為蓉妃,都猜測他有什麽喜好虐殺人的怪癖,哪兒敢半夜往他跟前湊,就怕他一個不高興自己小命不保了。

姜雪甄在袖子裏的手緊握,殿內鈴聲催的很急,姜雪甄認命的擡腿進去,尋着鈴聲來到暖閣前,僅隔着暖閣的門,就能感受到溫暖襲身,她敲了敲門,“陛下有何吩咐?”

“朕渴了,進來給朕倒杯水,”暖閣內天子低沉的嗓音傳出。

姜雪甄推開暖閣的門,裏頭暖和的将她一身寒氣都驅散掉了,天子穿着明黃寝衣靠在枕頭上,手裏還拿着奏折在觀閱,眼都沒朝她這邊看,她走到桌邊,倒了杯水,低眉順眼的将水杯遞到他面前。

天子這才像注意到她,放下奏折,眼睛在她臉上打轉,她好像瘦了很多,聽魏宏達說,底下那些個宮女都有意無意的欺她,飯都吃不飽。

天子低眼看到她手上,那從來纖若青蔥的白指上落了不少細碎傷口,他不禁擰眉,接過那杯水跟她指尖相觸,也是冰冷的沒有一點熱氣,他一口喝掉水。

姜雪甄正欲伸手接杯子,他突然擡手握住她的手腕,将人往龍床上帶,她心口發沉,他已經托抱着她的腰身,要把她扣倒在床上,嘴裏哼道,“現在知道來求朕了,不是挺硬氣的麽?怎麽吃了點苦頭就受不了了?”

姜雪甄顫着手将他抵住,眼睛紅了,“我沒有求你。”

天子一愣,眼底戲谑立時轉成陰鸷,手一松道,“出去。”

姜雪甄強作冷靜,下了龍床快步走出去。

天子牙咬的咯吱響,她最好一直這麽執拗,看她能抗到什麽時候。

姜雪甄出來後又在廊下站到三更天,有人來與她換值,她拖着疲倦的身體回了下房,好歹是乾清宮的宮女,住的下房再差,也能有一間小房,她進房裏時,就見那條獵狗趴在床前呼呼大睡,她這時候都有點羨慕這條狗了。

她簡單做了洗漱,便爬床上躺下,從暖閣裏出來後,她身上就一直在發酥冒熱,本來以為是暖閣裏暖和,她這會兒用手摸了摸額頭,果然是起熱了。

好死賴活着,她現在是個宮女,誰在乎她的死活,她蜷縮着身體任自己越來越熱,燒迷糊了就像睡着了一樣。

可惜這睡覺的時辰也不讓她消停,屋門被敲了一下,她沒應,随後有人從窗戶上爬了進來,姜雪甄強撐着半睜開眼,入目是一個她沒見過的太監,此刻搓着手一臉垂涎欲滴的看着她,“瞧瞧這嬌滴滴的身子,美人兒這段時日吃了不少苦吧,咱家都看在眼裏,這心都看着疼,咱家是內官監的監丞,往後你跟了咱家,咱家斷不準那些個賤蹄子欺負你,保你有吃有喝。”

他說着就想湊近抱她一親芳澤。

姜雪甄艱難縮着身往床鋪裏躲,她此時身上已沒了氣力,軟綿綿的縮在被裏,面頰燒紅,面有畏怯,看的那太監酥了半邊身,她一個低微宮女能被他看上那可是她的榮幸,也懶得廢話,伸手就要過去。

那地上的獵狗就在這時冷不丁咧開大嘴一口咬到太監的手上,太監慘叫起來,“這怎麽還養了個畜生!啊!啊!救命!”

