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暮秋時節,糖水鋪裏客源不絕。

濃煙缭繞的廚房內,除了有條不紊的案板聲,還不時傳來幾句少女清脆的指點聲音。

“對,将栗子在表面劃個一字刀,放入滾水中,再去皮去衣。”

末了還會有一句叮囑“小心燙。”

江杏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端着一杯茶,執蒲扇一把,很是惬意,不時也會從椅子上起身,走到案前端看曉丹的動作。

“姑娘你看這樣成嗎?”

曉丹擡起頭問道。

江杏面露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段日子糖水鋪的客人十分多,江杏本想去人才碼頭尋些廚房好手來幫忙,不料讓曉丹上手了幾回,她竟可以自己調配出一碗口感和甜度都恰到好處的糖水。

江杏十分驚喜,沒想到曉丹竟有這般天賦,果然吃貨的潛能是無限的。

曉丹得到了表揚,圓碌碌的雙眼笑眯眯的,煞是讨喜。

今日正好是換菜牌的日子,除了已經定好的幾款熱門糖水,江杏今日又突發奇想的新增一款圓肉百合栗子糖水。

圓肉既為桂圓,是補血養氣的佳品,百合健胃消濕,栗子健脾,都是滋補潤燥的食材,最适合秋天食用。

做法也很簡單,可謂是一鍋熟,若不想百合太過軟爛,也可稍晚下鍋。

栗子的口感軟糯,桂圓是江杏親自選的龍眼曬幹的,肉質多汁,顆粒飽滿又新鮮,自然不會差。

煮熟開蓋之時,栗子的糯香和桂圓的甜香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一塊兒。

曉丹捧着碗嘗了又嘗,既欣喜又生怯:“這真是我做出來的嗎?怎麽這麽好喝啊,我都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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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丹心知自己這一輩子就是望到頭做伺候人的活兒,她肯吃苦,又樂觀,也始終安分,卻不想自己竟還有做糖水售賣,讓客人吃着叫好的機緣。

“如何,自己親手做出來的糖水,是不是覺着更好吃?”江杏道。

曉丹瘋狂點頭,末了又憨笑兩聲,“不對,那還是沒有姑娘做得好吃。”

江杏忍俊不禁的笑了兩聲,感嘆這個傻徒弟可真讓她舒心,不僅有天賦,嘴兒還甜。

正這時,林銀自前院火急火燎的走了進來,手上還拿着好幾張畫像。

“主子,這又是今兒媒婆送過來的。”

這段日子可真是熱鬧,林銀除了招待慕名而來的客人們,三不五時地還得應付找上門來的媒婆。

江杏皓白的額間已然妝點着一枚三瓣狀的花钿。

藕粉的花钿顏色給白淨的面容平添了柔媚的感覺,仿佛一下子從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姑娘蛻變成了溫柔妩媚的少女。

卻說那日官兵上門之時,林銀當着那麽多街坊鄰居和客人的面兒,說江杏的身份是自己遠房外甥女。

這及笄了的,又美若天仙,還做的一手好吃食的待嫁嬌娘,在淮南城裏頭俨然是塊炙手可熱的香饽饽。

而林銀作為這個香饽饽唯一的長輩,便是媒婆不遺餘力要攀談的人物。

雖說取下面紗引得媒婆的“熱心腸”頻頻到訪,是令人煩擾了些,不過也并非全無好處。

江杏這張膚若凝脂的嬌容就是膠原蛋白最好的證據,這半個月來,鋪子裏頭幾款美容養顏的糖水幾乎賣斷了貨。

甚至天不亮就有勳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派丫環來鋪子門口排隊,江杏的手藝已經是街頭巷尾連聲稱贊的了,加之這張橫空出世的俏臉,俨然成了糖水鋪的活招牌。

