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成大人的官印不見了?”
魏長生初聽這個消息有些發懵,這段時間文書特別多,成大人和他身上的官印成為各部競相角逐的對象,尤其成大人年紀大了,一天在儀制呆的時間并不多,每次下屬四部都專程安排人手在大門口蹲點,一看見成大人的轎子就立刻通風報信。
這個過程中,魏長生使了點巧勁,派出的小鳥們摸清了成大人的行動路線,總能早同僚一步在門口堵上成大人。
每每一見成大人,他就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彎腰躬身,雙手獻上,成大人此時就會嬌嗔一句,你這個小滑頭,然後把官印解下來遞給他,氣得他身後排成一隊的幕僚吹胡子瞪眼。
也因為這樣,魏長生負責的幾件事推行得頗為順利。
結果今日從宮裏傳來的消息,說成大人的官印丢了?老頭寝食難安,閉門思過,在朝堂上參了自己一本,難得這次連慕容端都沒有落井下石,領了聖谕連同法司尚書開始找印。
儀制尚書的大印是純金打造,印面為寬邊,朱文九疊篆書“儀制之印”,背鑄矩形直鈕,鈕左鑿“禮部造”,這枚印由宮裏的工匠制成,再趕工一枚同樣的,最快也需月餘。
在官印丢失期間,儀制只得去宮裏借帝君的玉碟,但每次都須儀制尚書親自帶着需要蓋戳的文件進宮,由帝君指定的掌印文官,看着儀制尚書親手蓋上玉碟,再完成記錄之後,立即将玉碟收回。
這一來一去,得多花多少時間啊!
且不說儀制內常規工作中就有很多繁雜的公文,更別提這段特殊時期還經常有加急文件,成大人是絕對拉不下臉一天跑幾次皇宮,看文官的臉色的。
魏長生兩眼一黑,完了,為什麽沒料到有這種情況發生,這下預計的完成時間可能就岌岌可危了。
“長生,法司傳喚你去刑部衙門調查。”同僚汪穆仁一路小跑過來報信,他平日和魏長生玩得最好,兩人也比較親近。
“我?”魏長生堕雲霧中,随口問了一句,“大家都去了嗎?”
“沒有,就點名叫你去。”汪穆仁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珠,他體型微胖,面色黝黑,但為人憨厚,人緣不錯。魏長生也幹脆裝作不知道他的姑母是陳侍郎的表妹一事。
只找我?魏長生愣了一下,回想了一下自己今日的行程,确定沒有什麽可以被人抓住的小辮子,便囑托了汪穆仁一聲,直接奔着刑部衙門去了。
如果他知道後面會發生的事,一定會怪自己沒有留個心眼,中午多吃兩碗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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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魏長生?”刑部副侍郎官廷是個黑瘦的中年人,額頭曠闊,鼻梁高大還帶個鈎,看着就有些不好惹。他原先在兵部表現頗佳,被慕容端慧眼識才,推薦給了法司的尚書,然後被派進刑部,一去就破了幾樁疑難大案,逐步嶄露頭角,一路做到了副侍郎的位置。眼下刑部侍郎一職虛位,由他負責調查儀制丢印一案,帝君指定由慕容端監督辦案過程。
“我是魏長生。”魏長生畢恭畢敬地立于堂下,鞠手行了個禮,再給慕容端行禮的時候他故意用袖子擋住自己的臉,不想見到那張惱死人的臉,又實在忍不住從衣袖縫隙間偷看了一眼,就一眼,心跳快得讓自己都鄙夷。
碼的,沒事長那麽帥幹什麽!
