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日魏長生也不知自己渾渾噩噩的,是怎麽走回的旅店,只不過連他自己當時也沒料到,等他再次和慕容端單獨相見,已是兩年之後。
第二日魏長生将自己連夜完成的一份關于祭祀活動對于穩定民心的重要性的文章,呈到了成禮的案前,老頭子扯着胡子,眼睛閃閃發光,連喊了三聲“好”,便喚來了文祀的侍郎夏安西,認真地囑咐交待了一番,便讓他把魏長生領走了。
魏長生小心翼翼地跟在夏侍郎身後,伸着脖子仔細研究了他面上的喜悅之情,心中郁郁不已,到底跟慕容端勾結的是哪一位?
不過他後來也沒有時間再去細想慕容端最後說得那番話,這次的祭祀盛典二十年一遇,帝君專門诏來了西池城、南赤國和北溟洲的國君,共賞盛宴。整個文祀內外忙成了一鍋粥,如何辦得不落俗套別出心裁,衆說紛纭莫衷一是,魏長生鬥膽提了幾個方案令夏侍郎贊嘆不已,便幹脆讓他扯起大旗,自己在一旁加油助威。
嘁,還不是想找個背鍋的。魏長生心裏和明鏡似的,只不過借着這次的機會,可以讓他接觸到更多的人脈,這鍋背得值。儀制的藏書衆多,他拿出考研前的狀态,擠出時間将藏書房內的一些古籍細致研究了一番,對這個陌生世界的過去和運作規律更為深入地了解了一通,也算是仰取俯拾了。
這片大陸已經超過了千年的歷史,書中記載的那些傳說之事令他啧啧稱奇。
羲和大陸由造物神創造而出,原本的版圖好似陰陽八卦,東青、西池、南赤和北冥四個國家相互毗鄰,四國同力協契,彼此牽制。鬥轉星移,一部分大陸沉入深海,四國漸生間隙,中間發生過若幹戰事,尚武的西池城借機吞并了周圍一圈散落的小國,國土擴張。而随着北冥洲退出大陸之争,東青都據守中原,盤踞四國之首,東青帝君為尊,可號令三國國君。
傳說中,這四個國家都有守護神獸暗中庇護,但近百年來,只有東青都的守護神獸青龍現過身,每到一些固定日子,會出現血月,稱之為辟日,是夜青龍神君巡游九天,四國之人皆須避讓。
在這片大陸有條鐵規,說是四國神脈各自傳承,嚴禁四國之人通婚,怕壞了陰陽協調。平日裏四國也很少往來,這次是二十年一遇的大日子,所以三國國君受帝君昭喚,親赴東青都。
所以,這次的祭祀大典千真萬确是一樁大事,魏長生還真是沒選錯初舞臺。
一将功成萬骨枯,既然你們拱老子上臺,那就別怪老子拿你們當墊腳石。魏長生狠狠地啃了一口肉夾馍。他連續數日加班,睡了幾天冷板凳之後,幹脆回旅店搬了床褥子,直接在文祀的衙門裏擺了個地鋪,吃住都在部裏,整個衙門上下對他交口稱贊,收獲了一撥兒口碑。
真是沒見過996的土包子。魏長生又吞了一碗鴨血粉絲。
這種晝夜不分的生活過了多久,他也不太确定,但自己的食欲是越來越好了,他一向注重攝入的熱量,每天還抽出一個時辰在沿着朱雀大街跑上十個來回,胖倒是沒發胖,但他覺得自己的官服好像都短了一截,可能要找宮裏的裁縫重新定一套了。
也不知道自己再見到慕容端,是不是可以平視他了。魏長生一邊喝桂花酒釀甜湯,一邊忿忿地想着。
這不過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他還有更多的事要去忙。
“長生,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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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打擾他睡覺?魏長生沒好氣地揮了揮手,啪地一聲拍在了什麽人的臉上,摸了一把,手感還挺好,肉嘟嘟的很有彈性。
魏長生忽然心神一動,背後寒毛直立,一個激靈猛将跳了起來,“成大人!我睡糊塗了,多有冒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成禮慈眉善目地望着魏長生,這幾個月他一直暗中觀察,深知滑頭的夏侍郎是找了個替死鬼,但這等大事要是沒辦好,第一個腦袋要掉的是他這個尚書,但觀察下來,這孩子超群拔類還吃苦耐勞,堪當重任。
自己的兒子這麽優秀就好了。成禮一時情傷,眼中似有淚光湧動。
魏長生看着成禮這副樣子,受了點驚吓,“成大人,是不是我剛才撓疼你了,我等下就把指甲都剪了,下不為例。”
成禮收起了眼淚,摸了摸魏長生的頭,“孩子,你家裏傳了信來,找不到你的住所送到部裏了,我順道給你拿過來了。”
什麽?家書?魏長生莫可名狀地緊張起來,亮馬縣的家中只有一個白撿的爹,怎麽無端端地寫了封家書?難道是因為自己中了功名沒有回去鄉裏擺酒?
魏長生拆開信箋,讀了幾句,便把信放下了,印堂有些發黑。
“大人,我爹他,過世了。”
他現在終于明白了,為何當日魏夫人暴斃,家中要低調入殓,為何嚴先生和自己說了一句,“總是要死的。”
東青都的規矩是父母喪事,兒子守孝一年,若兒子是官員之身再多加半載。當時悄無聲息壓下來魏夫人的死訊,八成是因為那騾子沒控制好輕重,撞得猛了,導致幕後之人計劃的父母雙亡無法如期,又怕影響魏長生參加擢試。
如今父親病逝,母親暴斃,兩條消息同時傳來,算一算,他只要守孝一年,這個算盤,打得實在是高。
只是眼下這個時機,走還是留?
