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初識

坐在桌前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推開湯碗,在桌面上敲了兩下手指頭,道:“華生醫生,我正在等你,請坐。”聲音柔和而有教養,平易近人。

“等我?”約翰華生說道,聲音輕得有些失常,這男人剛剛稱呼他什麽?醫生?約翰華生發誓他從一上車開始就壓根沒有提到過任何關于他的身份信息,約翰華生推開夏洛克對面的椅子坐進去,将行李堆在腳下,拐杖還是握在手裏,他試圖讓自己放松下來。

“是的,從你跳下月臺開始到爬上我的火車,你花了挺長時間的。”

約翰華生攀爬的動作不太靈活,但力量足夠強壯,他的身體相當健康,除了他殘疾的腿有些遺憾,他整個人是非常完美的,正常人的身高,正常人的體重,一張臉蛋紅潤有血色,沒有蓄任何胡須,高挺的鼻子和滿眼的真摯。

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公認他是一名值得深交的男人。他身穿厚重的,釘着雙排黃銅鈕扣的藍色外套,看上去挺拔,精神飒爽,甚至有些神氣。

但是,夏洛克的眼神讓他無法嚣張起來。

這人務必得是個瘋子,才會擁有這種目光,約翰華生情不自禁的下了主觀判斷。他在瘋子和最狂熱的傳教士眼睛裏見過相同的眼神,也在那些落後的破醫院裏,在那些癌症患者的病榻前見識過這種帶着絕望與孤獨的眼神。約翰華生下意識的不想跟瘋子,宗教狂,瘾君子和離經叛道的人打交道。

可夏洛克開口說話時卻并不像個瘋子。

“醫生,我想你大概是上錯火車了。” 他的聲音很誠懇,有條有理。

“我想也是,你這趟車并不經過牛津附近,剛才那位叫做麥考羅夫特的紳士也對我說過了,我想要在下一站下車,得跟你打聲招呼。” 約翰華生的內側衣袋裏藏一個折疊起來的錢夾,依然完好無損的待在那兒,“我堅持要補票,我不是有意破壞你們行業裏的規矩。”

“錢對我是無用的,” 夏洛克微微一笑,“我們的行業?我可不是專職開火車兜客人的,我們的行業你猜得到嗎?”

約翰華生不那麽有把握,“你是列車長,不是嗎?”

“這是我哥哥戲谑我的稱呼,我擁有這列火車,但我并不是什麽蠢到家的列車長。”

“你哥哥?”

“麥考羅夫特,他和你自我介紹時你沒有注意到?他和我同姓。”

“我想起來了。”約翰華生忽然間又換個說法,“不,等一下,他自我介紹的時候你躲在旁邊?”

夏洛克笑着不回話,他伸手按下牆面上的通話鍵,不一會兒,一個火車乘務員敲門進來,穿着侍者的衣服,“您有什麽吩咐?”

“你要和我一同用餐嗎,在下一站停下來之前?”

“這樣說你是肯放我下去了?謝謝。” 約翰華生簡短的說道。

夏洛克的眼神瞪得他無法招架。

“當然放你下去,你留在車上挺讓我傷腦筋,目前這段鐵路沒有遮擋,我不喜歡停在沒有遮擋的地方,再過個30分鐘,我會找一處合适的地點把你放下。”

約翰華生真是感激他的直白,約翰華生讓他傷腦筋?今晚的倒黴際遇也夠讓約翰華生傷腦筋了。

還得消磨上30分鐘,那不如就和這名機緣巧合相遇的神秘男人在煤油燈下撮上一頓。

“我要湯,一打生蚝,兩只加馬鈴薯泥的烤雞,最好烤脆一點,再來點飲料把東西沖下肚,你這火車上都有些什麽酒?”

