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誰是勝者
第一次獨自在外過夜,聞欣睡得并不算好。
整棟宿舍樓複工的人還沒幾個,只要起夜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走廊裏響起,她就得猛地睜開眼。
十二人間的宿舍要是住滿人會顯得擁擠不堪,但這會安靜得有些吓人。
不知道是蟲子還是什麽的爬過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她一邊抖一邊想念虞萬支,不停地安慰自己沒事的。
這種自我鼓勵顯然不是很奏效,她只得分散注意力到別的事情上,惦記着千裏之外的娘家,即使大家最近頗有矛盾。
說起來,矛盾還是從結婚這件事上開始的。
聞欣是剛滿的二十周歲,才到法定結婚年齡,不過鄉下不管那張證,要辦酒席才算真正的夫妻。
對早早出來工作的人來說,好像在進入社會的那一刻就已經适婚,因此上門的媒人在此之前就如過江之鲫。
但老家那片很講究順序,父母都以家裏還有個大女兒在念書為理由拒絕,一直到去年大姐聞靜結婚,大家才把重心放在她身上。
對于二女兒的婚事,劉愛桂和聞才山夫婦是有一些考量的。
他們是傳統人,覺得孩子還是要嫁得近老來才能有照應。
大女兒是鐵飯碗的工作在縣城沒辦法,三女兒眼看着成績好也是要上大學的,因此二女兒是他們唯一能留在身邊的女兒,對未來女婿的要求沒別的,就一個“近”。
但村裏的男孩子,聞欣都是知根知底的,畢竟大家小時候總在一塊玩,裏頭沒一個是她喜歡的,不然早八百年就成事,哪裏輪得到別人來作媒。
因此她想也不想就拒絕。
這可急壞劉愛桂,只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來跟二女兒訴苦道:“你大嫂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跟你爸要是有個頭疼腦熱她肯定不會管,将來不得有個人跟在身邊才行。你大姐我是指望不上的,她能管好自己就不錯了。你妹更不要說,還是個孩子。從小到大你都最貼心,也替父母想想,我們也是為你好,嫁得近你要回家方便,有事喊一聲,誰都不敢欺負你。”
家裏三個女兒,老二本來就容易被忽略,聞欣向來知道父母對她一般,甚至敏銳知道是因為她沒出息。
世人都有雙勢利眼,抛去所謂的血緣誰都分三六九等的。
她道:“我大哥才是你生的,我大嫂又不是,照顧不是應該找他嗎?不然怎麽說養兒防老。”
劉愛桂沒料到她會這麽說,話噎在嗓子眼半天才說:“他是男人,心不夠細。”
該計較的時候沒見粗過,聞欣道:“不會啊,我看他連家裏有幾根筷子都知道。”
諷刺的是她上回想從家裏帶雙筷子走被陰陽怪氣的事。
劉愛桂有些不滿道:“那是你不肯借他錢,他不高興才說的。”
借錢修房子,還不知道哪天能還上,本地規矩是女方婚前攢的私房做嫁妝。
聞欣本來就沒攢下多少錢,眼看要嫁人的年紀,當然不肯掏出來。
她道:“張口就要兩千,我只是個打工的,哪有那麽多。”
劉愛桂一直覺得二女兒手裏有錢,嗔怪道:“跟媽也不說實話了?”
聞欣雙手一攤道:“實話就是我到月底還得借錢過日子。”
反正誰問錢她都是空荷包一個。
劉愛桂不信,說:“你每個月幾十塊錢能全花光?”
他們兩口子種地一年還能攢兩百呢。
聞欣一臉理所當然道:“我買衣服啊。”
劉愛桂想起她每次回家都是新衣服,不由得在她肩膀上拍一下說:“你真是敗家玩意,那結婚的時候要怎麽辦!”
她就那點家底,大女兒結婚都沒給錢。
聞欣疼得嘶一聲說:“那就找不要嫁妝的呗。”
不過這種情況,男方多半是哪裏有問題。
劉愛桂好端端一個女兒養到大,不過是在自己的四根手指裏把她排在最短,該心疼還是心疼的,說:“絕對不行。”
聞欣本來只是想敷衍過去,改口道:“那就再緩緩。”
劉愛桂只恨她不懂為人母的心,着急道:“你都二十了!”
家家戶戶結婚早,再過兩年就是老姑娘,不趁着年輕有得挑,剩下的全是些歪瓜裂棗。
那會還沒過年,即使是按本地虛歲的算法,聞欣都還是十九歲。
她撇撇嘴沒說話,以為這事就算揭過去,一直到臘月裏再回家,才知道父母還在為她的婚事努力。
可努力的方向不對,盡招來些奇怪的人,連她很少見面的二姑聞瓊妹都來過一趟家裏,板上釘釘介紹的虞萬支,說:“人哪哪都好,就想找個能跟他去外地打工的。”
哪家舍得放女兒去那麽遠的地方,一年到頭說不準都不回來,跟白養的有什麽區別。
劉愛桂才要拒絕,她男人聞才山已經顧着在妹妹面前賣面子一口應下。
既然答應,就得見面,村裏也是有規矩的。
聞欣就這麽和虞萬支相上親,可以說王八和綠豆看對眼了。
這下可惱壞劉愛桂,連連說:“絕對不行。”
咬死不能讓二女兒去那麽遠的地方。
聞欣本來也沒想着堅持,畢竟哪有見一面就非卿不嫁的,但在此态度下反而說:“為什麽呢?”
劉愛桂道:“你去了我跟你爸怎麽辦?”
四個孩子,好像就指着一個過日子。
聞欣荒唐道:“我大哥我大姐我妹都不是人嗎?”
劉愛桂支支吾吾道:“我不是跟你說好幾次,他們也是沒辦法。”
是啊,誰都有為難之處,好像她的人生就是能輕易安排的。
聞欣居然笑出聲說:“他們那麽有出息都沒辦法,我還能怎麽樣。”
大哥聞明因為是個男的就了不起,大姐在縣醫院藥房上班,妹妹眼看着是大學生。
怎麽家裏家外誇的人都不支應起來,最後居然說全指望她。
劉愛桂自己心虛說:“是你成績不好才辍學的。”
話是這麽說,可當時家裏的條件勉強是能給聞欣供到初中畢業的,要是拿到證的話那年縣文化宮的招工她就能上,為此全家都挺遺憾的。
這點聞欣承認,心想扯這些沒意思,說:“為什麽大家都能做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呢?”
不患寡而患不均,常年被犧牲的那個人也會抱怨,她在家裏從前是乖巧懂事,但自我意識在工作以後慢慢覺醒。
做父母的明知自己的偏心,卻從來不會承認的。
劉愛桂道:“為你好你不聽,那就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小時候只要一說這句,聞欣自己就會退讓,好像自己辜負誰一樣。
但她對外面的世界真的很渴望,一不做二不休給二姑回複“可以”。
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在村裏這種回複就意味着事成,連做父母的也沒辦法挽回,否則一家子都沒法擡起頭做人。
聞欣的婚事就這麽定下來,一直到結婚那天她爸媽的臉色都不好看,情緒也一直搖擺不定。
偶爾是懷柔讓她結婚後跟男人分居兩地,多數是強硬表示就當養了個白眼狼,畢竟做父母的尊嚴不容挑釁。
一種報複的快感在那時是席卷了聞欣,但她此刻想想又覺得沒有真正的勝者。
父母子女之間真是一筆爛賬,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而已。
想着這些煩心事,她對身處的環境再沒有憂慮之處,很快就沉沉睡過去。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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