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城南的城衛攔下了一個轎辇,旁邊跟着的一位中年男子趕緊奉上幾張銀票,“官爺,我夫人要趕去太山,煩請大人行個方便。”
城衛神情肅穆,用手撥開了轎簾,裏面果真坐着一個微胖的孕婦,沖自己羞赧的一笑。
“這個時辰,去什麽太山?”城衛追問了一句,他們剛剛收到長官要求,盤查所有出城女子,尤其是帶有身孕的,但具體要查什麽人,一概不知。
“大人你有所不知,今日有良辰吉時,在太山腳下那條勞水掬一捧水喝,保證母子平安,而且心誠則靈,想生兒子就生兒子,想生閨女就生閨女。 ”那男子雙目灼灼有光,他家中已經有了四個光頭小子,夫人就盼着來個女孩改善家風。
“少廢話,到旁邊來。”城衛不耐煩地招了招手,讓轎子裏婦人下轎,到一旁仔細盤查起來。
差不多同一時間,城東、西、北的城衛都遇見了同樣陪着夫人要去太山飲勞水的熱心市民,等待盤查的隊伍排成了一條長龍。
“你們到底從哪裏聽來的消息?” 守城校尉掏出帕子擦了擦汗,要不是宮裏傳下的命令,他也犯不着東西南北四處奔波,如此加班加點,只是傳話的人語焉不詳,光是讓他攔下所有婦人,卻連所查之人的樣貌年齡三緘其口。
“王家婆娘說的。”
“李夫人講的啊。”
“陳家姨太告訴我的。”
“武姨娘說得啊…….”
莺莺燕燕,七嘴八舌,校尉覺得自己好像誤入了坊間菜場,嘈雜聲震耳欲聾。
“好了好了,今日都不許出城!”校尉不堪其擾,幹脆一個都不放過。
“大人。你這就不對了。”“大人,你得給個說法。”“一年就只有今天有吉時……”“哎呀,娘子,你別暈過去。”“哎呦喂,別踩我……”“娘子。”“大人,大人。”
此刻,城南的一扇側門,專門供運送飯莊酒肆潲水桶的馬車通行,守門的老頭正要關門上鎖,“哎呀,李爺慢一步。”一個矮小的瘦子,疾步上前,攔下了老頭的動作。
“咦,袁四,你們家不是淩晨才送,怎麽來得這麽早,我正要交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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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別提了,不知道從哪裏傳的風,非說今夜有吉時适宜求子,下午飯館裏就都坐滿了人,潲水桶都盛不下了,掌櫃的讓我趕緊送出去,再趕回來裝新的。”袁四哀聲嘆氣,李老頭毫不懷疑,便把門又打開了來。
“趕緊送完回來,今日下令宵禁,我怕後面交班的人會鎖門。”
“哎呦謝謝李爺,我快去快回。”
袁四揚起手中的馬鞭,趕着馬車飛快地駛出了小門,急促的馬蹄聲消失在遠處的田間小道上。
兩個人影靜靜地站在黑暗中,凝視着面前逐漸阖上的小門。
“侯爺,應該沒問題了,小五在車上面,他會找到那個手上有虎頭紋身的人。”小超用極輕的聲音說道。
“你知道上面是什麽人嗎?”
“不知道。”
“很好。”魏長生悄悄隐于黑夜之中,轉身離去。小超望着他的背影,仿佛聽見一聲沉重的嘆息。
夜色寂靜,月光蒙蒙,風越來越大,卷起了地上的碎屑紙片,在狹長的巷中發出了嗚嗚地低鳴聲。魏長生抓緊了衣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和危機。
“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慕容端的心情糟糕,話也說得不太客氣,皇後在下朝後派人讓他即刻入宮,給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的消息。
“白荷懷孕了。”慕容瑾狠狠地咬着蔻丹,指甲被她撕扯的一片一片。她已身懷六甲,脾氣見長,乖戾得無以複加。
“……”
“我要她死。”慕容瑾發瘋似地将身邊梳妝臺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在地上。
慕容端嘆了口氣,“那是你的事,你想做便做。”
“我怎麽做?帝君護着她,我的人連她身邊三尺都不能靠近。”
“那便找不是你的人去做好了。”慕容端的聲音極淡,卻帶着冷厲的氣息。
慕容瑾驀地擡頭,“你不阻止我?”
