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從那天開始慕容端幾乎就沒有再舒展開過眉頭,天天在宮裏待到三更半夜,不是陪帝君說話就是陪皇後吵架。
他裝作不在意,只是在堂上隔着人群遙遙地看上慕容端一眼,或者偶爾在退朝後找他說上幾句話,他已經不是那個自己随時随地可以見得到的人了。
前一陣子慕容端搬去了修好的新宅子,他當然是沒有名義搬過去一起住,便留在舊宅裏,還省下了一筆置辦費用。魏長生花了一天功夫翻天覆地在宅子裏搜了一通,發現既沒有暗道也沒有密室,慕容端似乎沒有留下任何秘密。
慕容端實在太忙,每次和自己不足寥寥數語,就又會被人叫走,看他的眼神欲言又止,魏長生幹脆裝作看不懂,哼着小調掉頭就走。
怎麽地,自己還得扮個怨夫不成?那可對不起這張在七賢榜排了十幾年榜首的臉,“獨絕于世,飄然出塵之表,懷瑾握瑜,胸有淩雲之志”,每每念到這個評語,魏長生就覺得初中的語文班主任一定不會對自己失望。
沒了和慕容端的激情四射的歲月,日子總還是得過不是。
呆在小超他們院子裏的時間越來越長,小超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張藤椅,他就時常癱在椅子裏聽小鳥們閑話坊間的八卦,時間就在這樣一天一天中流逝。
朝中之事越來越無趣,點頭哈腰溜須拍馬的人越多,魏長生越懷念當年梗着脖子和人吵架的歲月,人也真是賤得慌,好像什麽都得到了,卻覺得還不如當初。
直到,世界開始崩塌。
先是白荷被抓回宮中,引火***。南赤國境內引發天塌之劫,徹底陷入與世隔絕的處境。西池城蠢蠢欲動,總在邊境挑釁,東青都滿城風聲鶴唳,岌岌可危。
帝君将天官一職從司天調離,專向他一人報告秘境內的異樣,天象永遠是不吉之兆。
小皇子死了,皇後瘋了,帝君成了孤家寡人,終日尋歡作樂,似乎是放棄了與天地抗争。
東青都表面上依舊熙熙攘攘,魏長生卻覺得,有什麽東西開始變了。
入朝為官十年,魏長生終于擢升為儀制尚書,但他升官那天青龍神君沒有入夢來,肩頭上自然也沒有生出那枚龍爪印記,魏長生心想,看來青龍神君還是不瞎,知道烏龜身上不能再畫爪。
不過他也不慌,讓小七用防水的塗料,在自己右肩畫了一個幾乎可以亂真的印記,畢竟朝堂上都是斯文人,誰也犯不着扒開衣服一驗真假。
連慕容端,也只是随口問了一句,并不是真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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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長生看得出來,慕容端那時全部的心思,都撲在別的事情上,他忽然覺得準備了滿腹辯解的自己有些荒唐。
這些年在朝堂之上,他和慕容端精彩配合,消除了不少異己,但他猜,除了自己,七部裏都有慕容端的人,才會進行地如此順利。
原來布局之事,除了北溟洲的大祭司,還有人也精通于此。
慕容端到底想要做什麽,魏長生已經不想去猜了,自從十年前的夜裏帶自己爬山的那一次,眼中的野心已經出賣了他。
只有站在最高的地方,他才會覺得安全吧。
時間長了,魏長生覺得這麽多年沉睡在自己體內的那個現代人衛英才,終于又開始慢慢醒了過來。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
既然老天給了自己重生一次的機會,為何又要順着大流死在同一條河裏?