月底翻看賬簿那會兒,江杏臉上的笑意就沒下來過,甚至饒有興味的打趣了一句,要是知道能給鋪子帶來這般高額的營業額,她早就該露這個臉了。

林銀将手中的畫像攤開,一應全是五官周正的少年。

“雖說大都是些經商人家,我瞧着這位裘公子卻是出類拔萃的,他爹是淮南的米商大戶,哥哥又是邊境軍營裏頭的副将,自己也聰明勤奮,與您還算匹配。”

林銀雖然一直把江杏當成主子,私心裏卻是比自家那親傻兒子還要看重的,眼見她及笄了,便難免的也想提上兩句善意的建議。

林銀知道江杏的身份是江府的庶女,若是得父親看中的庶女才會配給官宦子弟,若是不得寵的,不是做妾,便是下嫁給經商人家。

聽着林銀的話,江杏眉眼微挑,還真拿起畫像端詳起來。

大周男女的婚姻之事都要經過媒婆周旋,但凡城中到了年歲的男女,便會為其畫出畫像,若遇到合适的,不管男女,對方都會先送上畫像,是為“以貌取人”,若是相貌合适,便開始遞庚帖相見觀其品行。

而江杏的畫像也早在淮南城的各家媒婆的手裏,甚至到了畫師來不及作畫,供不應求的地步。

江杏還記得,上一個這般轟動的人物,是她的大姐姐江荷,也是江大夫人的嫡親女兒。

江荷素有才女之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加之有江府嫡女這層身份鍍金,更是炙手可熱。

江荷為此洋洋得意,三不五時的便在姐妹們面前炫耀。

江杏如今卻對此事頗為擔憂,雖說從前她從未以江家三小姐的身份在外人面前露過面,可若是有朝一日被京裏的江家人知道自己私自出府開糖水鋪,只怕會惹來無妄之災,尤其是那個總愛抓着她一點錯處就處罰的江大夫人。

林銀見江杏眸光專注,以為她這是感興趣了,便又說了幾句裘公子的情況。

江杏微微颔首,這裘公子五官端正,倒也是一表人才。

正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不冷不熱的話語:“看夠了嗎?”

“還沒。”江杏順嘴一回,話音甫一落,猛地回過頭去。

楚子淵正微微傾着身,視線落在她手中的畫像之上。

江杏忽然回過頭,二人的臉一下子就挨的極近,近的仿佛彼此的呼吸都環繞在了一塊兒。

林銀望着二人摸不着頭腦。

曉丹眼觀鼻鼻觀心,不由輕咳了聲。

楚子淵眸色深沉,緩緩站直了身。

“阿...阿煦你回來了啦。”江杏也回過神,從椅子上站起來。

幹果鋪子不是挺遠的嗎,他怎麽回來的這樣快。

不知怎麽,她此刻竟有些心虛,幹巴巴笑了兩聲,對楚子淵說道:

“我就是随便看看...”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解釋,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生出一絲心虛。

視線瞥到桌上的圓肉百合栗子糖水,連忙道:“你天不亮就出去采買當真辛苦,餓了吧,嘗嘗?”

她試圖打破這種莫名的尴尬氣氛。

楚子淵的神色緩了緩,眉間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端起精致的白瓷碗嘗了一口。

楚子淵:“不是你做的?”

曉丹一怔,江杏也是滿臉驚訝:“你怎麽知道?”

她方才嘗時只覺得曉丹做的跟自己做的絲毫沒有不同,甜度适中,食材軟糯的程度也是相似的,就連外頭的常客都嘗不出來,他竟一口就知道了?

沒味道的,不是出自她之手。

楚子淵只是點了點頭,并未多作解釋。

江杏定睛看着他,只覺得眼前之人仿佛長高了不少。

因為她現在看他時,仰頭的弧度明顯加大了不少。

只數月光景,清俊的少年郎竟有些隐隐蛻變成風度翩翩的成熟男子了。

回想起那日在那座陌生府邸的卧室裏,他将她緊緊護在懷裏,那種安全感令她無條件的信任和安心。

江杏沉思了片刻,将手中的畫像遞給林銀,“銀嬸,你去對那些媒婆說,我已覓得夫婿,勞她們費心了。”

楚子淵聽罷,驀然擡頭,眼中滿是驚愕。

她這話什麽意思?

