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晚霞染紅了河面,煙水泊着漁夫的烏篷船,船夫往來拉網,小船仿佛是成群結隊翩翩起舞的蝴蝶,海浪溫柔地拍着船頭和船舷,船身略側,滑出時輕盈得如同一只掠水的海鳥。
魏長生在甲板上站了許久,直到船完全駛出港口,陸地逐漸消失在視野,他才悻悻地退回了船艙。
“嗚嗚。”舌頭的傷沒有完全複原,小超說起話就像含着一個燈泡在嘴裏。
“我沒事,這不是第一次出海嘛,激動一下,正常。”魏長生知道小超在擔心自己。他們都不相信慕容端會好心地讓他們全部扮作随從,跟着魏長生這個欽定的北溟洲代理國君,回到久別的家鄉,但魏長生堅持說真相就是這麽簡單。
可能,自己對于他,根本就沒有一丁點兒威脅吧。
那天,慕容端将昏迷的魏長生抱回了魏長生自己的府裏,坐在床榻上一直守着他醒過來。
魏長生睜開眼,就看見一張胡子拉碴神色憔悴的臉,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慕容端,一時間以為自己在做夢,伸手就去掐慕容端發青的臉皮。
慕容端不動神色,頭一側,躲開了魏長生的手,這個動作,讓他徹底醒了過來。
魏長生僵着身子坐在床上,慕容端站起身,徐徐踱到了窗邊。兩人保持這麽個姿勢,一直杠到夕陽的第一抹餘晖探進軒窗,魏長生的肚子餓的咕咕響,他卻什麽都不想吃,慕容端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裏去。
僵持到最後,還是慕容端先開了腔。
“範朱公死了。”
“…….你殺的?”
“你為何要救那個人?”
“我不知道,可能因為她是我同行。”
“TA人在哪裏?”
“我不知道,她被人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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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長生……”
“這些都是實話,我沒騙你。”
慕容端的臉色冷如冰霜,話說得不太好聽,“你覺得我現在還能相信你?”他負手仰望窗外,用後背對着魏長生。
魏長生明明記得,自己院子裏禿的連根草都沒有,也不知道他看什麽看得如此專注。他的耐性到了極點,猛地一把抓起枕頭,沖着慕容端的腦袋瞄準了丢了過去。
唔,準頭還是稍微差了一點,不過慕容端一臉惱火地将頭轉了過來,一手還緊緊捏着他丢出的那個黃楊木枕,那是幾個月前他聽說魏長生睡覺時落了枕,親自送過來的。
“嗳,我說你這樣裝,累不累?”魏長生仰起頭,滿臉譏诮,這話憋在心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你不就是理想遠大,想做那什麽嗎,你一直藏藏掖掖,我就這麽不可信?”
“你別瞪我,我知道你要說我騙了你。我是騙了你,那我能怎麽辦,我生下來就是個探子,生不由己,你懂不懂?我是見了你才當探子的嗎?當然不是,那我有哪點對不起你?”
“哦,你想說我為什麽不早告訴你,我能告訴你嗎?我的命,我手下的命,都攥在北溟洲那個老巫婆手裏,我告訴了你,話還沒說一半估計你就見到我的幹屍了,你到底見沒見過北溟洲的巫術?”
“實際上就這點屁大的事,你一直不依不饒,白天在那院中你是不是覺得只能殺了我才解恨?”
魏長生的聲音越來越高,他無法抑制住胸口就要噴薄而出的怒氣和……委屈,十幾年了,自己小心謹慎不露痕跡,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沒有坦誠相待是自己的錯,那他何嘗不是一樣。
為什麽他這副樣子,好像受盡委屈的是他。
慕容端的臉一直隐藏在陰影裏,他默默聽着魏長生連珠炮似的開火,一言不發。
魏長生說累了,嘴邊露出一絲苦笑,失望到極致不過就是說一長串證明自己的話,卻得不到一點點回應,他覺得再沒有任何必要,說一個字都是多餘。
“我不知道說什麽,長生。” 慕容端的嗓子有點低啞,每個字從他的唇中吐出,聽在魏長生的耳中都是一根尖利無比的針。
“我不知道你是誰,這麽多年我認識的魏長生,不過是個虛像。”
“不過都不重要了,眼下事态緊急,我不想和你糾纏,你想去作什麽就去作罷。”
“我會讓你回北溟洲,到時候你想逃走就走吧,你我再無瓜葛。”
“昨夜和今日發生的事,除了你我,不會再有人知道,你好自為之。”
魏長生明明還想質問他別的,忽然啞口無言,只覺得心上破了個大窟窿,刺骨的寒風從洞裏呼啦啦地穿過,痛徹心扉,痛得他好想縮成一團。但眼下他萬萬不可在慕容端面前示弱,他還有最後的尊嚴要捍衛。
他緊緊地咬緊嘴唇,一絲鮮豔的血珠從唇下悄然流淌,臉上噙着一抹無所謂的笑,聲音冷冽。
“謝大人。”
“長生祝大人心想事成。”
“餘生,我們不會再見。”
慕容端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随手往後一丢,那個木枕重重地撞在門上,碎成稀巴爛。
那個爛人,當真從那天開始,再沒和自己說過一句話,也不知道他和帝君如何談成的,竟然讓自己暫代北溟洲國君,今天便是離開都城出發的日子,滿朝同僚都來了,他居然也沒來送行?連個話都沒有托人帶。
魏長生手上暗自使力,喀嚓一聲,握在手中的折扇被他撅成了兩段,他一回神心痛不已。這扇子還是汪穆仁特地送來的,說是家中祖傳之物,上世紀的名師畫匠所制,市值千金,送行的時候,汪穆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長生啊,北溟洲遠得很,也沒有人照顧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幾個時常一起飲酒的朋友也是嚎啕大哭,鼻頭紅得像胡蘿蔔一般,一看就不是演出來的悲傷。
連這些酒肉朋友,都對自己依依不舍,那個王八蛋,起碼和自己睡了這麽多年,居然連送都不來送?!