魏長生本身沒有品級,是不需上朝的,所以他已經許久都沒有看見過慕容端了。聽說他的親姐姐慕容瑾被許配給了當朝太子,不僅光耀了慕容家的門楣,還照亮了慕容端的仕途。
魏長生見着慕容端那張意氣飛揚的樣子就來氣,心中想着,早知道今天會見到他,怎麽昨夜沒有敷一張面膜,現在自己灰頭土臉,一準被他暗地笑話。
慕容端望着魏長生,幾個月不見,翩翩少年更加的挺拔清秀,言談舉止褪去了青澀,灑脫不羁,站在那裏就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
“你将昨日都去了哪裏,詳細地說來。”按官職大小,官副侍郎原本等着慕容端開口說幾句,後者只是對自己微微搖頭,示意他可以開始問詢。
昨天去了哪裏?魏長生費解之餘心生警惕,仔細回想了一番,便娓娓道來。
“白天我都在客膳工作,有同僚可以為我作證,我并未離開儀制半步,晚上和幾個朋友喝了點酒,就在桃花塢……”說到這裏,他忽然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慕容端,卻發現慕容端的眼神根本沒有看向自己,他反而松了一口氣,卻又生出點糾結。
桃花塢是個喝花酒的畫舫,這地方是汪穆仁找的,說是認識老板喝酒可以打折,反正姑娘他也是不要的,少花點銀錢何樂而不為。
“咳咳。”官副侍郎忍不住打斷了他,朝廷官員明文是不可去花街柳巷的,只不過這都是面上的規矩,只要沒人舉報,不鬧出事,刑部也犯不着去查。
“你去喝酒,有無證人?”慕容端終于開了口。
“呃,有,我的同僚汪穆仁可以作證,同行的還有他的兩個朋友,名字我不記得了。”魏長生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喝到幾時?”聽見慕容端的逼問,官廷陡然覺得身旁寒氣逼人,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傻孩子,非要親口承認違規之事,也不看看堂上坐了誰,這下想少罰點都不行。
官廷自己是從基層做起來,對待沒有背景的新同僚總會寬容一些,再加上關于魏長生的風評他聽了不少,眼前之人謙謙君子的模樣,要不是因為……
“喝到亥時……”魏長生皺了皺眉,“也許更晚吧,反正回去的時候公雞剛打鳴。”
“你一直和那幾個人在一起,中途沒有分開?”官廷接過話茬繼續追問下去,這個飲酒時間确實夠久的,如果魏長生所言不虛,倒是沒有嫌疑。
“我喝斷片了,後面不太記得,不過我酒醒的時候他們幾個還在睡覺,我是自己回的旅店。”
官廷忽然鼻子一癢,掩面打了個噴嚏。“你住旅店?都城沒有固定住所?”
“我還沒來得及找……”魏長生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自從進了儀制,自己基本沒什麽閑暇時間,連都城都沒怎麽逛過,哪裏來的時間找宅子。
“沒時間找宅子,倒有時間喝花酒?”慕容端的聲音裏藏着驚濤駭浪,一觸即發。
魏長生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生氣還是應該無視,到底是誰來審他?
“侍郎大人,尚書大人這個問題我要回答嗎?”
宮廷對于魏長生忽略了“副”這個字非常欣賞,但這個問題吧,他扭頭看了一眼慕容端,這位大人臉色像燒焦的木炭。
“尚書大人這個問題十分關鍵,你必須回答。”
官大一級壓死人。老子忍。魏長生哼了一句。
“我近日太忙,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部裏,旅店可以按日結算,比較省,而且……”他徑直迎着慕容端的目光看過去,明眸剪水,透着清冷。“等大典過後,我就要回老家守喪,到時候也沒時間處理宅子的事。”
老子的爹娘都死了,你這個富家公子哥總該滿意了吧。魏長生磨牙霍霍。
官廷有些愕然,魏長生竟然如此坦率。關于他爹娘去世這事,官廷也是知道的,當日朝堂之上他親眼見到慕容端和成禮據理力争,言語裏慕容端對魏長生頗為鄙夷,如今非讓人自揭瘡疤,果然是既生慕容氏何生魏長生。
魏長生說完這席話,堂上的氣氛黯然,秋風侵衣,衆人都有些傷懷。
“咳咳。”還是官廷打斷了沉默,“我讓汪穆仁來這裏和你對峙,你可願意?”
