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分離性遺忘症
十二歲前的事,被我關在了記憶深處。
硬是要往前回憶,我能清楚想起的第一件事,是一個女人站在床邊泣不成聲,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問我,小朋友,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嗎?
我看到他時,突然尖叫起來,揮舞的手在他臉上刮出一道血痕。
女人哭得更大聲,被其他人勸走。接下來一群白大褂推着我折騰了一整天,問了一堆奇怪的問題,還把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儀器用在我身上。
後來我聽他們說到一個難懂的詞:分離性遺忘症。我不知道它的意思,卻把它記在了心裏。白大褂們就此向那個女人解釋了半天,然後用一句簡單的話作總結:你兒子失憶了。
上了大學後,我才真正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分離性遺忘症(dissociative amnesia),屬心因性遺忘,在沒有頭、腦外傷等器質性損害的情況下,突然失去對過去經歷的記憶。被遺忘的記憶往往與精神創傷或應激性事件有關,只限于遺忘某段時間內發生的事件,稱為選擇性遺忘或局部性遺忘,對以往全部生活失去記憶,稱廣泛性遺忘。
分離性遺忘症的概念并不為人們所陌生,早在1945年,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電影《愛德華大夫》中,便有精神科醫生幫助分離性遺忘症病人恢複記憶的橋段。
可惜生活不是電影,并非每個分離性遺忘症病人都能找回失去的記憶。但我知道,是我主動把那段記憶鎖了起來,這只是我的自我保護機制而已。
接下來我在醫院裏渡過了一段混亂的時光。每天都要接受檢查、和醫生聊天、面對那個女人的哭泣與咆哮。
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那個時候,我最害怕的是睡眠的來臨。只要在黑暗中閉上眼睛,我就會做上一整晚的噩夢。各種光怪陸離的扭曲人影每天都萦繞在我的夢境裏,伴随着的是疼痛、窒息與惡魔低語的聲音。
夢中也有一個白大褂,那個白大褂總是在笑,笑容把他的臉扯變形,嘴巴裂到了耳朵根,眼睛飛起來四處亂轉。他會像溜狗一樣給我套上繩子,白色的尼龍繩像巨大的蠕蟲一樣糾結着爬滿全身,越勒越緊,幾乎無法呼吸。
他每天晚上都會在房間裏點滿蠟燭,在搖曳的燭光中,拿筆沾滿各色的顏料,在我身上畫畫。然後他給我穿上白裙子,用鞭子打我,我哭得越大聲,他就笑得越大聲。就算我堵住耳朵,那笑聲也會穿透皮肉直達大腦。
有時候,夢裏會出現另一個穿着黑衣服的人。那個人的臉上沒有五官,像雞蛋一樣光滑。只要那個人一來,白大褂就會消失。那個人會幫我把纏在身上的蠕蟲扯開,但我每次向他伸出手去,他就會變成一股煙消失不見。之後,白大褂又會回來,繼續在夢裏折磨我。
為了遠離噩夢,我拒絕入睡,只要稍有困意,我就狠狠地掐醒自己。但那個可惡的女人卻千方百計想讓我睡着,甚至把我抱在懷裏,強行捂住我的眼睛。我害怕得開始尖叫,拳打腳踢地逃離她的懷抱。每到這時候,她就會叫來那群白大褂,給我打上一針,我就會馬上睡着。
第二天我又在飽受噩夢折磨後驚叫着醒來,然後拒絕入睡,白大褂就會再給我打一針。那種針藥會使我的意識一整天都處于游離狀态,分不清自己是醒着還是仍在夢中。這種在現實與虛無中無限循環的處境讓我發起了高燒,燒退後,我倒是清醒了不少。我意識到這種惡性循環只會使我自己陷入絕境,于是我開始裝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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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吵鬧,每天一到時間,便安靜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黑暗使我恐懼,卻好過被白大褂用針藥強迫入睡。閉上眼睛并不代表睡着,我在被子裏面狠狠地掐自己,為了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嘴裏死死地咬着被子一角。
這個方法效果不錯,幾日後,那個女人和白大褂都以為我已經能自然入睡。由于用被子堵着嘴,即使真的睡着,在被噩夢驚醒時也無法叫出聲來。但我不管這個,因為我知道,那群白大褂對我做的事,比噩夢更加可怕。
一段時間後,包在我身上的紗布已經全部拆掉,白大褂也不再給我打針和檢查。但這并不代表我的處境有所好轉,新一輪的精神折磨開始了。
