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白紗帳幔,軟塌之上,蘇氏就像一朵失去滋養的垂絲海棠,變得凋零失色。

林知良的指尖搭在蘇氏的手腕之上,探脈的時間越久,他的眉峰便皺得越緊。

江杏看在眼裏,心中已然大亂,面上卻仍然強撐着精神。

因是冬日,晝夜漫長,外頭天色仍然晦暗,一如此刻內室幾人的心緒。

又過了許久

林知良滿臉凝重的站起身,擡手擦了擦臉上滲出的細汗。

江杏見狀,緩聲吩咐道:“冬兒,倒杯茶給林大夫。”

林知良伸手接過,見江杏面上仍然一派從容之色,心中不免暗暗贊佩。

“林大夫,阿娘的病如何?”江杏暗中緊了緊手裏的繡帕。

“江姑娘恐怕要做好心理準備了。”

擲地有聲的一句話來的十分突然。

江杏聞言,心猛地下墜,眼前一陣發黑,身體一軟作勢往後倒去。

“姑娘小心!”藍葉一驚,連忙扶住她往椅子坐下。

江杏撐起手肘掌心覆在額前,閉眼順了幾口氣,試圖穩住心氣。

林知良顯然是低估了蘇氏在江杏心中的分量。

往日哪怕蘇氏得一個小傷寒,江杏都會提心吊膽,何況如今關乎性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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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良懊惱自己如此直白地說出來,連忙到藥箱中拿出一瓶薄荷腦油給江杏。

“江姑娘莫急莫急,都是我失言,令堂雖然有身中劇毒的症狀,所幸發現的早,也并非全無解救的可能啊。”

薄荷腦油清沁醒神,又聽着林知良這番話,江杏緩和了不少,鎮定思緒後,她指了指桌上的那堆藥渣。

“林大夫不必自責,是我關心則亂失禮了,你且先看看這個。”

林知良拿起藥渣仔細檢驗後,心中已然篤定這便是致使蘇氏病症之所在,卻仍有疑惑之處未解。

“令堂除了飲用此藥,今日還吃了什麽?”

“都是尋常的食物,對了,傍晚的時候我還做了一碗姜茶給阿娘飲用。”江杏道。

“姜?”林知良頓時恍然大悟。

“難怪我覺得蹊跷,原來竟是如此,令堂所中明明為慢性之毒,按照劑量,并不會在當下就有毒發的征兆,而生姜具有溫中散寒,發汗解表之功效,正巧将這種□□的症狀加速引了出來。”

“所以阿娘看似毒入膏肓,實則并非如此?”江杏的心裏升起希冀。

林知良卻搖了搖頭,“還有一事我須得告知,其實上回我替令堂用銀針刺激穴位的保守方法進行治療,便是懷疑令堂中了□□。

只是當時我一是醫術尚淺,二是沒有毒藥的原體進行甄別,便不敢貿然下定論。”

江杏越聽越沉,心底一陣發抖:“你的意思是...阿娘從前已經中過一次毒了?而且跟這次的是一樣的?”

“八成是,不過還是需要找到毒藥原體才可鑒別,這藥渣當中的毒性被沖緩了許多,很難驗出。”

藍葉始終在一旁留心留神的聽着,見林知良言及此處,思忖了片刻,連忙出言道:

“姑娘,奴婢想起一個事兒,在京城江府時,我曾看見大夫人神神秘秘的交給夏媽媽一個檀木匣子,并說那東西是她此行之關鍵,還叮囑夏媽媽一定要物盡其用。”

“大夫人....”

江杏的聲音低微下來,滿府中,可不是那個女人最恨極了她阿娘嗎。

“你可知那匣子現在在何處?”

藍葉點點頭,“我知道,我願意去為姑娘取來裏頭的東西。”

江杏猶豫道:“若被夏媽媽發現,你恐怕會有危險。”

“藍葉還未報答您救了奴婢舊主之命,此番便當作還了這份恩情。”

藍葉私下琢磨了好幾日,總覺得小公子對三姑娘太過不一般了,可三姑娘身份低微,與小公子實非良配。

若由她将這份恩情還一還,此後小公子便能不再虧欠三姑娘了。

夏媽媽有晨起出恭的習慣,眼下天剛亮,正是好機會。

藍葉對夏媽媽的耳目行蹤都十分熟悉,輕巧避過她們,自窗戶翻入夏媽媽住處,找到那被束之高閣的匣子,打開一看,裏頭果然放着不少白色粉末的藥包。

衆人在弦月齋焦灼等待,不一會兒,卻見藍葉小腿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江杏第一個上前将她攙扶住,擔憂道:“這是怎麽了?”

藍葉忍着痛意,“方才跳窗太着急,落地時腳脖子崴了下,不是什麽大事,還好将東西取出來了。”

江杏見藍葉連自己的傷都不顧,只擔心東西,心中為之動容,誠摯道:“藍葉,你家舊主與我并無什麽恩情要還,反而是我要多謝你此番冒險前去。”

言罷,江杏向她行了個全禮。

藍葉一驚,連忙将她扶住,“姑娘折煞奴婢了。”

藍葉的眼眸暗暗閃爍,她不明白江杏此舉是何意,難不成覺着自己不配替小公子還她的恩嗎。

林知良将那藥粉檢驗後,篤定道:“果然是了,兩年前我随父親去京城的醫學藥館研讨時曾見過這種毒,只是這解毒之法....”林知良歉意地面露難色。

剛升起的希冀又被生生卡住,江杏的心口頓時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林大夫,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阿娘,無論你要多少報酬,或者什麽條件我都可以答應。”少女眼眶發紅,言辭懇切地哀求道。

前世她已然飽受失去母親的錐心痛楚,今生萬不可再經歷一回。

心儀之人可憐兮兮的哀求于前,林知良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若我用娶你相挾,你會答應嗎?

