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江湖路遠
無花合上瓶塞,回首,面上仍舊帶着春風般和煦的笑容。門外绛衣少年手提茶罐,眼神清明,直直地看着他。
“你在做什麽?”
他見無花不答,又重複了一遍。
“如檀越所見,這壇中之水是冬日新雪所溶,我打開壇蓋瞧瞧罷了。”
無花心中殺意雖起,卻仍不動聲色,想要試探門外的少年瞧見了多少。
“只是瞧瞧的話,大師袖中的瓷瓶又是什麽?”
趙桓毫不猶豫地指出重點,他猜到那不可能是什麽好東西,但也并未感到失望或是難過。
金無赤足,人無完人。
享譽江湖的妙僧無花,有那麽幾個不能說的秘密也沒什麽奇怪的。
無花面不改色,依舊淡定從容:“趙檀越,你看錯了。”
趙桓不語,徑直走上前去,無花握緊了袖中的瓷瓶,沒有動。
“請拿出來吧。”趙桓輕聲道,“你若是不拿出來,我不敢喝你烹的茶。”
無花:“……”
他疑惑于為何趙決明不多問幾句,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竟直接點明,以致他毫無辯解的餘地。
绛衣少年站在他身前,盯着他,神色毫無波瀾。無花微微一笑,繞過趙桓,走至一側,道:“既然趙檀越不信我,那便由你動手吧。若是有不懂的,盡管來問我。”
他話中有幾分被誤會的無奈,但卻仍舊坦蕩無比,甚至溫和地伸手示意,讓趙桓去抱那小壇,完全是一副為了自證清白不得不讓步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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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桓看了看壇子,又看了眼無花,上前彎腰,正伸手抱住小壇,身後一道銳風襲來,趙桓頭也不回矮身躲過,一把将壇中水飛速倒出,身子向後一躍,瞬時與無花拉開距離。
“偷襲非君子之為。”
趙桓道。
濕淋淋的無花卻不與趙桓多言,面色冷凝,他偷襲時用的是彈指神通,然而此刻他卻改變了主意——圓環自他手中飛出,凜冽寒光直奔趙桓面門,後者拔劍彈開,一聲脆響,飛環又至無花手中。
那被趙桓随手放下的壇子只餘一地碎渣。
無花面色一凜,這聲響必定引來天湖大師與白玉堂,若是在他們到來前,自己仍未解決趙決明……
趙桓不知他所想,只覺得這位無花大師已無初見時的氣度風雅,嘆了口氣,持劍上前,渾身氣勢也為之一變,似冬日凜冽寒風呼嘯而過。
無花身邊無刀,唯有一飛環與手掌,他便抓住趙桓持劍應付飛環的時機,使出風萍掌,帶起一陣利風,趙桓雖疲于應付飛環,卻也算不上分身乏術,抽出腰間玄色劍鞘朝無花劈去。
壇子碎裂的清脆聲傳至前院,白玉堂正同天湖大師沉默相對,聞言二人皆是一怔,白玉堂立時起身向後院大步奔去。
天湖大師垂眸盯着面前的茶桌,無花曾在此處為他烹茶,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煙霧袅袅中,無花從稚童長至少年,又從少年成為青年。
溫文爾雅,交游廣闊,名滿天下,天湖大師一度為無花有如此成就而歡喜。
但想必,之後已不會有那機會了。
天湖大師輕輕嘆氣,從桌前起身,也向後院走去。
白玉堂趕至後院時被屋中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趙決明的劍插在無花左肩,無花被抵在牆上,神色隐忍,牙色僧袍上漫開血色。
暮光之下,這情景十分駭人。
绛衣少年看到他來,偏頭看他,神色依舊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似乎正用劍将無花插在牆上的不是他一般。
白玉堂問:“發生了何事?”
趙桓回答:“無花大師偷襲我,我便制伏了他。”
此情此景,少年仍稱呼無花為大師,這在無花聽來有幾分諷刺的意味。
他原本只想縱然趙決明掀翻青衣樓近六十樓,也不過是運氣所致,此人年紀輕輕,只用劍,想來也比不上精通少林功夫與東瀛忍術的他——
孰料趙決明的名聲并非浪得虛名,在被一劍刺入左肩時他也确信,青衣樓的總瓢把子确實是敗于趙決明之手。
可此時确信了也沒什麽用,反倒顯得他無能。
無花微微垂首,在趙決明回答了白玉堂的問題後兩人便陷入沉默,他已懶得去打量白玉堂的神情。
若是敗于楚留香之手他反倒能接受,可敗于趙決明之手,他心中卻滿是不甘。
又是一陣腳步聲。
無花聽得白玉堂輕聲喊道:“天湖大師。”
于是他擡起頭來。
年老僧人注視着狼狽的無花,神色悲傷,無花毫不示弱,冷冷回望。
“無花……你何苦如此。”
天湖大師嘆了口氣。
無花對此的回應卻是咬碎了口中所□□藥,趙桓原本再看天湖大師,餘光中瞥見無花面部微微抽動,反應過來,一手握住無花兩頰,一手拔出秋霜劍,逼他吐出毒藥。
白玉堂面色一變,也沖上前去,猛拍無花後背。
無花本欲假死,這兩人雖然表現的是在救他,可兩頰被趙決明捏的生疼,脊背也痛得失去知覺,口中毒藥更是被迫吐出口——如此狼狽,皆拜趙決明所賜。
如今無花已沒有了反抗的餘力,他閉上眼,任憑趙桓抽出麻繩綁住了他的手。
白玉堂不經意間瞥了一眼,又看回去,問道:“你怎會有麻繩?”
