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細雨絲涼, 朦胧依舊。

行人撐着油紙傘自青石板橋上而過,紛紛停在橋下巷子口的一間小鋪面前。

鋪面不大,約莫十平, 石瓦頂上的煤爐正冒出縷縷炊煙。

瓦檐上挂着一方普通的木質長形牌匾, 落筆寫着“廣式糕點鋪”五個大字。

字跡筆鋒婉轉間略顯柔和之氣, 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鋪面的門口擺放着兩張長桌,半人高的蒸籠前正站着一位身姿纖瘦的少女。

蒸籠揭開,陣陣白煙頓時缭繞在眼前, 似雲似紗,微風将白煙吹散, 少女的容顏便慢慢顯露了出來。

一襲煙色素羅粗布衣裙, 如墨鍛的青絲高挽,只斜插一枚木簪用于固定,面容未施粉黛, 因着蒸籠的霧氣熏來, 雙頰顯露出若隐若現的紅扉。

少女周身褪去了往日的稚嫩青澀, 面容如霓如霞, 更顯嬌俏妩媚。

“三叔,這是馬蹄糕, 一早就給你裝好了。”江杏将用牛皮紙袋裝好的馬蹄糕遞過去。

少女說話間朱唇總會漾着清淡淺笑,讓人見着如沐春風。

中年男人笑呵呵接過,誇道:“阿杏姑娘,你家這廣式馬蹄糕做得可真好吃,跟別家的都不一樣,我媳婦就愛吃你做的這個味兒, 這不,下雨天也催我出來買呢。”

江杏微微一笑, “嬸嬸吃着滿意就好。”

其實馬蹄糕的做法很簡單,将新鮮馬蹄去皮後切成小粒狀。

馬蹄粉加水攪拌均勻後用一個濾網過篩,這樣待會做出來的馬蹄糕口感也會更細膩。

而後起鍋放入紅糖融化,倒入調好的熟漿與生漿融合,最後加入切好的馬蹄粒攪拌均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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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熟放涼後的廣式馬蹄糕晶瑩剔透,入口軟糯清爽,十分美味。

同理的做法,還可以将馬蹄粒換成紅豆或者綠豆,便可制成紅綠豆馬蹄糕。

三款樣式的馬蹄糕很受客人歡迎,鋪面的位置正好與一間書塾相近,每日早晨來書塾的學子都會到江杏的小鋪面前買上兩份當早點,不一會兒便可一售而空。

正當晌午

煙雨依舊,水珠滴落在屋檐和青石階上,好似天然琴音,讓人聽着,只覺內心也平靜了不少。

想當初江杏用假死之法脫身,與蘇氏本無處可去,還是王青提議避來他的家鄉,與淮南相隔千裏的江南。

江南确實是一個靜谧寧靜的好地方。

唯一一點遺憾的就是江南常年多雨,并非水果生長之地,水果價貴不說,就連牛奶椰汁等物也是稀罕品。

這些食材江杏都買不起,便打消了開糖水鋪的念頭,轉道開起了糕點鋪。

江杏所做的糕點多為江南之地從未有過的廣式糕點,故而生意還算可觀。

可她私心裏仍然盼着将來能開一間與淮南城那樣的糖水鋪,既可以賣糖水,又能賣糕點小食。

說起糖水鋪,江杏心底一動。

也不知銀嬸景福和曉丹眼下如何了。

原本她也想帶着曉丹一起離開,可自從明白那丫頭對景福的心思後,江杏便決定,這種颠沛流離的日子不該讓她過了。

畢竟誰也不是天生就得一輩子當女婢伺候人的。

曉丹有天賦,加之她離開前讓人送去的那本囊括百十種糖水的食譜,她必能将糖水鋪好好經營下去。

景福那傻小子雖然憨厚,卻是個品性善良又能吃苦的人,也定能将曉丹照顧好。

這般想着,江杏的擔憂之情也平複了不少。

正這時,蘇氏自鋪子裏頭走了出來,拿出一塊帕子,仔仔細細地替江杏擦拭額上的汗。

“今兒早起做糕實在勞累,這裏我來收拾,你快進去睡會吧。”