這個念頭只升起一瞬間,便被理智戰勝,暗罵自己不該如此失去醫德趁人之危,當即鄭重承諾:

“我需要些時間研制,最遲明日,我一定會帶着解藥過來。”

林知良言辭鑿鑿的保證江杏安心不少,當即讓冬兒好生送他出去。

一整日裏

弦月齋上下了無生氣,江杏除了挂牽蘇氏的身體,還得在夏媽媽面前演出懵懂無措的模樣,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

如此心慌意亂的等到第二日,林知良才在近黃昏才趕來,一入內便先解釋姍姍來遲之緣故。

原來是近日邊境發生了好幾回沖突,傷了許多無辜百姓,他們父子被縣衙應召前去醫治,這才耽誤了時辰。

江杏聞言,不由心生疑惑:“梁周一向和平共處,怎麽會在邊境起沖突?”

林知良解釋道:“沂太城眼下出了一件大事,城主耶律修被歹人放箭暗傷了,正昏迷不醒呢。”

耶律修遭遇襲擊,沂太城中卻流言四起,聲稱刺殺耶律修的人是大周派來的殺手。

此言一出,擁護戴愛耶律修的大梁百姓心生怨恨,便屢次與大周百姓起了沖突。

悅來食肆的二樓雅間內。

裴睿擰眉望着眼前的一堆暗報,沉聲道:“連互市的通道要塞都關閉了,此舉分明是在挑撥周梁百姓的關系!”

裴睿的對面,只見楚子淵安靜坐于椅中,不時端起茶盞抿兩口,還拿起桌上的糕點嘗了嘗,看似一派閑适的品茶吃食,雙眸卻閃爍着暗湧的光芒。

半晌後,才不急不緩道:“只怕那些人的目的,還遠不止于此。”

裴睿聞言,心思九轉,臉色一變。

耶律修原是大梁先國君的皇兄,現今的大梁國君卻半點沒有遺傳到先國君的治國之才,整日庸碌貪歡,遠不及耶律修這位皇叔文武雙全。

耶律修在大梁的聲望甚至比這位新國君還高,他卻為了讓自己的侄子安心,在數年前自請放棄皇族身份,甘居一城之主的位子。

“如今國君受了褚遂韓的挑撥,只怕已經對耶律修産生了殺心。”楚子淵沉聲道。

前世因耶律修喪女哀傷病倒,褚遂韓才鑽了個空子獲得國君的信任發動戰争。

而今世,褚遂韓幹脆派殺手來要了耶律修的性命,畢竟只要耶律修一死,梁國朝內便再無持和平共處之約的有力之士。

裴睿揣摩了片刻,說道:“如今梁國諸多動蕩,便是我一直催促你來沂太城的原因,你足智多謀,眼下正是關鍵時期,我需要你的相助。”

楚子淵端起茶盞又是一派悠閑自若的抿了兩口,才慢騰騰說道:“既然梁國國君昏庸,那便,換一位能者居之。”

耶律修本就主張和平,是承襲梁國的不二人選,若有大周助其奪位,必定馬到成功。

裴睿聞言不由一陣愣怔,楚子淵的這番話看似輕飄飄的,竟隐隐有股睥睨衆人的上位者氣勢。

可他眼下只是一個無任何官職的少年人,這股氣勢又是從何而來?

正這時,外頭的寒風将窗戶吹開,刺骨的寒流一下子湧了進來。

沂太城都這般冷,靠近沂太城的淮南必定也不好受。

楚子淵不由暗想,也不知江杏怕不怕冷。

她素來愛吃冰食,想來是不怕的吧?

可小姑娘看着瘦瘦弱弱的,真着涼得了風寒可不是鬧着玩的。

“你方才說,這是驅寒的藥物?”楚子淵指了指旁邊桌上放着的那幾包藥包。

“正是,小武特地去當地藥方抓的,說是驅寒極好,怎麽,你不舒服嗎?”

楚子淵搖搖頭,又道:“能給我多拿些嗎,等這裏的事情平了,我想帶回去給江杏。”

裴睿頓時撲哧兩聲笑道:“我說子淵,別人追姑娘家都是送花送首飾的,怎麽到你這就變成送藥了。”

“是嗎?”楚子淵難得露出一絲疑惑地表情,眨眸無辜道:“我只想着要她身體康健,倒忘了這層。”

裴睿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伸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暧昧笑道:“所以,你這是變相默認自己真的喜歡江姑娘了?”

少年的眼波轉動,沉思了半晌,“是與否,我想先對她說,如若她與我亦有此意,那自然兩相宜,如若...”

話頓,少年掌心握緊了幾分,神色覆上一抹從未有過的忐忑,“如若她對我無意,那我的這份喜歡也不必公之于衆,成為她的煩惱。”

裴睿聽罷,不由挑眉輕笑:“難怪京中那麽多閨閣千金視你為夢中情人,你就連被人家姑娘拒絕,先考慮的也不是自己傷心,反而是擔心人家會不會因此煩不煩惱。”

“護她安然無憂是我的承諾,若她所煩之事因我而生,那便是我的過錯。”

少年的視線眺出窗外,眸光交錯閃爍,炙熱而溫柔。

只是他卻不知,他仔細護在心上的小姑娘,眼下正蒙受着沉重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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