“侯爺,你想好了?”小超已然長成了一個健壯的青年,精瘦高挑,濃眉大眼,比魏長生還高出半頭,魏長生常不自覺地流露出老母親般的欣慰眼神,看得小超他們渾身起雞皮疙瘩
“嗯,你們覺得怎麽樣?”過段時間,北溟洲的國君和大祭司都會來帝都,魏長生打算找個機會和他們見一面,準備了一番說辭,打算帶着小超他們回北溟洲看看。
小超和身邊幾人相視一笑,“好啊,侯爺,我們回去做生意呗。” 這些年靠着魏長生過人的經商能力和銷售手段,他們的幾樁生意翻了幾番,尤其是那幾家面對官家太太小姐們的精品店,魏長生讓掌櫃永遠缺貨供應,門口卻永遠排着長隊。
他們早知不會在東青都安家,見好就收,并不擴大營盤,将銀錢換成了各大錢莊通兌的銀票,即使跑路了,也不愁沒有生計。
他們甚至已經分好了工,先回北溟洲趟趟水,萬一做得下去,可以再去遠一點的西池城開些分店。魏長生,一貫堅持連鎖店打遍天下的經營理念。
院中有飛鳥驚起,魏長生躍然跳起,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這麽多年,北溟洲派來的人從來都是這副德行,雖然每次來的人不固定,都是來無影去無蹤,大多是交代他辦一些無頭無尾的事,殺人越貨倒是不常見,魏長生已經習以為常了。自己畢竟只是鏈條上的一環,北溟洲謀劃之事,他到現在還看不出任何端倪。
看這體型,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眸子。
啊,這雙眼。
魏長生的心抖了一下,嚴格來說,他也只見過白荷兩面,還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白荷死的時候他也沒在現場,但奈何眼前這個女孩子,給他的感覺就如同白荷再世?
“你是魏長生?”那女孩的眼睛冷冰冰的,話語中卻顯露出一些局促。“我要在你這裏藏上幾日,切不可讓任何人知道我在這裏。”
魏長生眯起了眼,真是不客氣。
“請問你哪位?”
“你管得着嗎?”
“對不起,客棧請出門右轉。”
“你……你是北溟洲嚴派的掌事。”
“是又如何。”
“我是殷家的掌事,殷洛洛。找你借個落腳的地方,你犯不着落井下石吧。”
那女孩幹脆地除下了裹在頭上的頭巾,小超他們幾個都是見過白荷,瞬間張口結舌,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幫沒見識的臭小子!魏長生實在很想拿起鍋鏟敲他們幾個的腦袋,這不是擺明告訴人家白荷來過這裏。
“咱們就算是老鄉,哦,不,同僚,我也不是非要幫你不可的,對吧。”魏長生雙手抱胸,諱莫如深。多年前,幫助白荷逃出東青都一事,到現在還是個秘密,現在又跑出來個長得和白荷一模一樣的小姑娘,事情實在詭異,不得不防。
“也對。”那女孩倒是爽快,把頭巾重新纏在頭上,轉身就要走。
“哎。你等一下。”魏長生剛一出聲又有些後悔,心裏唾棄了自己一番,他覺得這女孩是走投無路才會尋求一個從未見過之人的幫助。
何況她所求之事并不太難。
女孩停了步子,轉身看着他,目光平靜。
“你是不是對北溟洲很熟?”
“你想說什麽。”
這女孩确實老道,魏長生心生佩服。
“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說來聽聽。”
“你把北溟洲的情況和我仔細說說,就當是住在這裏的房費和餐費了。”
女孩的眼睛裏透出一絲嘲諷,“怎麽,你這個探子想探聽北溟洲的情報?”
“有何不可?”
她倒沒料到魏長生也如此直接。“倒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我也不打算回去了,告訴你也無妨。”
魏長生啪地一合掌,“成交。對了你說你叫什麽來着?”
“殷洛洛。”
飯桌上,殷洛洛和魏長生說了很多,魏長生沒猜出殷洛洛如此呱噪,簡直比實際年齡小了一半還不止。所談內容有關北溟洲的風土人情地質地貌,還有其他幾個門派的現狀,魏長生止不住點頭稱是,原來如此。
只關于一點,他覺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好像沒有跟上。
“你說北溟洲會自己在海上到處跑?”
