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他的目光太過灼熱,陶缇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心頭沒來由的一陣虛。
她抿着唇,視線生硬的轉開,“我想出去玩呀,成日待在宮裏怪無趣的。而且我打從出生就一直在長安城裏,都沒去過別處。聽說洛陽的繁華僅次于長安,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裴延眯起黑眸,尾音拖得有點長,“是這樣?”
“嗯嗯。”陶缇忙不疊點頭,又補充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裴延的呼吸不由自主屏住,直直的望向她。
說到另一個原因,陶缇就很有底氣了,他迎上裴延的視線,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借着這個機會去外面好好考察一番,了解一下風土人情。”
裴延,“……”
緩了緩,他挑眉,覺得好笑,“考察風土人情?你還想當官不成。”
陶缇道,“我想開家點心鋪子。”
裴延,“……?”
陶缇道,“初步計劃是開家點心鋪子,要是能順利開張,且收益不錯的話,以後有可能再開些茶館酒樓之類的……要是在長安開得不錯,沒準還能在別的州府開連鎖呢……”
裴延試圖從她的臉上尋到些開玩笑的成分,卻無果。
她興致勃勃的說着她的安排與規劃,眼波流轉間,神采飛揚。
她的目光是那樣熱切、向往,仿佛剛剛破殼而出的幼鳥,帶着對廣袤天空的向往。
裴延微微側過身,纖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他眼中濃烈湧動的陰暗與占有欲。
她口中的未來,光明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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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沒有他的存在。
于她而言,這樁婚事像是囚住她的牢籠吧?
可他怎麽會放開她?殘忍也好,自私也罷,只要是他想要得到的,他都會不擇手段的得到。
哪怕……折斷她的翅膀,親手将她囚住。
“殿下,殿下?”
嬌軟悅耳的聲音在身旁響起,裴延回過神。
再次擡眸,他眼中的陰郁冷戾全然不見,還是平日那副溫潤如玉的模樣,輕淺一笑,“嗯?”
陶缇雙手合十,眨着大眼睛,可憐巴巴的望向他,“拜托,拜托,殿下,你就帶我一起去嘛。”
這軟軟糯糯的嗓音,嬌滴滴的求着他,又讓他胸口一陣氣悶。
原以為她是想陪着他,才跑去求父皇。
實際卻是她為了和離後的日子做打算,才這般期待去洛陽……
裴延嘴角繃直,忽的,他擡手捏住了她軟乎乎的小臉蛋,沉沉道,“別說了。”
她這撒嬌求情的小模樣,真讓他恨不得将她按到床上,狠狠欺負一通,讓她乖一點,安分一些。
他、他捏她的臉?
陶缇呆了,“……”
裴延也恍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那一瞬間的失态,他的手指迅速拂過她的臉頰,輕咳一聲,低聲道,“你臉上沾了點東西。”
陶缇,“……是麽?”
她還懵懵懂懂的伸手往自己臉上擦了擦,好像沒有髒東西啊?
裴延岔開話題,盯着她,“你真的想去?”
陶缇鄭重點頭,“嗯嗯!”
清澈的眸子寫滿堅定。
裴延輕輕轉動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思索片刻,到底還是不忍見她失望,薄唇微動,“那就去吧。”
這話像是點燃了引線的煙花,小姑娘的眉眼一下子絢爛起來,語氣也透着輕快,“真的啊!我就知道殿下你最好了,你放心,我一定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他最好了?
不,他才不是什麽好人。
不過,她這雀躍的小模樣,還真是……怪招人喜歡的。
裴延輕咳一聲,轉過身道,“時辰不早了,咱們再走兩圈,該回屋歇息了。”
陶缇乖乖地跟在他身旁走着,一路上那張小嘴沒閑着,一直叭叭叭的念叨着要準備哪些食物帶去路上吃。裴延靜靜的聽着,時不時附和兩句。
等兩人依次洗漱完,朦胧的月亮悄悄地爬上梢頭,夜愈發的靜了。
幔帳放下,空氣中是淡雅好聞的安息香。
陶缇與裴延并肩躺着,夜已經深了,兩人都阖着眼,準備入睡。
陶缇的睡眠質量一向很好,放在往常,幾乎是一沾枕頭沒多久就能睡過去的,可今夜,她一閉上眼睛,腦子裏卻不自覺想起白日遇到裴長洲的事。
自己如今與裴長洲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現在自己仰仗着太子妃的身份,還能壓他一頭,但……風水輪流轉,日後裴長洲當上太子,有了權力與地位,他會怎麽報複自己呢?
