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初夏多雨, 京郊一處莊子上,一身着粗布麻衣的女子正被兩個小厮摁在院前。

“你們放開我,我可是斓院的管事!誰允許你們這麽對我的!”

漫天大雨将藍葉淋得狼狽不堪, 她試圖掙紮, 肩膀上鉗制着她的雙手卻發狠了力道, 她只覺半邊身體都麻木了。

藍葉是斓院的管事,一應吃穿用度都是好的,哪裏穿過這麽粗糙的衣衫, 也從沒這麽狼狽過。

摁住她的小厮面容冷硬道:“這是大人的命令,你既心懷不軌, 便讓這雨水好好沖刷幹淨你肮髒的內心。”

藍葉頓時怔住, “大人?不,公子不會這麽對我的,你們一定是騙我的, 快放開我, 我要見公子。”

她發瘋似的掙紮起來, 竟真的掙脫了那兩人的鉗制, 只不過還未走上兩步,便踩到了一塊石子, 狼狽的踉跄跌在地上。

那兩個小厮嗤笑兩聲,慢悠悠地行至她面前,“跑啊,你不是要跑嗎,大人說了,念在過往留你一條命, 以後你就在這莊子幹粗活,這一輩子都別想踏入京中一步。”

雨越下越大, 夾雜着山風吹來,藍葉只覺得渾身都發着寒顫,可臉頰卻感受到了一股暖意,她伸手試圖擦去,才發現臉上除了雨水,還有自眼眶中流出來的眼淚。

“不....”藍葉心有不甘地仰起脖頸,試圖透過那堵高牆望去京城的方向,可不管她如何望眼欲穿,那巍峨繁華的都城,那都城裏的人,她此生都無法再見到了...

斓院書房內,窗前正有一抹檀香飄萦,楚子淵坐于案前,翻看着江南送來的書信,少頃,淡淡勾唇。

“怎麽樣?東照河沒事吧?”江杏站在他身側,急切問道。

這場雨一連下了整整五日,就連京城中地勢低窪的街道都被水淹到了腳脖子,更何況一下雨就岌岌可危的東照河。

楚子淵将手中的書信遞給她,“你自己看吧。”

江杏接過,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完,才松了口氣,“東照河沒有決堤,阿娘也能無恙了。”

“你放心,即便江南再發洪災,我也會命人将你阿娘送去安全的地方。”楚子淵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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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杏勾唇淺笑,正欲開口,便見小武神色匆忙地走入內,見江杏還在,又立刻收斂了面色。

“那我先回去了。”江杏見他們有事商談,便先行出去,只是心裏莫名的生出一股不安。

果然,接下來的幾日,楚子淵都未曾回來斓院。

“姑娘,明日咱們要去靜安寺上香嗎?”曉鈴走入房內,手中捧着一束時鮮的花卉正打算插入瓶中。

“為何要去?”江杏正執筆寫着這兩日閑來無事新研制的菜譜,聽見曉鈴的話,便停了筆,擡頭問道。

“每月初一都是上香祈求神明保佑的日子,我聽府裏的姐姐們說,靜安寺是京中最靈驗的寺院了。”

“那好吧。”江杏想着所幸清閑,楚子淵也不在府中,她便覺得更無趣了,出去走走也好。

只是到了第二日的早上,江杏帶着曉鈴往院子裏走去,才發現斓院的守衛增加了整整一倍的人數,幾乎每五步就有一個侍從嚴陣以待,臉色也嚴肅地有些吓人。

“姑娘,這是怎麽了....”曉鈴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語氣有些顫顫。

江杏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走到最近的一個侍從面前。

“你們大人回來了嗎?”

侍從抱拳應道:“并未,大人吩咐了,姑娘今日不得随意走動,請回房歇息。”

曉鈴覺得很是奇怪,拉了拉江杏的衣袖悄聲道:“姑娘,往日不給咱們出府中大門就算了,怎麽今日連院子裏也不給去了?”

江杏垂眸靜默片刻,某種猜測一閃而過,臉色有些發沉。

大周皇宮內。

大皇子裴勵兵臨城下,自宮門揮師進攻,如入無人之境。

直至勤思宮,見皇帝躺在自己的寝殿內,面色發白,奄奄一息。

裴勵的神色滿是悸動,日夜期盼的皇帝寶座就在眼前,俨然忘了此刻躺在床上的人是他的父親。

“父皇,兒子感念父皇辛苦,日後這天下,便由兒子替您照料,您也好,安心養病。”

裴勵的眸光精亮,握着手中已經拟好的遺诏,朝皇帝的床榻行去,只是還未走近,身後便傳來一句擲地有聲的質問:

“大哥想替父皇執掌天下,可問過父同意與否!”

裴勵的腳步一頓,猛地回過頭,“你——你怎麽還活着?”

自殿門口緩緩走進來的,正是本該于昨晚便毒發身亡在府中的裴睿。

“真遺憾,我還活着,倒是浪費大哥重金替我尋來的毒藥了。”

裴睿冷冷勾唇,伸手一揮,立時有數十位身手不凡的暗衛自殿中的隐秘位置疾步閃身,将裴勵的人全部控制住。

裴勵望着架在自己脖子前的刀劍,握着遺诏的手暗暗用力,面目猙獰地盯着裴睿,“我的兩萬兵馬就在門外,你敢動我!”