江杏輕笑搖頭,握住蘇氏的手:“不累不累,阿娘也是跟着我一塊兒早起的,您才應該去休息呢。”

蘇氏偏頭一笑,咬了下唇,欲言又止道:“三叔家的大兒子,我瞧着人挺好,你要不要——”

蘇氏的話還未說完,江杏便趕緊擺手打斷:“阿娘您又來了,這話您每日都得說一遍,累不累呀。”

“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兒家,不是成婚了,那也是定好人家的了。”蘇氏嘆了口氣,擔憂道。

距離江杏及笄之年已經過去兩個年頭,眼下又開春了,很快又第三年了。

如今日子漸漸安穩,蘇氏也不用低聲下氣地做人妾室,便一心只為江杏打算,盼着她找個好人家安度餘生。

“我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何必要嫁人呢,難不成阿娘是嫌棄我了?”江杏言罷,故意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蘇氏頓時嗔了她一眼:“莫要胡說,你可是阿娘的命,說來都怪我不好,當年若非我輕信了夏——”

蘇氏像是想到什麽,立刻噤聲,四周張望,見無人才松了口氣。

夏媽媽?

江杏的眸中閃過一道極快的諷笑。

那瓶珍貴的蜜蘭露裏頭下了足倍的毒藥粉。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只怕夏媽媽如今墳頭的草都三寸高了。

不過這些陰晦之事,江杏并不打算讓蘇氏知道。

蘇氏見江杏走了神,一臉滿不在乎,頓時無奈道:“真不知道你這孩子将來得找什麽樣的夫婿。”

此時王青正好踏雨歸來,江杏眸色一動,調笑道:“王青你快管管我阿娘,她又給我操心婚事了。”

王青硬朗的面容含蓄一笑,将手中的藥包遞過去。

蘇氏雖然解了毒,可因着身體孱弱,到底落了病根,每月需服用些強身健體的中藥。

蘇氏伸手接過,面容溫婉道:“有勞你了。”

王青的眉眼頓時舒展開來,囑咐道:“這次的藥沒這麽苦,你可安心用。”說罷,又将手中另外一袋小藥包遞給江杏,并解釋道:

“昨日我見姑娘咳嗽了兩聲,許是雨季着涼,便順道買下這藥,服下可有所緩解。”

“噢~原來我的藥只是順道買的呀?”江杏的眼眸轉了轉,輕笑打趣道。

王青一怔,視線飛快地看了眼蘇氏,硬朗的面容微微發紅。

青石板橋對面,小武撐着傘立于楚子淵身側,望了望身旁面色有些晦暗不明的男人。

他困惑道:“大人,那位确切無疑是江姑娘了,您為何還不過去與她相認啊?”

昨日他随楚子淵來過這鋪子一次,只是那時恰逢大雨,鋪面關門人影無蹤。

楚子淵當即派了人手在鋪面外頭晝夜看守。

今日一早又立刻趕來,看清楚那被人群包圍在前頭的少女是江杏無疑後,仍舊沒急着上前。

只沉聲道:“先別打擾她的生意。”

這話也有道理,他們一行人神色肅穆,突然出現,想必會驚到那些購買糕點的百姓。

小武不由暗暗感慨,大人雖不是從前的少年郎,心裏卻還是一如往昔地以江杏為先,為她思慮周全。

可是小武不解的是,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人家打烊了,大人為何還不上前呢?

楚子淵的眸光始終落在遠處少女的臉上,視線一刻都不曾離開過,生怕眨眼的瞬間,眼前便成了幻影。

昨夜他輾轉反側,一夜未眠,想了無數個她要設局假死的緣由,想着她是否有所苦衷。

可眼前所見的,卻是她與其他男人巧笑嫣然地說着話。

雖然相隔甚遠聽不見他們說的是什麽,可那個男人臉上的那種腼腆赧顏他也曾有過,又怎會不懂其中的含義。

她沒死,還活着,沒告訴他和糖水鋪的任何人,卻讓那個王青一直陪在身邊。

她就這般看重他?比自己還重要?