夏洛克瞪着他,“你的飯量,整條火車都沒有人比得過你,你的胃口真不小,真可怕。”

約翰華生字斟句酌,“我在一列可怕的火車上,經過一處可怕的荒郊野嶺,我從傍晚開始就埋頭整理我可怕的包裹沒有顧上吃飯,我的确多少有點可怕的食量,但福爾摩斯先生,男人必須保持體力,可如果實在太為難你車上的廚師那就算了,給我一碟面,一杯涼水,我錯估火車上的食材制作水準了。”

但夏洛克似乎并不責怪他,而是對侍者模樣的乘務員點點頭,“你要什麽,有什麽。”

乘務員離去了。

“你開診所,要去參加牛津一年一度的醫學大會,你遇上了扒手,懷表和票據都不見了。”

約翰華生靜靜的喝水,盡量不用那種見了鬼的不禮貌神情回瞪他,“你看上去像個聰明人,什麽事都瞞不住你一樣。我想,我在上火車之前你是不是通過某種途徑調查過我?你在外面的車站上有眼線?随時對你傳信什麽的?”

夏洛克起初選擇一言不發,但臉上的神态很快就顯得他忍不下去,憋不住了,他流利的說:“你有一家診所,你祖上傳下來的診所,你曾祖父的遺産,你的診所對你很特別,因為你是在診所裏玩耍長大的,你在泰晤士河附近工作但你并不出生在倫敦,你的出生地,靠近愛丁堡,正好是我們這列火車的終點地。你這輩子就去過六個地方,大部分都在愛爾蘭和英格蘭之間往返,沒有離開過國境,你的診所生意做得不錯,每年都能新添一輪信任你的患者,你名聲很好,手術從未有過失誤。”夏洛克停頓了一下。

約翰華生皺皺眉的模樣肯定被他事無巨細的收入了眼底。

“我說從未有過失誤,指的是去年七月底之前,去年發生了一件對你而言打擊很大的意外,正當你興高采烈的把診所生意擴大到半個倫敦時,一名不祥的病人敲響了你的手術室大門,一個來自窯/子的女人,身患性/病,并且血管腫瘤,晚期,手術途中腫瘤破裂了,無法挽救,鮮紅的血至今在你腦海裏歷歷在目,血水一直漫延到整個胸腔,像在她的肺葉周圍積了一灘湖泊,你因此得到了一個煎熬的聖誕節,至今未能夠獲得解脫。”

約翰華生挪下他的手,在桌子底下偷偷的攤開手掌,再慢慢縮緊手指攥成拳頭,放在膝蓋上。

“死神,就像嚴冬,沒有人類能夠避開它收割的鐮刀,只要是人類就難逃一死,死人不再有什麽痛苦,你這個活人卻要因此負累,每晚都在做噩夢。”

“沒錯,你說的一個字都不差,手術失誤。”約翰華生點點頭,“我不否認,也不想掩飾,總之呢,誠如你所言,我是個蹩腳的小醫生。”

“那場手術除了你診所裏的夥計和護士之外沒有外人知道,一旦洩露出去,那些人會怎麽說你,你懂嗎,他們并不會同情你的惡夢,他們會數落你,根本不會在乎你背負的身不由己,那名妓/女,動手術的話,還有兩成存活率,不動手術就只有等待暴斃而死,你慷慨解囊幫助她,可無論如何你運氣不佳,你輸了,輸給了死神,但那些人們,那些在太陽底下從你身邊走來走去的人,他們會替你想到這一層嗎,顯然不會,他們會覺得你醫術愚昧,四處流言蜚語,都是不順耳的類型,你的診所會倒閉,你會破産,吃不上飯,所以你才要去牛津扳回一城,你的旅行袋裏裝着那份關于腫瘤的學術報告,你認為能夠用它來打敗死神?把這30頁的籌碼放在命運的牌桌上,就能讓死神轉身遠去?抓一把沙子放在你的手心裏,它會發生什麽?醫生?死神要收割的生命,就像從你指縫裏逃走的沙子,你挽留不住的。”

約翰華生老半天才能擠出一些能夠發出聲音的東西回複他,“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這只是我的閑聊方式,看來把你吓壞了。”

約翰華生覺得自己恍惚間被他奪去了一些東西,一些深深烙印在約翰華生靈魂深處的痕跡,夏洛克福爾摩斯用他那雙精致的手指濾過他的靈魂瀑布,從中撿取了一些約翰華生平時不願意和人分享的黑色秘密。