魏長生正欲點頭,官廷接下來的話将他打得支離破碎。“昨天我們仔細詢問過成大人,他告訴我們,最後一個找他要官印蓋章的就是你,之後并無歸還。”
什麽?
魏長生的面色陡然變灰,雙目圓睜,“這不可能,成大人記錯了。”
“這。”官廷看了一眼慕容端,“當時慕容大人也在,成大人确實親口所述。”
“那我要和成大人對峙。”魏長生這話說得太快,聲音有些發顫。昨天他根本就沒有見過成禮,更談不上要官印一說。
“放肆!”慕容端勃然大怒,“成大人什麽身份,你敢讓他上堂和你對峙?”
“那成大人就是記錯了,我昨天并沒有找過他。我的同僚可以作證。”魏長生倔強地看着慕容端,微微向前探身。
慕容端愠色未消,不理會魏長生的話。
“魏長生,我們正在和你的同僚調查你昨日的行蹤,你稍安勿躁。”
魏長生聽見官廷這話,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沖到了額角,爆出了幾根青筋。他緊緊抿着嘴唇,怕自己一張口就想罵人。
他明明剛剛才到衙門,現在才問了多久刑部就說已經找同僚調查自己的行蹤,豈不是有罪的帽子早已扣在了自己的頭上?他回去要如何自處?
“禀大人,汪穆仁帶到。”衙役小心翼翼地上堂來報。
嚯,這速度,怕不是一早就安排好了。
“傳。”
話音剛落,門口出現了汪穆仁胖胖的身影,只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一雙小眼不敢直視堂上,腳步虛浮,連站在一邊的為魏長生都視而不見。
“汪穆仁,你把你昨日的行程仔細說一遍。”
“大,大人,我昨日離開儀制,就,就回家了,家人可以為我做證。”
“哦?”官廷故意拉長了尾音,轉頭看着魏長生一臉不可置信的神情。
魏長生的嘴唇動了幾下,臉色鐵青,卻還是沒有說話。也許汪穆仁是害怕說出自己喝花酒被懲戒,也許汪穆仁也同樣揣測魏長生沒有說出實情,自作主張地編了口供,也許……
踏馬的猜別人心裏想什麽太累了。
當魏長生還是衛英才的時候,曾經遇見過和今日差不多的事。
當時他被部門主管當衆訓斥,說他沒有及時提交報告,他噤若寒蟬,立刻打開發件箱,發覺自己将報告錯發給郵箱姓名和主管僅有一字之差的某同事,偏偏那人平日和自己關系不錯,卻眼睜睜看着自己被罵,毫無反應,難不成他沒收到郵件或是沒打開,不然沒道理和那幫死人一樣看自己的笑話啊?
衛英才想着想着,腦袋斷了路,當即發瘋跑去找IT部門,非要查個水落石出。負責郵箱的同事說這種事要經過總部授權才可以,他又趕着寫郵件給總部,兜兜轉轉折騰了一天,IT終于同意,結果查到了前一天下午六點,郵件到了該同事的郵箱,十分鐘後,郵件被同事轉發到自己的私人信箱,并且立即删除了原始郵件。
那時距離第二天主管要求的期限,足足有20個小時,如果他能夠及時提醒自己……
衛英才很久之後才知道,就在自己被主管罵得狗血噴頭忿然離席後,這個同事悄悄走到急火攻心的主管身邊,交了一份和自己的創意有些許神似的方案,主管欣然接受。
等衛英才拿着那份IT部門提供的調查報告跑去找主管,想為自己争辯幾句,主管輕飄飄地一句話砸在他的腦殼上,振聾發聩,“自己沒檢查這種低級錯誤就算了,人際關系還這麽差,你是不是應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衛英才從主管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那同事笑臉盈盈地看着他,對他噓寒問暖,他擠出一絲笑容,把手中那張紙緊緊攥成一團。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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