魏長生雙目失神的樣子看得成禮好生心疼,他接過信紙掃了幾眼,“長生,節哀順變,你父親年紀大了,母親忠貞不渝随你父親去了,這也是他們的天命,不要悲傷過度啊。”
“成大人。”魏長生晦澀地開口道,“我知道父親年事已高,原本以為他的病可以捱到年底,等我完成祭祀大典,回去床前服侍他老人家最後一段,誰料到……”
魏長生用衣袖抹了抹眼角的淚花,“可是我現在若是離京返鄉,豈不是陷大人于不義?大人待我如同再生父母,我,我不能臨陣脫逃啊。”
成禮被魏長生這一番大義凜然的話震地一時說不出話來,責備自己之前老眼昏花,沒在考場慧眼識珠,一早把這孩子納入門下,如今孩子如此堅定地為自己着想,自己一定要将功補過,讓他死心塌地,日後才好重用呢。
“長生免禮,我去找帝君呈上一本,看能不能讓你晚些回家,百善孝為先,但眼下正值用人之時,我還是盡力去争取一下。”成禮伸手扶起魏長生,圓滾滾的下巴顫了顫,“以後啊,就把我當你的長輩,無需拘謹,有什麽事就找我說,記得。”
魏長生目光堅定地點了點頭,淚水潸然而下。他在心裏罵了一句娘,小超給的這特制花椒粉也太辣眼睛了。
帝君果然準了成禮的奏。不過據說慕容端在堂上着實為難了成禮一把,說儀制之人不尊禮節,難為百官楷模,帝君聽了頗為動容。但司天的天官無意中說了一嘴,昨夜在司天臺夜觀東方,大角一星昭昭有光,後白色大明,應該有新人冉冉升起,未來有望成為國之棟梁。
正好結合了魏長生在同僚中的聲望,這個“新人”不言而喻,帝君慈悲為懷,網開一面,特許了成禮的奏章。
魏長生知道這些堂上的細節,還是他平日裏結交的那幫狐朋狗友拖着他喝酒,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他前世是滴酒不沾,生怕酒精加速了體內的癌細胞分裂,導致自己這個大好青年一命嗚呼。現在沒了顧慮,小酌怡情,尤其是當他想起慕容端的時候,不喝酒都不足平息心中的那團隐隐的火焰。
當他聽到慕容端公然反對的時候,心中冷笑了幾聲,面上波瀾不驚,這人果然是不遺餘力制造和自己不熟的假象。
早在一開始他以儀制官員身份去拜見其餘五部時,慕容端就正經給他吃了個閉門羹,居然還托詞自己偶感風寒,怕傳染了青年才俊。
朝中小道消息說慕容端妒忌魏長生搶了他“金陵榜”下屬“七賢榜”的第一名。
這是什麽榜單?魏長生在第一次聽說的時候,還以為這是個嚴肅的官方排名,後來才知道,這是坊間婆娘們根據容貌評定的才子榜,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白眼有點不夠用。想必慕容端聽見這種笑話會不屑一顧吧。
魏長生花了很長時間抽離出傷痛的情緒,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認真思考過慕容端那番話的立場,也許,他是一個久居官場之人,早已看淡人情冷暖,對自己,利用之心居多,可能多少還混雜了點其他的情緒,但究竟是什麽情緒,估計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
據說慕容端幼年遭遇庸醫,診斷出他得了頑疾,活不過十五歲,一家人将其捧在手上呵護長大,也不知道這樣金窩窩裏長大的孩子,怎麽生得如此薄幸,哪裏像自己,淤泥之中還開出了一朵向陽花。
他進了儀制之後,溫長老或其他北溟洲的人都沒有再來找過他的麻煩,估計是韬光養晦吧。
哼,老子就偏不信拿不下你!
魏長生賭氣地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哇的一口吐了出來,“這酒也太難喝了吧。”身邊那幫朋友連聲嘲笑他沒見識,他頭一暈,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
等他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衣衫齊整,睡在旅店的床榻上,也不知道昨夜哪位好心人将自己扛回來的。只不過從那日過後,那幫狐朋狗友很少再喊他一起喝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忙地腳不沾地,也沒再收過他們的請帖。
萬事俱備,眼見慶典在即,魏長生反而不慌了,所有流程都預演過三次,應該不會再出大的纰漏。其間他還被客膳一部借去,參與了有關三位國君的別苑設計和起居安排,他謹記一碗水要端平的原則,提出了三位國君接待規格應該一致的提議,鑒于這一屆的客膳官員都沒遇見過此類情況,兵荒馬亂地翻出幾十年前的典藏,發現上面記載的要素和魏長生說得一字不差,客膳的陳侍郎連忙申請将他臨時借調到外交組,負責打點上下事宜。
魏長生心想,要不是老子當年給觀秀的嘉賓排座席排到吐血,也沒有這份心氣和你們擡杠。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沒日沒夜地連軸轉,他都練就一身站着能睡着的功夫。
就在魏長生一時風頭無二,成為儀制捧在心尖尖上的大紅人,忽然出了一檔大事,差一點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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