“嗯呢。”殷洛洛又抱着一根玉米啃了起來,這東西她見的不多,入口香甜軟糯,就是有點塞牙。
“什麽叫到處跑?這島又不是個活物。”
殷洛洛擦了擦嘴,挑起眉毛,促狹地看着魏長生,“你是想回去是嗎?”
哇塞,白荷端莊秀麗的臉長在這個小妖女身上,怎麽一副欠揍的模樣。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魏長生好久沒和人鬥嘴。他身居高位,朝裏都是拍他馬屁之人,小超他們都是小孩,自己也不好意思發飙,這個殷洛洛,年齡雖然也不大,身份卻是和自己齊平,此時不吵,更待何時。
“你想回去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有條件。”殷洛洛眉目靈動,秋波流轉。魏長生心想,還好我是個彎的,不然非着了這丫頭的道。
“說來聽聽。”
殷洛洛愣了,“你還真想回去?你可知……”半截話咬在嘴巴裏,狠狠地看了一眼魏長生,低頭繼續啃玉米。
魏長生展眉一笑,“我可知什麽?我自從出生就沒回去過北溟洲,連我親生父母都沒見過,還有這些人,他們也是小小年紀就離開了北溟洲,我們回去看看故土,有何不可?”
殷洛洛鼻子裏哼了一聲,有些不屑,“這些把孩子送去門派做弟子的家庭,都是指望孩子榮耀而歸,好笑,自己也不盡點父母之責,盡享漁翁之利,這種父母,不如不見。”
魏長生倒沒料到她說話這麽惡毒,眉尖若蹙,“父母有父母的難處,你又從何而知他們不關心自己的孩子。”
“關心?哈哈。”殷洛洛丢下手中的玉米棒,砸在盤中哐當作響,“這麽多年,他們有來看過孩子嗎?不都是聽了大祭司一句話,修道之人,澤被家人,他們有關心過孩子想要什麽嗎?”
殷洛洛想起了自己那幫師弟們,其中有一個小師弟想家想得厲害,偷偷跑回去看娘,結果家人害怕被溫長老處罰,打斷了腿送回來,懇請長老法外開恩,千萬不要把孩子趕回家。
魏長生晃了晃腦袋,這小姑娘思想也是夠偏激的,他沒忍住教訓了一句,“等你為人父母,你自然就會知道育兒不易。”
殷洛洛的瞳孔一縮,轉而哈哈大笑起來,差點把碗碰到地上。
“我?我這輩子是沒機會了。”
“呃?”魏長生瞄了一眼躲在門後偷偷看着殷洛洛的小七。“你還小,這話不要說得太早。”
殷洛洛霎那間收了笑容,整張臉陰沉下來,“我就是一縷孤魂,活不了那麽久。”
這話聽的魏長生一驚,“殷洛洛,你師從哪個長老?”他有一絲不妙的預感。
殷洛洛咧開嘴角,拉出一個冰冷的弧度,“溫長清那個老妖婆是我師傅,不過我殺了她。”
我的媽呀!魏長生差一點從板凳上掉了下來。前幾日他背後的玄武印記倏忽重現,他想了各種辦法遮掩,卻沒想到是因為溫長老死了,那咒法也沒了效力。
殷洛洛對上魏長生的眼神,又哈哈笑了起來,清風中灰袍微動,猶如一副水墨畫。
“放心,我不會用咒法殺你。”殷洛洛盈盈笑意,又帶着三分天真爛漫。
魏長生心裏發毛,這小姑娘,怎麽有點人格分裂。
最後他從小院離開的時候,殷洛洛慎重其事地和他說道,“你們想回北溟洲,需要大祭司同意,或者還有個辦法,你告訴我大祭司在哪裏,我有法子讓他同意。”
落日的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之上,魏長生覺得那張臉毫無血色,慘白異常,想她必是經歷了常人不知之苦,口氣也不自覺地溫和下來。“殷洛洛,等我想一想。明日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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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