女人帶着我換了一家醫院,那裏也有一群白大褂,但他們做的主要是和我聊天,也能解釋為逼問。
他們強迫我說話,強迫我回答他們的問題,強迫我去想之前發生的事。以他們的話來說,廣泛性遺忘症是極其罕見的病症,全世界至今也沒幾例。介于我還是個孩子,他們覺得我很有可能是選擇性遺忘或局部性遺忘,因為精神創傷過大而産生了記憶混亂和自閉。只要加以引導或藥物輔助,我就能重新記起來。
但我不願意再打開那段記憶,我不覺得想起來對我自己有什麽好處。我現在會讀書寫字,會背唐詩三百首,會畫畫,會唱歌,還會寫毛筆字。雖然寫得不好,唱得難聽,畫得沒法看,但我知道我會。
我唯一忘卻的只是人而已。父母,老師,同學,鄰居……他們所說的曾經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人,我一個都想不起來。但我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只是不記得了而已,這對于我來說不重要。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防禦機制,在心理學上被稱為“美麗的漠視”。這種機制阻止了沖動,緩解焦慮,所以患者并不急于去消除它們,反而将之當作保護自己的屏障。
有一天,一個被其他人稱為專家的白大褂來到了我面前。他把我關到一間小黑屋裏,點上蠟燭讓我盯着火苗聽他講話。我立即感覺到了腦海中的異樣——我記得,這一幕曾反複出現在我的噩夢裏。
我堵住耳朵閉上眼睛,開始死命地尖叫。那個白大褂過來制住我,把我按到長椅上。我一口咬住他的手,喉嚨裏發出咆哮聲,惡狠狠地瞪着他。他叫來了其他白大褂,我又一次嘗到了那種能把我困在夢境裏的針藥的滋味。我這才知道自己失誤了,原來這個醫院的白大褂們也有這種惡心的針藥。
那天以後,我被單獨關在一個小間裏,每天都會被喂許多奇怪的小藥片。第一次吃那些藥後我吐了,吐得天暈地暗,差點把腸子都吐出來。第二天開始,我在吃藥的時候忍住奇怪的酸苦味,把小藥片壓在舌頭底下。等那些人走後,我就溜到廁所去把在嘴巴裏糊成一團的小藥片全吐出來。
幾天後,給我的藥逐漸變少,這是他們認為我有所好轉的征兆,我知道我已經成功地騙過了他們。
某日從噩夢中醒來,我聽見屋裏多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那個女人在哭泣着跟他講話,男人似乎在勸解她。
男人說,把孩子關在精神病院不是辦法,這樣你讓他以後怎麽接觸社會。
女人說,我得讓我兒子恢複記憶,至少要讓他記得我是他媽。
男人說,我答應過其哥要照顧你們母子,再這樣下去別說孩子受不了,你也撐不了多久。先搬到我那去,我讓人去美國請醫生給孩子看病。國內的精神科不行,前幾天你也看見了,一個外行還搞什麽催眠,孩子差點被他給吓瘋了。
女人不說話了,男人還在繼續說服她。說他那裏地方大,條件好,還會去找最好的醫生。女人的聲音裏有些猶豫,但還是堅持說,至少得讓我兒子想起我是他媽。
過了一會兒,我裝作剛醒來,愣愣地看着她說,媽,我餓,想吃稀飯。
女人呆呆地看了我良久,突然一把抱住我大哭出聲,像個孩子。
我越過她的肩膀看向站在屋裏的那個男人,高大,強壯,一雙眼睛透着精光,正牢牢地盯着我。
我打了個寒戰,這個男人知道我在撒謊,但他并不準備拆穿我。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能夠看穿他人的想法。這個過程是短暫卻神奇的,我看到他臉上的肌肉一塊塊地分離重組,然後還原為最真實的表情。即使那個男人始終保持着一副淡淡的微笑,但我仍解讀出了他此刻心中的想法。
女人抱着我哭了好一會兒,男人過來安慰她說,孩子肯定早就認你了,只是這些天被吓壞了。剛剛經歷過那種事,你又把他弄到精神病院來,這不是折磨他嗎?
聽了這話,女人臉上即難過又愧疚。她親了我好幾下,說媽媽去給你煮稀飯吃,然後就離開了。見她出去,男人坐到我床邊,摸着我的腦袋說,你以後就是我家的孩子了,沒人敢欺負你。以後就跟叔叔姓,叫沈言,好不好?
我躲開他的手,說,我叫洛言。
這個名字是我唯一留存的與人有關的事,過去的十二年在我此刻的記憶中就凝結為了這兩個字。我能忘了其他事,但我不能忘了我的名字。我姓洛,我叫洛言,這就是我的全部了。
男人沖我笑了笑,他的笑容很難看,挂在他臉上四分五裂。他說,你很聰明,一點都不像其哥的孩子,倒像是我沈家的孩子。
後來女人端了稀飯回來,高高興興地喂我吃稀飯。男人跟她說這就去辦出院手續,女人心情好,自然什麽都答應。
當天我就離開了那個日日逼我重複噩夢的鬼地方,兩日後,男人開車過來,把女人和我接到了一座大房子裏。
之後我管那個女人叫媽,在我上高中那年,男人正式成為了我的繼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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