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魏長生關在天牢的這段時間,認真思考了一些問題。
例如,這裏的天牢和自己想象的一點也不同。
在他還是衛英才的時候,租的房子附近有一家“下沉式”購物廣場,商場标識的二樓實際上是地面一層,通常指地下一層的G樓在這裏就成了負三樓,如此“與衆不同”的設計腦回路,導致每次他在那裏和第一次來的朋友約見都特別痛苦。
“對,你從地鐵出來直接上一層,沒錯,那裏就是一樓,什麽?你從地面坐車過來的?那你下一層樓……哦,你是自己開車過來的,你在哪一層停車場?B4?那你坐電梯上兩層,哎,不是按電梯裏那個二樓啊,那是地面那層,大哥……”
衛英才幾乎每次都要被朋友吐槽,但這個商場離他家最近,交通費還是省了不少,牙縫裏省出的,和倒賣員工折扣品的差價,到月底就會變成一筆數目可觀的生活費,寄到他媽手上。他知道母親一直瞞着他家中欠債的事,父親的病花光了所有積蓄,母親拉不下臉乞求親戚,偷偷借了不少高利貸,滾雪球似的利滾利,最後變成了一個天文數字。
媽,我給自己買了保險,還有公司的撫恤金,你都可以拿去還債了。魏長生想起他媽,忽然眼底發酸,擡頭看向殘破的泥牆,上面有大大小小的坑窪,是被人用手指一個個摳出來的坑洞。
這人得多無聊啊。魏長生自言自語道。
這還只是關在最上一層,罪名最輕的犯人。
魏長生被押送來天牢時,眼神掃過石牆上的門牌和蜿蜒至地底深處的石梯,心中驚呼,這裏的天牢怎麽和家附近那家商場一樣,都喜歡往地下挖,天牢一共開鑿出三層地底監獄,樓層越往下,關押的犯人罪名越大,牢籠之中無明無夜,如人間地獄徒留絕望。
好奇的念頭從他腦中一閃而過,地底最深的那處監獄裏,究竟關着哪位罪大惡極的囚徒?
所幸盜印一案尚未被帝君裁斷,魏長生的身份只是疑犯,住在了離地面最近的一層牢獄,地上鋪的幹草每隔七日一換,牆上有窗可以窺見天光。獄卒的言語上也沒什麽冒犯,畢竟住這層的犯人,還有很大機會出去重新為官。
他一開始是慌張的,這樁自己擺明了被人陷害的案子,他竟無力提出任何反對的證據。旅店沒有監控,成大人的口供無法推翻,更關鍵的,自己沒有記憶的那幾個時辰,也找不到任何人證物證,似乎一切證據形成了一個閉環,直指靶心,他魏長生,天之驕子,儀制的新秀,原是貪圖名利之人,為上位居心叵測,精心謀劃了一起推翻上司的盜竊案。
之前他為了祭祀大典推遲回家守孝,也被解讀為“心懷不軌,不孝不端”,給案卷填上濃墨的一筆。
“孝道尚且為一己官欲讓位,況乎臣綱?”這句諷刺至極的評論,是慕容端寫在卷宗末處的評價。
這不過這一切,都發生在魏長生看不見的地方,他自然也關心不了。
魏長生被關的第七日,想得最多的,是離開天牢後,究竟如何對付害他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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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一定會離開天牢,他十分堅信。
在獄中的第四日,送飯來的衙役沖着他奇怪地一笑,米飯換成了米粥,饅頭裏掏空藏着藥膏,還有一張紙條:“稍安勿躁,大典之日,帶你出去”。
嗬,看起來自己這條命,北溟洲還舍不得放棄。只不過沒料到的是,北溟洲的密探,竟然都混進了皇宮裏。魏長生想着不可留下痕跡,把紙條塞在嘴巴裏咀嚼了幾下,呸的一聲吐了出來,這裏的紙實在太難吃,卻在這時見那字條上的字如水紋波動,轉瞬而逝,他的嘴角抽了抽。
之前溫長老對他身上那個憑空出現的烏龜印記避而不談,但在言語中無意透露出了“天選之人”,讓魏長生上了心,他在儀制打地鋪的幾個夜裏,潛入了藏書閣翻遍古籍,只找到了有關天選之人的寥寥數語。
四國各有七名天選之人,傳承守護神的靈力……玄武印記,為北溟洲七大門派長老所擁有……
如此說來,嚴先生就是七長老之一,自己是他選定的繼承人。魏長生心中啐了自己一口。
呸,那個醜老太婆明明是和自己平起平坐,那日竟然被她威脅,完全是欺負魏長生年幼無知。
魏長生猜測,嚴長老在東青都,可能還有不少伏筆,也許自己根本是杞人憂天,區區一個天牢,困不住他這個天選之人。
不過說到底,這份自信還是饅頭裏的紙條給他的。魏長生氣勢洶洶地舉起碗,将白粥一飲而盡,然後将藥膏小心翼翼地抹勻在臉上的傷處。
剛被押進牢裏的第一天,他癱坐在地上,恍惚許久,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艹,果真腫得和豬頭一樣。他想苦笑,卻吐出了一口渾濁的血痰。那時他心如死灰,既然要死,幹淨體面還是蓬頭垢面,又有什麽差別?