趙桓一本正經地回答:“随時備着,以防萬一。”
白玉堂想起對方遇見惡賊時總是有麻繩來捆人,一時默然。他此前未曾在意過,但如今看來,趙決明是随時随地都備着繩子。
他們将無花帶至屋中,天湖大師輕嘆一聲,煮起了熱水。
白玉堂與趙桓退出房間,前者對趙桓道:“你将無花交給我罷,我查的案子與他有關。”
趙桓微微歪頭,沒有立刻說話,白玉堂莫名地渾身不自在,用眼神反問。
趙桓:“你查的是什麽案子?”
白玉堂頓了頓,道:“知曉此事,對你并無好處。”
他在想該如何将這個問題揭過,王憐花顯然未告知趙決明他與冷血在查醉夢浮生一事,而此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即便是趙決明……也不能透露。
趙桓貼心地沒有再問。
楚留香趕至莆田少林寺時未走正門,他心知無論如何不能慢一步,然而進了少林寺中,卻無人阻攔他,反倒有一位煥然華美白衣青年出面,對他道:“你來晚了。”
楚留香微愣,白衣青年卻已轉身走去,看樣子是在為他帶路。
路上楚留香問他:“閣下為何說我來晚了?”
白玉堂看他一眼,道:“無花已被抓住,你來的确實晚。”
楚留香一頓,問:“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白玉堂。”
楚留香恍然大悟,錦毛鼠白玉堂與開封府展昭交好,時不時地能聽見其幫開封府或六扇門破了案子——在此處見到白玉堂并不意外。
他跟着白玉堂至天湖大師院中,無花閉眼坐于桌前,面前擺着一碗空茶盞,牙白僧袍依舊一塵不染,但隐隐可見衣內的繃帶,而空氣中也有血氣。
楚留香瞧見他袖中伸出的一截繩子,無聲地嘆了口氣。
事到如今,無需向天湖大師詢問,無花乃天楓十四郎長子之事已然明朗,那假扮天楓十四郎的人、盜取天一神水的人,以及意圖殺害南宮靈滅門的人,都是無花。
“無花……你何苦如此。”
楚留香嘆道。
趙桓瞧了他一眼。
無花閉着眼,看似兩耳不聞窗外事,卻在聽見這句話後收緊了拳頭。
楚留香來的确實太晚,事情塵埃落地,以致他只能于夜晚時前往關押無花的房中,問他緣由。
白玉堂打算明日天亮便押送無花回京,并已寫信傳往六扇門,今晚和趙桓一同在少林寺的廂房中歇下。
趙桓所住的廂房與關押無花的房間相隔,他聽着楚留香推門而入,自己靜坐片刻,翻窗躍至屋頂,向一旁挪了三個房間。
他對無花為何要做出這些事毫不感興趣,也并未偷聽的愛好,此刻出來除了賞月,也有躲避的原因。
白玉堂也悄悄地翻上了屋頂,在趙桓身旁坐下。
“你心情如何?”
白玉堂問。
他以為趙決明對無花如此欣賞,如今得知其真實面目,大約會不好受。
趙桓卻道:“沒什麽,我不難過。”
月色明朗,點點星子高挂,白玉堂聞言側首看他,只見绛衣少年面色平靜如水,毫無波瀾。
趙桓知道白玉堂話語中潛藏的關心,偏頭朝他一笑:“人無完人,誰都有不可言說之事。無花大師的秘密只不過是有些出人意表罷了。”
他看起來相當坦然地接受了無花并非傳言中完美無瑕的七絕妙僧一事,但這與他之前對無花的熱切相比,略顯漠然與冷淡。
白玉堂忍不住問道:“……你也有不可言說之事麽?”
趙桓微微垂眼,再擡眼看向白玉堂時目光灼灼,澄澈清明。
他盯着白玉堂,輕聲道:“有。”
白玉堂察覺到少年十分認真,對方顯然極為重視他二人之間的情誼才會如此鄭重,他展顏一笑,眉間是意氣飛揚,是對趙桓的信賴。
翌日清晨,山間霧氣氤氲,白玉堂帶無花離開了少林寺,趙桓與楚留香跟着他二人下了山路,天湖大師卻只是立在山門前,注視着他們漸漸遠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霧中。
趙桓送的是白玉堂,楚留香送的卻是無花。
這回趙桓倒是說了白玉堂想聽的話,白玉堂正欲揮鞭,便聽見绛衣少年朗聲道:“白玉堂——江湖路遠,有緣再見。”
白玉堂沒好氣地看他一眼,卻忍不住笑意:“趙決明,有緣再見。”
楚留香微微一笑,為年輕人的友情而觸動,但看到車廂時他默默地在心中嘆了口氣。
若是往日,他可以同無花說這句話,但物是人非,楚留香已說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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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