話音一落,一身銀白戎裝的楚子淵踏入殿內,他的手中執着一柄長劍,泛着寒光的劍身有一半染着鮮血。

男人面容冷冽,英姿軒昂,大有一副萬夫莫敵之勢。

“啓禀皇上,殿外叛軍已盡數投降。”

楚子淵的話擲地有聲,一字一句敲在裴勵的心頭,他難以置信地愣怔了數秒,“你說什麽?!”

不可能,皇城之內的守衛早就被他買通了,楚子淵哪來的人抵禦,他的兵馬都是精銳,絕不可能這麽快被打敗。

裴勵自以為他才是那個掌控一切的人,殊不知楚子淵也同他一般知曉了後事的發展,他麾下所謂的得力幹将早被暗中勸降。

而原本應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皇帝也悠悠轉醒,被太監攙扶起來,雖然面色蒼白,眼神卻十分清明。

“得見父皇無恙,兒臣便安心了。”裴睿欣喜,跪地說道。

“睿兒起來,你做得好。”

皇帝輕咳了兩聲,将目光轉向楚子淵,贊許道:“不愧是朕親封的新科狀元,子淵,朕沒看錯你。”

“多謝皇上。”楚子淵不卑不亢道。

“把大皇子押回他的府中聽候發落,貴妃楚氏教子無方,即日起閉門思過,待朕考量之後再行處置。”

皇帝望着裴勵,眼裏閃過一抹殺意,即便是親生兒子,有了弑君的心思便是死罪。

皇帝說完,目光又一次落在楚子淵的臉上。

貴妃是楚家的人,也是楚子淵的姨母,倘若他有一絲心軟....

殿中的氣氛變得肅穆安靜,就連裴睿也不敢聲張。

皇帝目光如炬,幾經打量,見楚子淵的神色始終鎮靜若定,這才露出滿意一笑。

“此番平亂的有功之臣,朕,都會逐一嘉獎。”

大皇子裴勵反叛之事處置的很是隐秘,除了皇城之內,風聲并未傳到外頭的民衆口中,就連大皇子府,從外面看還是一如往昔般金碧輝煌。

不同的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大皇子,如今卻成了階下囚。

裴勵周身狼狽,那股戾氣卻未曾消弭,此刻正死死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楚子淵。

“你為何要與我作對,裴睿能給你的我也可以,你為何不站在我這邊?!”

裴勵憤怒低吼,說着便要上來撕扯楚子淵,只是還未碰到他的衣角,就被身旁的侍衛給押了回去。

“你們先出去。”楚子淵面色如常道。

侍衛應聲告退,內室便只剩下他們二人。

楚子淵望着一身狼狽的裴勵,眸光晦暗不明。

“其實我該感謝你。若非你設局将我引入栾山崖,我也不會有這番重活的機會。”

裴勵猛地擡頭,滿臉震驚地望着楚子淵:“你,你說什麽?!”

楚子淵環着雙臂,薄唇勾起一抹譏諷,前世他一心為新帝效忠,蕩平虎視眈眈的邊境小國以保新朝安穩,卻不想新帝早就對楚家,對他起了忌憚殺心。

這些事情還是兩年前得知江杏死訊之時,他備受打擊酗酒度日,與夢境中重現了前世真相。

裴勵沉默了半晌,忽然發出兩聲怪異的笑:“難怪,這一切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也應該明白朕才是大周的新天子,朕重活一世,就是上天要朕繼續登臨帝位!”

“讓你稱帝?你可知大周數十萬百姓的鮮血是因誰而流?若非你昏庸無度,大梁根本不會有機會進犯我族,上天讓你我重活,是為了挽救這幾十萬無辜的百姓,絕非為了成全你所謂的帝命。”

裴勵的臉色徹底僵住,渾渾噩噩地跌坐在地上,腦海中開始湧現出前世的畫面,血流成河的京城,指責唾罵他的官員,奄奄一息的百姓,這些慘狀全都是因為他。

窗外的雨水落在屋檐,發出有節奏的滴答聲響,仿佛前世宮門口的鮮血,染紅了整個白玉臺階。

裴勵緩緩閉上了眼,聲音嘶啞難辨:“要我認罪可以,我只有一個要求。”

初夏甘雨,煙波茫茫,少女白皙的小手執着青木傘柄自院中走來。

小武正在廊下等候,見江杏過來,連傘也不撐便走上去迎她。

“姑娘總算來了,大人也在裏面,快進去吧。”

江杏踏上臺階,收了雨傘交給身後的曉玲。

“你家大人有沒有說,為何要叫我過來?”