湯先端上來了,還有一瓶産自法國的勃艮第葡萄酒,光是瓶子就昂貴到能買下一匹馬,杯子滿上了,廂房的門重新關閉起來,再次留下他們兩人面對面獨處。

“請吧。”夏洛克殷勤的舉起酒杯,撞擊了一下他仍未舉起的杯沿,“我是陌生人,我和你沒有任何交集,即使我知道你這些隐私,但我不會對你不利,你只是我漫長路途中一個上錯火車的過客。”

約翰華生搖搖頭,“該死,真該死,我介懷的不是這個,你他媽怎麽知道的?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失誤的手術也許會傳出那麽一兩句風聲,我不訝異,可我的學術報告,我從未公開給任何人看過,從未有人!沒有人知道它整整寫了30頁!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而你根本就沒有機會檢查我的旅行袋!你是怎麽知道的!”

夏洛克遲疑片刻,這才開口說道:“你對我很誠實,華生醫生,因此我不能以謊言回報你,原本我是打算這麽做的,對你撒個小謊,就像我人生裏無數次對外宣稱過的謊言,在你面前蒙混過去。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看着你我沒辦法撒謊,因為你并不對我隐瞞事實,你甚至連狡辯都不給我一句,可是很抱歉,我既不能對你撒謊,也不能告訴你真相。有些事我不能對你說,不過我可以保證我的那些故事,我的那些歷史與你毫無關系,我保證我沒有跟蹤過你,也從未着手調查過你,你與我,不拖不欠,在稍後,我們倆可以心平氣和地分手。把今晚的美食和交談當成是人生裏做的一場怪夢,你可以忘記,也可以在無聊的夜晚拿出來品嘗,總之,我沒有害你的心思。”

約翰華生經由這一番慰藉,終于肯拿起葡萄酒杯,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美酒,他心裏感嘆,當他這樣贊嘆時,約翰華生敏感的發現到夏洛克對他心滿意足的微笑了一下。

“我也覺得這酒美極了,值得在世間流傳。”

約翰華生不再去探究他未蔔先知的說話方式,喝了一大口美酒,杯子淺了一半,他平日裏的酬勞喝不上此等佳釀,接着約翰華生用湯匙嘗了一口湯,“太燙了。”約翰華生說,“不過呢,真是了不起的廚師,我還從未喝過這麽好喝的湯點。”

約翰華生的坦誠再次博取了他純真的一笑。

“這列火車挺奇怪的,像廢鐵,外面都生鏽了,可這裏面卻像個宮殿,這趟火車的名號是什麽?”

夏洛克雙手搭在一起,指尖交觸,置于美豔奪目的嘴唇間,他的牙齒雪白,透着鋒利的寒光。

“血色重生號。”

約翰華生細細估量了一下,“連這名字也怪的要命,為什麽要取這個名字?聽上去像是一時沖動胡亂取的。”

“你說對了一半,是一時沖動取的,但并不亂來,這趟火車有其特殊的使命,這使命是我出于個人的理由賦予它的,我不是所謂的列車長,但我毫無疑問就是這列火車的主人。我要沿着這條從倫敦到愛丁堡的路線旅行,反複的旅行,線路不定,我可以今晚在這條鐵道上行駛,明晚卻出沒于另外一條鐵道,這列火車兼具舒适與隐私,我更像一個乘客而非主宰者。這火車承載着一個夢,一個目的,血色重生號,它尋求盟友,但也會遇上敵人,很多敵人,各路而來,數之不盡。詳情與你無關,如果你逼我,我會對你說謊,所以別追問了。”

這一刻,夏洛克的眼神變得剛硬起來,但随即軟化,露出微笑,“你只需要知道,我擁有并掌控這一列火車,一條荒野裏神秘的火龍。你恐怕第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倫敦常住的居民。”

“是的,你的衣着,和這列火車一樣古怪。”

“我挺喜歡我的風衣外套的,我衣櫥了只準備了這種款式的外套,好幾十件,都差不多模樣,有很大的衣領,很大的口袋,對我來說是很好的,”夏洛克似乎在謹慎的挑選用詞,“鬥篷。”

引人入勝的談話間,主菜送來了。

約翰華生要的雞烤得很漂亮,脆得恰到好處,他鋸下一只雞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夏洛克盤子裏是一塊厚厚的牛排,豔紅鮮嫩,浸泡在血水和醬汁裏。