男人眸色深深,心底有一絲苦澀蔓延開來。

“大人,河道總督楊萬勵前來求見。”

身後傳來的聲音打斷了楚子淵的思緒。

男人擡眸望向已經空無一人的鋪面門口,眼底覆上一層陰霾,唇角始終繃得緊緊地:“叫人暗中徹查當年江家失火的前因後果。”

小武連忙應道:“是。”

楚子淵一行返回客棧,甫一入內,便見一身形肥碩的中年男人身着官服跪地拜道:

“下官江南河道總督楊萬勵叩見大人,大人自京城遠道而來,下官有失遠迎,還望大人莫要見怪。”

楚子淵将雙手随意地搭在椅邊,一派閑情散漫,眸光随意掃過底下的人,淡淡道:

“本官奉旨入江南只為賀壽禮,一切只為從簡,不勞楊大人費心操勞。”

楚子淵這般說,倒把楊萬勵的客套話堵死了,男人舔了舔幹燥的唇,呵呵笑道:

“其實撇去別的不說,下官與大人也算親戚一場,親友遠道而來,作為東道主也是理應招待的。”

“不必,楊大人若無其他要事,請回。”男人言簡意赅,語氣疏離淡漠。

小武在一旁暗暗輕笑,頗有些幸災樂禍,其實平日裏楚子淵對同僚間的面上功夫雖然疏遠,卻還算态度平和。

這楊萬勵也算他倒黴,正趕上大人心情不好的時候來拜見。

楊萬勵心裏正直打鼓,他估摸不準楚子淵的心思,出了客棧,又轉身往裏瞧了眼,渾濁的雙眼閃過一抹暗湧,沉聲吩咐道:

“叫人盯着這座客棧的一舉一動。”

楚敏蘇傳信叮囑又叮囑,一旦楚子淵進入了江南地界,便叫人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盯死他,萬不可讓他擾了他們的生財大計。

入夜。

小武推開門,見客棧的飯菜原封不動地放在桌上,而楚子淵此刻仍然在案前翻閱劄記冊子。

小武沒辦法,又開始了念經模式:“大人,您的三餐也太沒規律了,就算這客棧飯食難吃,多少也要吃點啊,否則瘦脫了相回去,京裏那些盼着你的大家小姐可要傷心——”

“去将她喚來。”楚子淵冷不丁出聲,打斷他的絮叨。

男人的視線并未擡頭,仿佛只是随意的一句話。

“啊?喚誰?”小武還沒反應過來。

楚子淵的手上動作一頓,擡眸無聲地瞥了他一眼。

小武頓時會悟,一拍大腿,笑出一排大白牙:“得嘞,馬上去安排。”

“站住——”楚子淵又叫住他,沉聲囑咐道:“你只說本官喜歡她做的糕點,眼下正有幾款想吃的,喚她前來是看她能否做得出來,若能,必有賞金。”

小武聽罷,頓覺不可思議地張口咂舌:“所以眼下您叫自己挂念了好幾年的江姑娘前來,就是為了讓人給你做吃的?”

“你話是不是太多了?”,男人眯起眸子,面露寒意。

小武一驚 ,連忙捂住嘴巴轉身逃竄。

夜色當空,一襲煙色素羅錦的少女撐着一把油紙傘于雨霧中而來,步态生姿,朦胧柔美。

“快進來快進來,你可算到了,我都等你好久了。”

站在客棧門口的女子趕忙将她迎了進來,用帕子替她擦了擦滴到身上的水珠。

“柳柳,這是哪兒來的顧客呀?”江杏朝客棧裏頭看了眼,問道。

柳柳是這家悅來客棧老板的女兒,與江杏投緣交好。

江杏不時會做些糕點放在客棧裏售賣,若有吃着覺得不錯的,柳柳便會為顧客引薦。

柳柳神秘兮兮地往樓上指了指,“是位京城來的官爺,長得很俊,就是性格極為清冷,要不是給的錢多,這下着雨的天兒又是晚上的,我都不想喊你來呢。”

江杏淡淡一笑:“無妨,那我先上去了。”

“去吧去吧,我讓人去廚房燒火,那位貴客要是有了想吃的,你便在我這兒做,省得來回跑。”柳柳熱心道。

江杏朝她感激一笑,轉身走上二樓,停在門前。

“叩叩叩。”

她擡手輕敲了兩下門面。

不一會兒,裏頭傳來簡短的一個字:

