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官林蔭道,紅鬃烈馬揚蹄奔跑。
楚子淵與裴睿交換了馬車,自悅來食肆的後門離開,成功甩掉了身後的尾巴。
江杏一如來時般,興致盎然地望着馬車飛馳而過的風景,臉上沒有半點不愉快的神色。
楚子淵想了片刻,沉聲道:“你沒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江杏聞言,微微側眸,少年的臉背着光,五官俊逸,儀表不凡,舉止閑談彬彬得體,與在悅來食肆遇見的那位自稱裴公子的少年應是一路人。
其實她早就揣想過阿煦不會是什麽街頭乞丐或者普通民衆。
就像她的身份也不只是廣式糖水鋪的掌櫃,人人都有自己難言的秘事,她并非是那種不知趣的人。
“阿煦是你的真名嗎?”
她記得裴公子并非喚他阿煦,而是子淵,淵,可為無盡深淵也,反倒沒有煦字來的讓人舒服。
“我名子淵,煦是我阿娘取的小字。”
少年面色誠摯地解釋道。
父親嫌棄煦字不夠剛毅,從未這般叫過他,連帶着下人也不敢叫,在江杏之前,唯有阿娘一人會喚他阿煦。
江杏若有所思點頭,少頃,勾起朱唇,淺淺一笑,“好,我知道了。”
“就這一個問題?”
楚子淵略微詫異。
至少他認為她會問自己和裴睿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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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在考量若是江杏開口問了裴睿的身份,他該如何解釋,畢竟裴睿此行關乎軍情。
軍情不可外傳,此為軍令也。
可她卻什麽都沒問,仿佛一個眼神就看懂了他的踟蹰和糾結。
年歲不大的小姑娘,看人看事卻十分通透,好似一汪晶瑩明澈的清泉,總是會為別人設身處地的着想。
“多謝。”少年目光灼灼,嗓音低沉,面容真摯。
江杏微微一怔,簡短的兩個字仿佛蘊藏了太多的情緒,就像這夏季掠過的風,初覺無物,卻有吹散周身悶熱,令她的四肢百骸都覺得舒暢的魔力。
夏末秋初,黃道吉日。
廣式糖水鋪門前鞭炮連天,恭賀鋪面擴張新開業,嘉迎八方貴客。
大廳的牆櫃前擺放着數顆郁郁蔥蔥的富貴竹,發財樹,角落裏還養了兩只金錢龜。
這些都是江杏喜愛的招財好物,銀嬸笑她年紀不大,迷信倒多,話雖如此,每天澆水松土最勤的也是銀嬸。
擴張後的大廳寬闊了許多,能放下十張方形木桌,每張桌上都豎着一張餐牌。
餐牌分正反兩面,正面為今日在售的六款糖水,背面為六款點心。
不再像從前那樣只賣一兩款。
惟有選擇多了才能客源不絕,更甚着還有直接闊氣點了十二款嘗鮮的。
因着新開張第一日人手緊缺,曉丹和王青也被江杏喚了來幫忙。
按照江杏的叮囑,衆人在上菜時還會熱情周到地為客人介紹每款糖水的功效。
“招牌手沖姜撞奶暖胃,姜汁濃郁,入口絲滑,最适合各位嬸嬸在入秋天氣微涼之時食用。”
曉丹的性格活潑讨喜,又是慣會伺候的,将那桌年歲有些大的婦人哄得很是歡悅。
而那邊,銀嬸也在為顧客熱情介紹着:“紅棗雪燕桃膠充滿了膠原蛋白,有極好的美容養顏功效,爽口清甜,最适合各位姑娘食用了。”
當然也有與林銀一樣初時不懂何為膠原蛋白的,林銀便把江杏教她的給衆人普及了一遍,姑娘們一聽,恨不得立刻喝上十碗八碗永駐青春。
景福火急火燎地端着小食送出來,見她二人分身乏術,便自己麻溜的端着送過去。
“這道酸辣檸檬無骨雞爪是咱們糖水鋪的招牌小食,客官請嘗嘗。”
身着灰衫的男子夾起一筷去骨的雞爪肉放入口中,檸檬的酸味與小米椒的辣味頓時在口中蔓延開來,卻不會覺得嗆,反而是恰到好處地爽口過瘾,酸辣開胃。
灰衫男子是第一次吃辣,邊用手扇着嘴巴邊喊道:“太過瘾了,小哥,再給我上一盤!!”