魏長生口幹舌燥,索性起身,翻箱倒櫃想找酒喝,才想起來走得匆忙,酒被藏在地窖裏,來不及裝上船。
小超就看着眼前魏長生一會兒生氣暴走,一會兒黯然神傷,揮揮手讓廚子端來兩碗綠豆蓮子湯。魏長生一瞅見這綠油油的糖水,又想起這是慕容端夏季不離手的消暑品,端起來想丢出去,最終還是沒舍得,狠狠地吃了幹淨。
自己和他,到底還是兩個世界的人,無論怎麽理解,這句話都說得通。
小超想上前收碗,魏長生輕輕攔了一下,“你多休息吧,不用總呆在我身邊,我沒事的。”小超瞬間心裏有點涼,不過很快就若無其事,拿起空碗走了出去。
這麽多年,魏長生只有和那個人吵了架,才會像這樣一個人呆呆地坐着,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連吃東西時的眼神都是渙散的。
你從來都不願意看看別人。小超的鼻子有點塞,輕輕地掩上了船艙的木門。
船走了十幾天,要不是魏長生手上有一件殷洛洛留給他的信物,估計再走上十天半個月都看不見北溟洲的影子。
那信物是片貝殼制成的小哨,在陽光下閃耀着七彩光芒,壓在舌下會發出奇怪的笛音。魏長生按殷洛洛教給他的話,沿着北方星辰的位置,船行七日,吹響哨子,果然在水下出現了一個龐大的黑影,默默給他們帶路,終于抵達了傳說中的北溟洲。
初到新的地方,魏長生多少還有點興致,白天帶着小超他們到處逛逛,這裏沒有朝堂也沒有官員,島上不是道士就是平頭百姓,風土人情十分樸素別致。
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腦子裏就會翻來覆去地想,那個人現在怎麽樣了。島上的溫度低,會覺得被子冷了,想着如果能有那個人的體溫該多好。
時間一日一日的消磨掉,魏長生連逃跑一事都抛在了腦後。
直到有一天,東青都派人送來聖谕,“新帝君登基,如代國君有空,煩請出席大典。”
怎麽,原來自己這個代理國君還可以選擇不去的?慕容端此番還真是夠謙虛的。
魏長生冷笑三聲,你不想讓老子去,老子偏要去看看。
“小超,這次我自己回去。”魏長生看着小超口中哼着小曲開心的樣子,忍不住潑了他一盆冷水。
小超的爹媽早死了,倒是在嚴派裏找回了一個親弟弟,小超也終于不再像個老頭那般老氣橫秋,笑臉也逐漸多了起來。
魏長生想來也覺得奇怪,他不記得從何時起,小超開始照顧起自己的生活起居,搞得自己和失獨老人差不多。
“侯爺,為什麽?”小超一臉愕然。
“我就是回去走個過場,你忘了,之前咱們還有筆錢落在錢莊沒來得及取,要不是為了這筆錢,我也就不去了。這次去不了幾天就回來,你又暈船,沒必要和我一起。”魏長生幹笑兩聲,從他手裏接過剛疊好的幾件衫子,随手掖進了行李。
小超想起先前在海上吐出膽汁的慘痛經歷,皺了皺眉。“我多坐幾次船就好了,你一個人去取錢,我怕掌櫃的不認識你,到時候訛你手續費。”
魏長生咳了一聲,“小超,老子我還沒有七老八十老年癡呆,你就呆在這裏好好帶那幫孩子,還有你弟弟,我去去就回。”
小超像洩了氣的皮球,沉默了片刻,說了句“好”,扭頭走了。
小孩子真是古古怪怪,魏長生心想,是不是到了該給他談個媳婦的時候了。
魏長生端起銅鏡又仔細打量了自己一番,唔,沒有魚尾紋,沒有法令紋,皮膚還算緊致,就是島上的海風吹得皮膚有些粗,走之前再敷幾張面膜吧。
這次回東青都的水道特別順,比預計的時間還早了兩日,魏長生回到以前的宅子,才發現依舊空置在那裏,也沒有被什麽人盤下。
哦,他方才反應過來,這處房産,好像一直都是挂在慕容端的名下,搞半天自己只有使用權。也不知道如果是一般夫妻離婚,能不能将這些都分得清楚。
魏長生在房裏坐了幾個時辰,意興闌珊,出門找汪穆仁他們喝酒去了。等晚上一個人搖搖晃晃走回去,屋子裏還是黑漆漆一片。
“都說了讓你找些下人在府上。”
魏長生心頭一窒,驀然回首,卻只是一陣風刮過。
碼的,喝多了,居然還會出現幻聽。等他回過神來,又忍不住要苦笑。
馬上要入冬了,自己是絕對忍受不了一個人的寒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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