“我說了,這是你的事。”
這女人真的是越來越瘋了。帝君和白荷媾和,原本就違反了四國之人不可通婚的禁忌,現在她居然打算出手殺了白荷,反倒是保住了帝君的名聲。只可惜她應該想不到這點,這原本可以是扳倒陳昱的機會,算了,她應該只想保住孩子。
那就讓她殺吧。殺一個不相幹的女人,讓她腹中的孩子可以繼承帝位。
慕容端垂下眼睛,在袖中合攏了雙手,“臣告退。”
從宮裏回府的路變得漫長無比,慕容端忽然此刻很想見到魏長生,想看見那雙狡黠的眸子和自己争辯,總是說一些市井的粗口激怒自己,藏在嘴角的竊笑讓他每每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是喜歡大人的。”
這句話,慕容端聽了很多次,起初他是不信的。魏長生第一次和同僚喝酒醉倒在桃花塢,還是在他和自己賭氣後去了儀制沒多久,手下的侍衛不請自來,報了此事,他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更早之前那個情不自禁的吻令他煩躁不安,他換了夜行衣,将那個爛醉如泥的小孩扛回了旅店。
是的,慕容端不僅會武功,身上還有青龍神君賜給他的真氣。這不過這件事,全天下也只有他自己曉得。
把那孩子丢上床的時候,魏長生居然笑盈盈地坐起來,沖他說道,“我知道是你。”然後就哧哧”地傻笑着。
驚得他差一點一記手刀劈下去,卻在碰到魏長生脖子的那一刻軟了下去,那孩子的眼對不準焦,朦胧一片,滿臉酡紅,明明是說胡話。
慕容端當場差一點氣絕,轉身就想走人,他要不是擔心魏長生遇見宵小之徒,犯不着冒這種險。
“哎,老子是不是說過,你是我的菜。”魏長生繼續胡言亂語。
慕容端恨不得找個布條把他的嘴封上,這人怎麽能閉着眼睛不睡覺,還叭叭叭說個不停。
“不過老子知道,你不喜歡老子。”
慕容端頓了頓,又走回到床邊,蹲了下來。
“你不喜歡老子,所以老子雖然吻了你,你還是把老子推開了。”
“老子在這裏什麽親人都沒有。好不容易遇見個自己喜歡的菜,你還不喜歡我。”
魏長生說話聲越來越輕,慕容端分明看見一顆眼淚,順着他緊閉的眼角流了下來,擊中了他的心髒。
“誰說我不喜歡你。”慕容端輕輕伸出手,拭去了那滴淚水。他長這麽大,好像真的從來也沒喜歡過什麽人,他只是覺得魏長生和他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外表乖巧,身體裏卻盛了一個憤世嫉俗的蒼老靈魂,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他又想起了那夜的吻,自己那時終是被喚醒的欲望吓得清醒過來,面前是個男人,還是個不知根底的男人,如何可以将自己醜陋的欲望暴露在他的面前?
然後,這孩子就跑了,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傻缺。
慕容端蹲在魏長生面前,“我還真是個傻子,你喝成這樣,我還把你背回來,你說說這筆賬,你打算以後怎麽還我?”
“啪!”一記清涼的耳光,猝不及防地打在了慕容端的臉上,赫然出現一道紅痕。
慕容端難以置信,從小到大他也沒被人動過一根手指,只覺心頭怒火沖天,五髒六腑都要氣炸了。這真是奇恥大辱,魏長生你找死!
“你不喜歡老子,你等着,老子随便勾勾手指頭,就有七/八/九/十個好男人任由老子挑選。”魏長生彎着眼睛又咯咯咯笑了起來。
慕容端牙齒咯咯作響,“魏長生,我不和醉漢計較,你等着,今天的巴掌,我會和你慢慢算。”說罷,他緩緩起身,将一床被子丢在魏長生身上,從窗口跳了下去。
自己應該是喜歡他的吧?慕容端又嘆了一口氣,不然的話,為何他違逆了那麽多次,自己還是想盡辦法,幫着他在儀制站住腳跟,也只有天真如他,才會相信只是靠了他自己的努力,就将那幾件棘手之事辦得風光又順利。
他以為自己在儀制只布下一個眼線,真是幼稚單純。
慕容端匆匆趕回家,卻得知魏長生今日早退,和一幫儀制同事又約了飯局。終于火冒三丈,沖着夜深人靜悄咪咪摸進小院的魏長生發了脾氣。
“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慕容端隐隐壓着怒意,又問了一次。
魏長生似乎有些手足無措,“我去看成大人了。”
啊?慕容端愣住了,他倒是沒料到是這個答案。
“成大人,可能撐不過去了。”魏長生的臉色百感交集,“雖說我恨他當日陷害我,可是,看着他在病榻上氣息奄奄,我又……高興不起來。”
魏長生展開自己的掌心,似乎那裏還殘留着一絲餘溫。成大人昏迷中聽說他來了,掙紮着醒來抓住了他的手。
“長生,有些事,我對不起你,希望你不要怪我,官場上,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你以後會懂得,你……若不願原諒我,便不要原諒,下輩子,下輩子我再還你。”
魏長生擡起頭,目光中有些凄涼,“我以為看着他快死的樣子,能夠解我當日之氣,結果我發現,他就是個老頭子,一個可憐的老頭子。”
他在儀制的典籍裏,看過年輕時的成禮寫過的文章,赤子之心躍然紙上,豪情萬丈溢于言表。
是非成敗轉頭空,人之将死,才知初心已逝,何苦在世間走了一遭。
慕容端愣了半響,“你今天喝酒了?”
“沒,你不是不讓我喝嗎。”魏長生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剛哭過的樣子。
“要不,我陪你喝點吧。”
“你酒量不行,還是算了吧。”
“你又如何知道我酒量不行???!”
“好好,那咱們比一下。”
清冷的月光如水般瀉下,透過竹林将地上點綴的斑駁陸離,兩個各自心懷鬼胎之人,借酒消愁。
喝到最後,魏長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看着旁邊醉得不省人事的慕容端。“唉,我還能不知道你什麽酒量嗎?”
他伸手想去扶起慕容端,慕容端卻借着酒勁一把将他推開,力道十分之大,魏長生竟被搡出三四步之外。
魏長生靜靜地看着慕容端,一轉身自己回房去睡覺了。他不記得從哪一日開始,慕容端再也沒有和他徹夜在一張床上睡過。
嗬,他有秘密,自己又何嘗不是,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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