“我也要我也要!”
“我們這兒再加一碗糖水!”
其言一落,廳內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音。
林銀與曉丹的臉上笑開了花,連忙記錄下來送去後廚。
廣式糖水鋪擴張裝修的第一日,自早上開張到傍晚歇業,客人絡繹不絕,忙得一屋子的人團團轉,但是大家都不覺得累,反而是興奮和激動。
曉丹掀開簾子走入後廚,此時楚子淵端了一盤清涼的井水放置在桌面,催促着江杏把雙手放進去浸泡。
“我沒事兒,你就愛瞎緊張。”江杏無奈一笑。
“還說沒事,都快腫成蘿蔔條了。”
楚子淵沉着臉,他不過轉身去了趟柴房的功夫,她就自己上手切辣椒了。
“下次不要做這款小食了。”
楚子淵瞧着水光漣漪下的那雙紅腫的素手,便覺得不忍。
“我不是瞧你這幾日胃口都不大好嘛,就想做一道開胃些的小食給你嘗嘗,順道售賣。”
檸檬是江杏昨兒親自去舟山農場采摘的,新鮮,也夠酸。
煮雞爪需放入香葉八角,花椒和陳皮去腥增香。
煮熟後再放入冰涼的井水中來保持肉質的筋道口感,接着就是要調出最重要的料汁。
檸檬片和姜蒜那些自不必說了,小米椒需要切細剁出辣味,江杏的手免不了沾染上,于是就成了小蘿蔔條了。
“你是為了我?”
楚子淵微微一怔,心底頓時蘊上一股暖流。
他近來吃的飯食都是林銀做的,味道全無,自然就食的不多。
加之江杏這幾日要準備開張事宜,已經忙得團團轉,他自然不會再開口讓她給自己做吃的。
“我真沒事,你見過哪個廚師的手是完好無損的呀。”
江杏甜甜一笑,正打算将雙手擡起,不過還沒離開水盆面兒就被摁了回去。
少年寬闊的掌心紮入水中,一把摁住她的手背,沉聲道:“別亂動,還沒泡完。”
力道不重,卻也讓她無法動彈。
明明這井水是極其冰冷的,可江杏卻覺得雙手有些微微發熱,發燙。
少女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抹女兒家的嬌羞,眉眼彎成了月牙兒,耳垂也不自覺地挂上一抹淡淡的粉,朱唇張了又合,最終将反駁的話都咽了回去,聽話的繼續泡着。
曉丹将這一幕看見眼裏,心底暗暗一驚。
自家姑娘跟楚小哥的相處竟這般自然,二人之間仿佛有一道天然的屏障,讓人不忍打擾。
正當曉丹躊躇着該不該繼續走進去時,外頭大廳卻傳來幾聲争執。
“真是對不住了,我們已經打烊了。”是林銀客客氣氣的解釋聲。
“這才什麽時辰啊就打烊,我不管我不管,随便給我上點什麽吃的。”
說話這女子氣焰十足,一身海棠繡花衣裙襯的貴氣十足,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
“姑娘,我們真的已經打烊了,要不您明日請早吧。”林銀為難道。
“不行不行,你們是怎麽做生意的,竟然将客人趕出門,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耶律鳶在沂太城跟丢了楚子淵,她依舊不死心,幹脆自己跑來淮南城,可淮南地大,她着了許久也沒找到,如今是累得手腳發軟,肚子也早就咕嚕作響了。
找不到楚子淵的蹤跡她本就一肚子火,眼下更是一點就着了。
少女尖銳的聲音清楚地傳入了後廚。
楚子淵與江杏對望一眼,彼此都立刻會意。
江杏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
楚子淵見她方才舒展不久的眉頭又微微皺起,心中不忍,立刻道:“我會将她處理好,不給你添麻煩。”
“我沒有覺得困擾。”江杏搖了搖頭,思忖了片刻,“只是她畢竟是城主之女,身份尊貴,若是在淮南地界有什麽閃失,耶律修寵女無度,指不定會鬧出什麽事情來。”
江杏之言也是楚子淵所考量的,若想阻止褚遂韓的狼子野心,耶律修是最好的人選。
上一世梁周開戰,耶律修是梁國唯一持反對意見之人,若非愛女突遭變故他因此消沉,梁國國君也不會聽信了褚遂韓的煽動下令發兵。
暗紋垂挂灰簾被一把挑起,楚子淵的身影出現在了大廳之中。
耶律鳶先是一愣,繼而歡呼雀躍般奔至他面前。
“楚哥哥,我終于找到你了!!”