淩厲的目光掃過那張晃在半空的畫像。

一個五官國字,相貌平庸的男子。

她看上他了?

楚子淵的內心頓時有如被千斤大石所壓的心顫,那是一種驚慌和害怕失去的感覺,來之洶湧,仿佛占據了他的清醒和理智,恨不得将那什麽裘公子團成團扔出淮南。

林銀同樣有些沒反應過來,“主子,您的意思是,相中裘公子了?”

江杏一愣,連忙解釋道:“不是不是,我誰也沒相中。”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話帶了歧義

楚子淵正為她第一句話松了口氣,又聽到第二句,心裏沒來由的生出一抹失落感,那感覺就像這碗沒味道的糖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默默咽下。

江杏言罷,行至桌前水盆中,用繡帕沾了些冰涼的井水,在額頭擦了兩下。

那枚花钿的顏色瞬間淡了不少。

“這...這怎麽這麽容易擦掉了?”

林銀見狀,大為驚訝,看了看井水,又看了看江杏的額頭。

及笄的姑娘所繪花钿并非清水可洗的,須得專用的藥水,想當初景正為她抹去額間花钿,可是費了好大的工夫。

江杏的眉眼微微彎了彎,露出一抹俏皮的神色,白淨的小手指點了點額間:“我這是用胭脂所畫的,自然能擦掉了。”

她一直很排斥繪及笄花钿之事,仿佛有了這一枚東西,自己就是一個人人待摘的鮮嫩桃兒。

如今對外放出風聲說自己覓得夫婿,加之額頭沒了花钿,便可信以為真,靜待風聲平息,她也能安然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

江杏對林銀解釋完,又轉過身,仰起頭看向楚子淵,問道:“阿煦,我擦幹淨了嗎?”

眼下手中沒有鏡子,她自己看不見額頭,只能胡亂擦了兩下。

曉丹聞言,正欲走上前來幫她擦拭,楚子淵卻快她一步,自江杏的手中将那方繡帕抽出。

少年的眼眸蘊着一抹贊許的笑意,擡起手,輕輕的,像對待珍寶似的,為她将額間的花钿盡數擦拭幹淨。

他的動作很是溫柔,江杏仿似感覺不到他的觸碰,只是偶爾會有溫熱的指尖随之觸碰,引得少女眸光微擡,羽睫微顫,一錯不錯地盯着他。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住了,這一幕安靜又美好,曉丹了然于心的笑了笑,拉過一旁呆住的林銀出了廚房。

過了許久,少年的薄唇微微輕啓,一字一頓道:“擦幹淨了。”

低沉而渾厚的嗓音如冬日飛泉,直擊入江杏的心靈。

江杏愕然地張了張唇:“你...你擦掉了?”

所以,她額間的及笄花钿,最後是由阿煦擦掉的?

難道他不知道只有定親的夫婿才可以幫及笄的女子擦拭花钿嗎?

少年墨色的眼睛裏閃過一抹極快的熠光,隐隐含着一抹獨占春色的暗湧,卻又怕吓到眼前嬌嬌的人兒,一瞬便消散無蹤。

面容恢複一派純然清冷,一絲不茍道:“嗯,你看不見,所以我幫你擦掉。”

他如此自然地解釋,江杏腦海中升起來的旖旎瞬間消散,不由在心底裏暗暗譴責了自己幾句。

阿煦行事素來勤快又熱心,他的動作就真的只是幫自己擦掉那枚礙事的花钿,才不是什麽定親夫婿的儀式。

“多謝了。”江杏恢複自然的神色,溫和一笑。

“不必謝。”少年的嗓音憑添了一絲隐忍的暗啞。

他只是順應本心,做了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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