外面人不知皇權動蕩之事,斓院卻在事成後便收到了訊息,院中的侍衛也撤了一半,一切如常。

小武搖搖頭,“姑娘進去就知道了。”

他也覺得奇怪,這無論來了多少人審問,大皇子要麽是拒不回答,要麽是發瘋似的将人趕了出去,就是不認罪,可大周律法卻有一條規定,皇家子弟犯法,需自行認罪畫押,方可論罪處置,如若不然,便是囚禁至死。

可裴勵兩世狼子野心,若不除去,日後保不齊會生出事端。

內室的門咿呀一聲被推開。

裴勵驀然擡頭望着來人,那種眼神就像是荒野中饑渴了許久的人看見了水源般渴望。

“江姑娘,你能不能再給我做一份吃食?”

江杏心中詫異,沒想到如此鄭重其事地将她喚來,就是要她下廚?

江杏轉眸看了眼身旁的楚子淵,想問問他的意見。

楚子淵沉默半晌,在腦海中推敲着裴勵這個請求的緣由,莫非他也如自己一般嘗不出食物的味道?

再想到孫公公這些年大江南北地替他搜尋美食,便更加印證了這個猜測。

見楚子淵微微颔首,江杏才道:“請大皇子稍等片刻。”

這大皇子府中人去樓空,內裏的奢靡早已散去,空留一個殼子,所幸廚房裏的家夥什都在,只需去将材料買回來就行。

半刻鐘後

曉丹端着做好的綠豆沙跟在江杏身後,再次回到關押裴勵的院落門口。

楚子淵也從內室出來,站在廊下。

“我做好了,這是綠豆沙。”

綠豆沙的做法簡單,不費事兒,反正裴勵也沒說要吃什麽,她便做個最簡單的。

“不必進去了,小武。”楚子淵的眼神落在那碗綠豆沙上,微微皺着眉。

小武會意,伸手接過曉丹端着的托盤,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江杏抿着唇左右瞧了瞧,慢慢走到楚子淵面前,伸出白玉般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等回家了,我給你做比那碗更好吃的綠豆沙。”

小姑娘擡着眸,眼裏的星點溫柔璀璨。

楚子淵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也不在意周圍還有許多侍從,反握住她的小手,與她十指相扣。

這時,裏頭傳來尖銳的瓷碗砸地的聲音。

小武一臉莫名其妙地走了出來。

“怎麽了,大皇子不愛吃?”江杏忙問,雖說是簡單的綠豆沙,可她也是費了心做的,應該不會難吃到要摔碗的地步吧。

小武撓撓頭,“大皇子看見那碗綠豆沙,就像是見到了什麽十分金貴的東西一樣,情緒很是激動,連拿勺子的手都是抖的,我以為他是太餓了,結果他才吃了兩口,突然又把碗砸了,嘴裏還一直喊着什麽沒味道。”

小武說罷,看向江杏,“江姑娘,你沒往裏頭放糖嗎?”

江杏詫異搖頭,這種廚房低級錯誤她怎會犯。

“奴婢剛才嘗了,很甜很好吃啊。”曉丹解釋道。

楚子淵的神色變了又變,“許是大皇子吃慣了山珍海味,一時吃不慣。”他淡淡解釋道。

“那他還會認罪嗎?”江杏不安道。

“會。”楚子淵篤定道。

已經窮途末路的人,再掙紮也無用。

等楚子淵與江杏離開後,大皇子府便傳來消息,裴勵認了所有罪名,只是大理寺的人剛将審訊記錄遞到皇帝面前,大皇子府中便傳來了裴勵自盡的消息。

與此同時,貴妃也被褫奪封號,一連降了數級,幽靜宮中。

半月後,皇帝駕崩,二皇子裴睿繼任大統,新帝臨朝當日,權傾三個朝代的楚相爺上呈奏折,稱自己年事已高,無力再任相爺一職。

新帝着意挽留了許久,但楚相爺态度堅決,他也只能十分惋惜的同意了。

從來帝王之争,站錯隊的人都沒什麽好下場,楚敏蘇被先帝以勾結官員貪贓枉法的罪判了流放,楚敏桓更是在大皇子逼宮之事上受到牽連,被剝奪了官職,楚家再無能力出衆之人,只會日漸衰敗,淡出朝野視線。

楚相爺辭官的消息一經傳開,衆人議論紛紛,都在猜測新帝此舉,是否對從龍有功的楚子淵也生出了忌憚的心思。

卻不想當天突降一道聖旨,加封楚子淵為安南王,封地為大周南境四城之一的淮南城。

這可是大周朝開國以來的第一位異性王爺,還是一位有實權,并非空有頭銜的王爺,如此赫赫君恩,當真讓人羨慕。

江杏并不十分懂官職之稱,但楚子淵的封地是淮南,這便意味着,她可以回廣式糖水鋪了。

這是她從未想過的事情,原以為這輩子只能在江南安然度日,過着平靜無波的日子,哪知再有回到糖水鋪,再有見到銀嬸和曉丹的機會。

三日後,斓院正門前,浩浩蕩蕩的馬車隊伍井然有序地往城外行去。

與此同時,江家府邸的後院,一頂灰青色的轎子自後門悄聲行出,往城外的庵堂走去,轎內正是染了“瘋病”需要靜養的江家大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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