耶律鳶雙眼發亮地盯着楚子淵,沒想到誤打誤撞随便進了家商鋪就能看見他,果然他們是很有緣分的呢。
楚子淵的臉色微微沉着,并沒有答話。
耶律鳶的心裏頓時湧起一股失落和挫敗感,為何他看江杏時眼神就那般溫柔,為何面對自己卻只有疏離和冷漠。
難道只有江杏對他來說才是特別的嗎。
楚子淵冷凝着臉,暗暗思索着是該将她打暈送回沂太城,亦或者用藥迷暈更為方便。
這時,江杏也從後頭走了出來。
耶律鳶的眉梢又是一揚,親親熱熱地挽着江杏的手臂。
“江杏妹妹,我終于找到你們了,原來這就是你開的鋪面啊,能不能讓我也住在這裏啊,我可以付房費的。”
“我這鋪面地方小,後院也沒有多餘的房間了,還請姑娘另居別處吧。”
江杏不着痕跡地拂開了她的手,臉上挂着一抹未達眼底的淡笑。
“那,那我打地鋪也行啊。”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楚子淵,是打定主意跟在他身邊到底的。
正這時,林銀走到江杏身旁,“主子,林大夫來了。”
為避免再多一個耶律鳶這樣的不速之客,林銀第一時間跑去将鋪面的大門關緊,哪知鎖頭還未落,便又聽見了敲門聲。
江杏意外地揚了揚眉,心道今日糖水鋪果真是從營業到打烊都這般熱鬧。
“請進來吧。”江杏道。
林知良為她醫治好了蘇氏,她自然沒有将人拒之門外的道理。
“江姑娘,恭喜你的糖水鋪擴張開業,我藥鋪今日人多忙了許久才得空,我就趕快過來了。”
林知良還是那副溫和有禮的模樣,只是額頭眉梢處多了些許細汗,足見這趕快二字是真的。
“這是一點薄禮恭賀,也謝你上次送我的芋絲糕,很好吃。”
說罷,林知良奉上一個包裹精細的禮盒。
又怕江杏不收,他忙補充一句,“都是些日常可見的草藥,并無多貴重。”
江杏微笑接過,客客氣氣問道:“今日制有新款的小食,林公子要嘗嘗嗎?”
林知良頓時雙眼放光,興奮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耶律鳶見江杏與林知良攀談,眼眸轉了轉,對身旁的楚子淵道:
“楚哥哥,江杏妹妹這裏有客人走不開,我對淮南又不熟悉,不如你帶我去客棧吧。”
楚子淵不着痕跡地将冰冷而警惕的目光自林知良身上收回,沉默不語。
氣氛一時之間,寂靜而又尴尬。
江杏見狀,朝楚子淵眨了眨眼。
少年繃得緊緊的唇角才肯動了動,薄唇輕啓,朝耶律鳶淡淡道:“走吧。”
後院,丹桂樹下。
林知良自上回之後,隔了這許久才又見到江杏,心裏頭自然激蕩欣喜,揀選着藥鋪裏有趣的事兒說與她聽。
只是江杏卻一直心不在焉,目光不時盯着前院,徘徊瞻顧。
林知良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覺得難以置信,卻又不禁苦笑,“客棧一來一回也要些時間,不必着急。”
話音甫一落,江杏的臉色微微一變,卷長的羽睫撲閃了兩下,如水的眼眸波光潋滟。
過了幾秒,臉上才恢複了一絲淺淡的笑意,“是我怠慢了,林公子請喝茶。”
字字客氣,字字疏遠。
林知良端着茶盞抿了兩口,茶具還是上回的,丹桂也是時鮮的,二人的位置也是如當初那般對望而坐。
可這個味道,卻沒有上回的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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