“進。”

江杏聞言不由一怔,還真如柳柳說的那般惜字如金的高冷,只是不知怎的,她竟從這一個字當中聽到了些熟悉的感覺。

屋內陳設清雅,還飄着一股墨香味,尋味望去,見窗下桌上正有散落的書卷和墨寶。

這是客棧裏頭最大的一間廂房,平日裏并沒有多少人包的起,這般闊綽一下子就給了半月房錢的更是少見。

難怪柳柳這幾日的胭脂水粉輪着買。

江杏暗暗道,若是這單生意做成了,她興許就能換一個面積更大的鋪子了。

外室與內室隔開了一道屏風,江杏便站在外室這頭等候。

清風自窗臺吹來,墨香飄萦,更顯得一室安靜。

江杏站得腳都開始發麻了,若非方才那一個字的“進”,以及透過屏風上的镂空雕花看見了人影晃動之态,她都要懷疑這裏頭到底有沒有人了。

她清了清嗓子,屈膝福了個禮,試圖打破這詭異的安靜。

“大人萬安,不知此番喚民女前來,是要做些什麽新樣式的糕點?只要大人告知糕點的味道及形狀,民女都能一試,保管您滿意。”

若非眼前天降大生意實在誘人,她可真說不出這般吹噓上天的話。

可等了半晌,卻也不見內室有何動靜。

江杏的內心開始小小不安起來,心跳竟也如鼓點般跳動起來。

奇怪,明明隔着屏風,她連人都沒看見,卻能感受到一股極有威懾力的氣場。

伴着逐漸加速的心跳,不一會兒,珠簾晃動的聲音清晰傳來,接踵而至的便是沉穩的腳步聲。

江杏循聲擡頭,望着眼前熟悉的男人面容,她足足怔了幾秒,微張着唇,眸光震驚:

“阿煦?!”

久違的稱呼讓楚子淵緊繃着的清冷神色緩和了幾分。

可一想到屋檐下那幕她與其他男人有說有笑的畫面,眸光不免又沉了幾分,像是賭氣般:“江三姑娘該喚本官楚大人。”

男人的話語清冽冷漠。

江杏頓時一怔,朱唇張了又合,一時沒反應過來。

正這時,門外人影攢動,看那身形,并非客棧裏頭之人。

楚子淵眸色一凜,稍作思考,忽然伸臂環住了江杏的腰,将她往自己懷裏帶。

江杏頓時驚呼出聲:“阿——”

一想到方才他的話,便把那個煦字生生咽了下去。

“大人....?”

嬌怯而試探的喚聲猶如一柄羽扇,無形的撩撥着他的心弦,男人的喉結上下滾動,抱在她腰上的手臂不自覺緊了兩分。

江杏吃痛地嘤咛一聲,擡眸無措地看着他。

楚子淵望着窗外,伸指抵在唇邊,示意她先別說話。

燭火搖曳,光影顯現,暗處之人見裏頭兩個身影重疊,便慢慢隐身離開。

察覺到外面偷聽的人走了,楚子淵立刻松開了懷裏的人,退後三步,凜聲道:“去內室待着,不許出來。”

說罷,便迅速轉過頭去,不再看她。

江杏張了張嘴,她能感受到他在生氣。

是氣她假死不辭而別嗎?

可是她還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呢…

望着男人挺拔的背影,江杏不由抿了抿唇。

意識到眼前的男人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對她言聽計從的少年郎,頓時覺得心裏頭悶悶的,垂着小腦袋踱步走入了內室。

楚子淵始終背對着她,見她走了,方才擡手碰了碰自己的臉頰。

果然滾燙得厲害。

男人閉眼暗罵了兩聲,實際上他的年齡并不比江杏小,如今又過了這麽些年,怎麽一見到她,還是跟愣頭青似的臉紅發燙。

楚子淵回頭往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方才應該沒瞧見吧?否則他這氣豈不是白生了?

江杏确實沒發現,她一走進來便看見內室裏頭只有一張床和淨室。

眼裏頓時閃過一抹慌亂,想到方才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她的小手不自覺地握緊衣擺。

這等私密的地方,阿煦讓她進來這裏是要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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