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下雨天

第二更

四月是雨季,東浦的地可以說是沒幹過。

虞萬支每天早上就聽外面的動靜,洗漱的時候也站在走廊觀察。

有經驗的老農民們會看天時,但他是沒有這樣的本事,只能每天早上拐個彎去保衛處問問——陳大叔腰上別着個小收音機,天天的就聽新聞,從來不錯過天氣預報。

問得多,陳大叔道:“你這是有事啊?”

虞萬支下意識道:“沒什麽,就問問。”

又有些惆悵說:“也不知道哪天能小點。”

陳大叔是本地人,估摸着說:“我看再有三四天,老天爺也沒水了。”

不能可着一個地方使勁澆吧。

虞萬支想想也是,又說兩句去車間,才戴上手套沒多久,就有人道:“萬支,廠長叫你。”

廠長叫廖興,改革開放做倒爺發的家,但這一行風險性太大,出趟門都得寫好遺書才敢走。

因此他攢一筆錢後就改做實業,日子穩定後肚子也大起來。

那真是站起來就得讓人說句好福氣,走起來生怕他一口氣喘不過來倒下去,他猛地一動下巴上的肉都顫顫,看到人進來笑得跟彌勒佛差不多,說:“萬支來啦。”

看上去還挺殷勤。

虞萬支道:“廖哥。”

他是建廠之初就來的老員工,大家算共患難,平常都是這麽叫。

廖興對他向來有幾分親近的态度,擺開架勢說:“坐坐坐,來杯茶。”

虞萬支心裏嘀咕着,嘴上說:“我這活還多着呢。”

計件活,少掙他心疼。

廖興也知道他就是鑽錢眼裏,一拍沙發說:“今天是好事,你快坐。”

一說好事虞萬支就有興趣,坐他對面還開玩笑道:“漲工資嗎?”

廖興還琢磨着怎麽開口,順着說:“還真叫你猜中了。”

虞萬支越發奇怪起來說:“我腦子笨,你還是別跟我轉彎了。”

廖興臉上很快帶上三分憂愁說:“老陳老李都要辭工。”

那可是廠裏最老道的兩個師傅,可以說從選料到出廠一把抓,乍然辭工真是叫人不知所措。

虞萬支心裏有數說:“我還差一點。”

這行講資歷,別看他已經上班第八年,到底差點意思。

廖興倒不是很介意這個,說:“咱們現在的情況,你能應付。”

廠裏沒什麽精密的活,都是最基本不過的。

虞萬支也是就謙虛一下,想想說:“那這個工資?”

廖興道:“我還能虧待你?”

手一比劃說:“兩百,以後車間的事情你都管。你不是結婚了嗎?還有個單間宿舍給你住。”

虞萬支原來屬于工人,幹的是計件活,每個月哼哧哼哧地估摸着能掙一百五,但現在的意思是做管理崗,輕松些是肯定的。

他道:“還挺多。”

還真是個實誠人,廖興道:“我不瞞你,同昌現在加錢四處挖人。”

人家資金雄厚,那是吵吵嚷嚷的就要把攤子支起來,他要是不下點血本,恐怕連這最能頂用的員工都留不住。

虞萬支其實也聽說過一點,想想說:“沒你我當年早死在街頭,兩百就行。”

他跟聞欣說的時候好像人來東浦就能找到工作,其實往前些年根本不是容易事,像他這樣的要不是遇上廖廠長,是沒機會做學徒工的,畢竟老師傅們都很敝帚自珍。

要不廖興這些年最提拔他,說:“好好幹,年底給你發獎金。”

什麽都不如錢實在,虞萬支一口茶下肚說:“行,我回去幹活了。”

他人回車間,打聽的就都湊上來,連馬上要辭工的老李也不例外。

老李一臉猜中的樣子說:“給你開多少?”

算起來他還是虞萬支的師傅,沒什麽好隐瞞的,手一比劃就給出答案。

老李嗤一聲說:“你去同昌最少有兩百三。”

一年下來能多三四百,人辛辛苦苦不就圖錢嘛。

但虞萬支這個人摳門是一回事,還是挺重感情的,笑笑說:“我不愛挪地。”

老李也不勸,只說:“想換地方就來找我。”

虞萬支心裏記下來,尋思有退路總是好的,不過很快因為忙碌沒啥時間琢磨。

他也是頭一回管人,很多事情上是生手,只能慢慢适應。

要說升職這件事最讓他開心的,本來是單人宿舍,但他搬進去一看就知道,這地方聞欣沒辦法住。

一是這棟樓本來就是男工宿舍,壓根沒有女廁所,二是房間兩邊都是集體宿舍,天天都是些光膀子的老爺們瞎晃悠,因此他只是在見面的時候順帶一提。

正是雨下得很乖巧的日子,聞欣早起就覺得不錯。

她頭伸出窗外看,喃喃道:“應該是今天。”

邊上的舍友戴亞男沒聽清,還以為是跟自己說話,道:“什麽?”