那狗許是真聽懂了天子的話,也許只是護主,竟生生咬斷了太監的手,太監疼的在地上打滾,獵狗又咬到他腿上。

姜雪甄眼前陣陣發黑,竟在太監的喊聲裏昏了過去。

那太監最終被獵狗給咬的鮮血淋漓,只剩一口氣奄奄一息。

獵狗跑到門邊,擡起前肢抵在門上,張開狗嘴咬住門闩将門打開,飛跑到乾清宮的殿前狗叫。

恰時天子剛起,聽到狗叫讓魏宏達出去看看,魏宏達出去後再進暖閣,疑惑道,“陛下,那是蓉妃娘娘養的狗,嘴裏都是血。”

天子微滞,旋即往門外走,出去就見那只獵狗跟他炫耀般的張着血盆大口搖尾巴,他沉着眉走去下房,這會子才過四更,天沒亮,也沒什麽人在下房這裏走動,他進了姜雪甄的房,魏宏達識趣的守在門邊,不敢跟着進去。

那地上是一個暈死過去的太監,被咬的慘不忍睹,天子嘉賞的在狗頭上拍了幾下,“不錯,咬的好。”

獵狗尾巴搖的極勤快,天子沖門外的魏宏達說,“待會兒讓人送些煮熟的肉食,朕賞它的。”

魏宏達看那條狗都感到發怵,敢情是天子養的,也是,也只有他才能養出這麽兇殘的狗,天子倒是會安排,他不在蓉妃跟前,就讓狗跟着,就憑這架勢,只要蓉妃稍微軟化,那後位還不是她的囊中之物嗎?

天子走到床前,姜雪甄閉着眼睡得臉泛紅,睡得倒是香,他道,“起來。”

床上人沒反應。

天子看了她一會兒,臉頰上的紅暈不正常,他手伸過去摸人,果然燙手,又起熱了,自從他灌她補湯後,她身子漸漸在變好,已經鮮少會生病了,現在燒成這樣,讓他又回想起以前,她身體差的時候,走幾步路都會搖搖欲墜,那時在老宅,她喝的藥都是珍貴藥材,姜明後來不給她錢,她有段時間喝不起藥,身體也越來越差,吃不下飯,也常纏綿病榻,還是後來他拿了錢來,她才又能喝起藥,身體也慢慢變好。

他都快忘了她生病時有多脆弱了,真的會随時沒了。

天子心裏一慌,将人連着被子從床上抱起來,疾步回暖閣,讓魏宏達速速去太醫院叫吳太醫來。

魏宏達一刻也不敢耽擱,忙去把吳太醫給請來了。

自從宮裏的太妃走了,太後娘娘和姜太妃都死了,吳太醫也輕松了不少,不用每日提心吊膽天子又來叫他去給姜太妃請脈,本以為他能安生了,這才過兩個月,魏宏達就拽着他進了乾清宮的暖閣,和以前一樣,天子坐在龍床前,手裏握住女人纖細軟白的手腕,素手帶傷,他難免心想不會是天子又對什麽女人施虐了。

“給她把脈,”天子聲音急道。

吳太醫忙近前,老老實實往手腕上放一塊白帕,才敢把手搭上去,一摸到脈象,人都傻了,這、這不是姜太妃嗎?不是說人死了,怎麽還活着。

天子看他臉上有驚色,緊張道,“她怎麽了?能治好嗎?”

吳太醫趕緊回道,“回禀陛下,姜……蓉妃娘娘這熱症是身體勞累過度所致,切不可讓她太過勞神勞力,她這身子骨本就不及尋常女子,自來柔弱,若是一直疲憊不堪,身體更容易虧欠,到時弱症易發,苦的還是蓉妃娘娘自己。”

天子沉重着神色放他下去開藥。

吳太醫心裏驚疑不定,這躺着的還真是蓉妃,天子把人藏得這麽嚴實,對外還說人死了,仔細想想,也是天子高明,這不說人死了,依着朝裏大人們的性子,哪會那麽輕松就讓天子納了蓉妃,這可是妃位,等以後蓉妃有孕了,再向外說她還活着,帶孕回天子後宮,那皇後的寶座想也可能是她的。

他自是把嘴閉嚴了,趕忙出去開藥方。

那藥方開了之後,臨走時,魏宏達拉着他道,“方才吳太醫在裏邊兒沒看到什麽吧。”

吳太醫趕緊搖手說沒有,魏宏達才放他走了。

這廂天子煩躁的摁着太陽穴,心想着不如就算了,反正也把人折騰夠了,一回頭見姜雪甄醒了,剛想說話,她卻像是不想看到他一樣又把眼睛給閉上了。

天子便不悅道,“你這身子果真沒用,朕怕你死的太快,朕也沒勁,那灑掃宮女你也不用做了,以後在乾清宮內給朕端茶倒水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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