只是口角腫痛難忍,到了飯點連簡單的白飯也無法下咽,這,他不能忍,畢竟饑餓傷胃。
早知道最後一頓多吃幾口紅燒肉就好了。他叨叨念着這一句,眼淚終于順着眼角滑落,掉在地上,碎成幾瓣,仿佛心碎的聲音。
死就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也許這次死了,自己又能回到原先的世界,把這裏的一切都當作夢一場,忘記……那個人。
他倒在地上直挺挺躺了大半天,直到牢裏點上火把,燈影幢幢,他翻來覆去想明白了一件事,人也精神了。
自己八成從頭到尾都是被成禮擺了一道。
整件事鬧騰的動靜這麽大,但要是說成禮丢失官印,造成的實際影響,竟然是那份僞造文書坐實了夏安西的罪名,那麽除去夏安西,真的只是魏長生和夏侍郎的一衆下屬官員受益嗎?
不見得。
成禮年事已高,雖然口中時不時說道讓賢,但魏長生覺得,一個人越在口中反複說自己不在乎,越是在乎到了骨子裏。成禮的兩個兒子都是正房所生,一個傻,一個癡,他幾房妾室膝下全無子女,他要是從官場退下了,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如何保證。
四個侍郎中,司天一部自成一派,剩下的三人,成禮最不喜歡誰?
答案呼之欲出。
夏安西一向仗着自己資歷深厚,時不時對成禮下達的任務陽奉陰違,背後嘲笑他老糊塗。
自己得到成禮那麽多公開支持,這是成禮故意給夏安西施加壓力,怕不是夏安西一時沒按捺住,偷偷在臺下做了些小動作,終于被成禮抓住了小辮子。
但,大賢智者的成禮,怎麽會自己将這些證據提交給帝君呢?畢竟,夏安西身後站着太子一黨。
哈哈哈,魏長生忽然很想仰天長笑,正好,這盜印之事一箭雙雕,借刀殺完人,把刀也碎屍萬段。這老頭還真是有幾把刷子。
難怪前一陣子,成禮還特地問了自己所在旅店的住址,說是身為長輩,要在魏長生臨行前幫他打點行裝。那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老淚縱橫。魏長生差一點被感動地五體投地,為什麽說差一點呢,因為成禮說完後好幾日都沒有送禮的動靜。
原來是要送這麽一份大禮給自己,真是當時小看了他。
魏長生仗着自己那份小聰明,在儀制混得游刃有餘,總還是忘記了,即使是衛英才本人,也不過是在職場的爛泥中翻滾了六七年,根本談不上老奸巨猾,尤其和成禮這種厚黑之人相比。
這樣說來,難道慕容端早就看出來成禮對自己不安好心?才會在朝上盡力反對他留下自己的折子?
魏長生剛在心裏生出些喜悅,理智又跳出來敲他的腦袋,公堂之上,慕容端可有出言一句維護自己,完全就将他看作不仁不義之人。
算了吧,自己巴巴地往他身邊湊,未嘗不是一份動心,九分自保。獄中的第一夜,魏長生徹夜難眠。
絲絲寒風從石牆的縫隙裏吹進,那聲音猶如尖利的口哨,落地塵土被風卷起,飄蕩在半空,在慘白的月光下熠熠生輝。在那個寂靜的黑夜裏,魏長生第一次聽見,腳底下的某處傳來什麽人不甘的嘶吼,令他不寒而栗。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
魏長生數着日子,大典應該在五日後進行,他和暗中接洽之人大概定下了一個計策,他們找一具和自己身高體型相近的屍體,劃花面孔,當日在牢房引火,将屍體留下,趁亂将自己救出,到時他可以冒充衙役,也可冒充宮人混出宮中。反正那一天所有人都為着典禮焦頭爛額,沒有人會留意獄中的走水事件,以及死了區區一名犯人。
離宮之後,自己改頭換面,重新以一個身份繼續探子的使命,魏長生相信,這對于精通玄術的北溟洲長老并不難。只不過那時,慕容端再也不是他可接觸之人。
魏長生低頭摸了摸自己滾圓的小肚子,打了一個飽嗝,這個計劃,看起來很不錯。
只不過計劃趕不上變化,老天爺總是在你打算揚眉吐氣之時,給你當頭一棒。
大典前的第四日,一幫人聲勢浩大地沖進了牢房,各個身着官服,連哭帶嚎,魏長生眼睜睜看着這群官人焦灼的目光掃過牢獄之中的每個囚犯,然後又匆匆忙忙朝着地底深處跑了下去,當一人的目光盯着魏長生的時候,吓得他倒嘬了幾口涼氣。
“殿下……”“受苦了……”
七嘴八舌的聲音如潮水一般從地下的樓梯傳了上來,只見被官人們擁着走上來的那人,身形伛偻,骨瘦如柴,滿臉的落腮胡須,一叢稀疏而幹枯的頭發披散下來,幾乎遮住了全部顏面,身上居卻披了一件銀白色四爪龍紋蟒袍。魏長生目光閃爍,悄然往後倒退幾步,靠在牆邊,不想讓這群人注意到自己。
那蟒袍,是太子才可穿的制式,難道,這牢獄的最底層,關着的是當朝太子?
還未等魏長生想明白這件蹊跷之事,緊接着的第二天,他就被刑部官廷帶人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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