聞欣笑笑說:“今天雨總算小一點。”

戴亞男附和着說:“可不是,我都快沒衣服穿。”

什麽都不幹,擠在一起晾就都發黴,愁得人煩死了。

聞欣是第一次見這種天氣,道:“我就盼着見太陽。”

老家那片就不一樣,大家都嫌太陽讨厭。

兩個人算是搭上幾句話,不過要出門吃飯的時候還是各走各的。

聞欣現在已經習慣,踩着水到食堂買兩個饅頭,一手傘一手拿着吃,在車間前咬下最後一口。

因為布料嬌氣,工人們喝水都只能在外頭,生怕漏出來一滴水。

不過她也習慣了,盡量還少喝水,尤其是這種去廁所還得打兩分鐘傘的天氣,挺煩人的。

但要是大喇叭喊着“聞欣接電話”,她還是挺雀躍的,路過水坑人跳一下。

說是接電話,其實就一句口信,門衛大爺道:“你男人說一點來。”

聞欣就為這幾個字跑一趟,回車間後去請假。

她道:“不好意思張主任,我愛人有事找我,下午得出去一趟。”

計件活是多勞多得,因此廠裏人人還是積極工作的,偶爾請個假還是寬松的,張巧道:“行,什麽事啊這大下雨天的?”

聞欣心想這雨可一點都不大,滿臉無辜道:“不知道,只說是急事,電話裏也交代不清楚。”

張巧點點頭道:“要想講明白得不少錢的。”

誰家消費得起。

聞欣也是這麽想的,吃過午飯回宿舍換衣服,就迫不及待在廠門口探頭探腦。

偏偏虞萬支今天有事耽誤,來得晚一些,踩剎車的聲音就格外刺耳,看到人就說:“等很久了?”

聞欣搖搖頭看他說:“你帽子怎麽不戴好。”

虞萬支穿着雨衣,繩子沒系好,風一吹就掉,滿不在乎抹一下額頭說:“沒事。”

哪能沒事,聞欣給他拿手帕說:“擦擦。”

又把抽繩拽得嚴嚴實實的道:“這樣才行。”

虞萬支差一點就被勒得背過氣去,咳嗽兩聲說:“要死人了。”

聞欣尴尬地趕緊松開些,咬着嘴唇笑得讨好。

虞萬支一口氣才喘勻,偏過頭看後頭的椅子上有水珠,扯起自己的衣服下擺擦擦說:“上來吧。”

聞欣都沒想到他有這麽粗犷,說:“這也行。”

虞萬支無所謂道:“只是水而已。”

洗衣服的時候也是水,有什麽關系。

聞欣居然啞口無言,小心坐上去,清清嗓子要說話。

可惜雨噼裏啪啦打在她臉上,整個人只能垂着頭,聲音在嘈雜裏越發不清晰。

虞萬支沒聽見什麽動靜,說:“怎麽不說話?”

聞欣一張嘴又是一口水,呸呸兩聲說:“都是雨。”

這句聽得出是扯着嗓子喊的,虞萬支輕笑出聲。

雨一滴一滴落下來,他的“喜事”居然都找不到合适的機會講,直到晚飯時才不自然道:“我工作有調動。”

聞欣咬着餅說:“什麽調動?”

虞萬支一方面覺得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一邊又有點小得意,含糊道:“就是,那個,車間主任。”

聞欣嘗試着去理解,放慢咀嚼的動作說:“啥意思?”

她兩道彎彎的眉毛蹙在一起,有一種楚楚動人。

虞萬支道:“就是讓我做車間主任。”

話出口不知怎麽難為情,說:“也不是什麽大事。”

怎麽能不是大事,聞欣臉鼓起來說:“值得好好慶祝的,你早說我們就去吃涮羊肉了!”

就這菜夾餅配湯,不夠隆重啊。

虞萬支了然道:“你是想吃涮羊肉吧?”

聞欣兩只手指一戳一戳,吐吐舌頭說:“是慶祝。”

眼神格外堅定,還有點饞。

虞萬支不由得想是該帶她去吃的,但吃一頓可不便宜,起碼得五塊錢,他還沒吃過這麽貴的飯,看着兩毛錢一個的餅說:“等發工資去。”

聞欣才領工資沒幾天,說:“上回領的不作數嗎?”

虞萬支無奈道:“現在已經吃一半了,你還能敞開肚皮嗎?”

倒也是,炭火小料都要錢,總得吃飽才劃算。

聞欣咬一口餅想着肉的味道說:“記得啊,下一次咱們吃涮羊肉。”

生怕人賴掉似的,虞萬支幹脆把日子定下來說:“那就下個月五號。”

聞欣在桌子底下掰着手指頭數還有幾天,頗有些鄭重其事道:“虞萬支,恭喜你啊。”

虞萬支第一次聽她這麽正兒八經叫自己的名字,撓着後腦勺說:“同喜,同喜。”

表情有兩分傻氣。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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