約翰華生看着那肉排鮮嫩的簡直沒有煎熟的痕跡,就像直接從牛背上削下來就這麽擱他盤子裏端過來似的,象征性的點綴着幾片綠茴香增加觀賞性,夏洛克靈巧輕松地對付那塊牛排,刀仿佛切奶油般滑過肉塊,從不停頓。

不像約翰華生似的又劈又鋸。

夏洛克拿餐叉的方式像個古老而傳統的貴族,總是先放下刀,再換過手來拿叉子。

約翰華生不得不承認,夏洛克蒼白修長的手兼具力度與優雅,很迷人,總是在若有若無中牽引着約翰華生的目光随之游走,約翰華生很奇怪自己剛才竟會認為那是女人的手。

這雙手白皙,但是有力,堅實得如同擺在歌劇院裏的鋼琴白鍵。

約翰華生剁開第二只雞的胸部,“繼續,”他說,“我在聽。”

夏洛克又那麽微微一笑,很淡然的笑意,“從未有人樂意聽我說這麽多的話,他們通常堅持到第三句時就跑着出去喊警察了。”

“你要承認你的言談舉止的确很怪異,我也搞不明白我怎麽就坐下來聽你說話了。”

“因為你勇敢,英勇無敵。”

這回輪到約翰華生爽朗的發出笑聲,高興的啜了一口酒,他已經喝到第二回合了,“我有那麽一個瘋狂的念頭,那麽一個假設,假設我待會要是不下火車,後面會發生什麽事情?這火車是否會行駛到一些難以想象的鬼地方去?這是否會讓我體驗到一場奢華自由的旅程?”

“奢華?自由?”夏洛克沉吟,他擡起頭,觀望着慘白的車廂頂端,引得約翰華生也傻乎乎的跟着他擡起頭觀望那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上頭有什麽?福爾摩斯先生?”

“鐮刀,收割的鐮刀。”夏洛克虛無缥缈的說完,低下頭,睫毛的陰影覆蓋在他眼眶周圍,他的某些舉動,說實在的,約翰華生不想承認,但也不得不認,夏洛克福爾摩斯的舉手投足間有那麽一股難言的魅惑,一種震懾人心的力量,一種勾引人的氣質,攝人魂魄,令人搖搖欲墜。

約翰華生無力地抗議,吃着剛剛端上來的餐後甜點,這甜點美味到讓他心生依戀,“好吧,福爾摩斯先生,你說話高深莫測,笨蛋都聽不懂。”

約翰華生覺得對方的話裏似乎有一絲嘲弄的語氣,夏洛克輕輕的哼了一下,“誰說你不是笨蛋呢,這一點我不會反駁你,反而很贊同,從你沒頭沒腦的走上火車開始就已經說明了你的智商。只有笨蛋才會閉着眼睛在懸崖跳舞。你就是個笨蛋。”

約翰華生粗着嗓子回斥他,手裏還拽着叉子,腮幫子被食物填的鼓鼓的,“我是個誠實人,不是一個愛揭人老底的怪胎,要是和我對決,你處于下風,這種情勢你明白得過來嗎?”

約翰華生感覺到了火車正在減速,在鐵軌上緩慢的剎車,車廂往前甩了一下,接着又往後搖晃,直到停穩為止。

30分鐘的奇幻際遇沒想到會這麽快就結束,約翰華生還怔怔的舉着叉子,時間流逝的是那麽的快,讓他有些難舍,兩人晚餐宣告一個段落。

夏洛克福爾摩斯似乎沒有他那麽多愁善感,臉上也沒有流露出任何留戀和不舍,他稀疏平常,緩和的說,“下車吧,約翰華生,外面才是屬于你的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隔了一天作者終于來更新了,希望你們沒有抛棄我

先來個新春賀詞,祝童鞋們人高馬大,在新的一年裏仍然狼吞虎咽,快活樂無邊

過年了,收藏一發就當做派紅包給作者吧【星星眼】

閃閃淚光求收藏,求評論,求玩成語接龍(什麽鬼?

你以為我不看評論,開什麽玩笑,不看評論的作者能睡得着嗎

1月30號大年三十更新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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