唉,好端端穿到了這麽個朝代,還是這麽個倒黴身份。
若是裴延能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多好呀,有他罩着,自己也能安安穩穩過日子,等到陽壽盡了,再去地府投胎回去。可裴延也就只有一年多好活,唉,人走茶涼,自己的好日子真是過一天少一天了……
陶缇越往後想,越是心煩意亂。
這心思一亂,怎麽躺着都覺得不對勁,一會兒覺得耳朵癢,一會兒覺得肩膀涼,一會兒又覺得枕頭墊的有點高。
她自認為她的這些小動作已經放的很輕柔了,可在她第n次調整枕頭姿勢時,身側傳來一道低沉的嗓音,“睡不着?”
陶缇的動作僵住。
須臾,她小小聲道,“我……我不是故意把你吵醒的,我不動了,你趕緊睡吧。”
身側傳來翻身的聲音,他的聲音離她近了點,沙啞又低沉,“是因為要去洛陽,才睡不着?”
“呃……不是。”
“那是為何?”認真詢問的語氣,帶着溫柔關懷。
或許是他的語氣太容易讓人卸下防備,又或許是人在深夜裏比較感性,陶缇斟酌片刻,決定跟他聊一聊。
于是,她也翻了個身,這麽一來,兩人就成了面對面躺着。
幔帳遮得嚴嚴實實,但還是有昏昏燭光透過輕紗照射進來,彼此能看到對方的面部輪廓,還有那透着亮光的眼睛。
陶缇咬了咬唇,旋即輕聲問,“殿下,你的身體……真的沒辦法治好麽?”
裴延靜了一瞬,顯然沒想到她半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竟是為了這事。
沒有肯定也沒否定,他只是反問,“為何突然這樣問。”
陶缇這邊只當他是默認了,心頭有幾分黯淡,長睫低垂,她悶悶道,“這也太不公平了,你這樣好的人,為什麽會這樣呢。”
難道真的是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
她幽幽的嘆了口氣,又問,“如果你……唔,我是說如果,如果你不在了,陛下會選三皇子當太子麽?”
黑暗中,裴延眉頭蹙起。
難道她心裏還惦記着裴長洲,想等他死後,再去與裴長洲重修舊好?
這個認知,讓他極其不悅。
“或許吧。”他清清冷冷道。
陶缇并沒察覺到這輕微的語氣變化,聽到他這般說,只覺得一顆心更沉重了,無比惆悵道,“他這種人怎麽配當儲君啊!”
裴延,“……”
裴延,“你覺得他不配?”
陶缇幾乎沒有猶豫,“那肯定啊,就他這種品質敗壞,道德極差的渣渣,江山交到他手上還不得完蛋。要我說,就是小五都比他靠譜,小五雖然霸道嬌慣了些,品行卻不差,只要好好教導,也是個正直善良的人。三皇子他不行,這人從根上已經壞了,洗不白的。”
聽到她這話,裴延的心情一時間有點複雜。
她這般評價裴長洲,可見她與裴長洲是徹底斷了的,他是高興的。
可聽她對“品德敗壞”的唾棄,對“正直善良”的肯定,他高興不起來。
她喜歡的是正直善良的人,而他,既不正直,也不善良。
甚至比裴長洲還要心狠手辣,殘酷冷血。
裴延眸色一點點深暗,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他的真實面目,會不會也像唾棄裴長洲一般,厭惡他,遠離他?
“其實你就是身體弱了些,欽天監的話很有可能不準。如果你能好好調養,活過二十三歲應該不是什麽難事。”陶缇這邊還在自顧自的說,“對了,要不從明天開始,我教你練八段錦吧?這個簡單易學,堅持練下去,有強身養身去病的功效,每天早上練一練,也不耽誤多少時間。”
只要裴延多活一天,裴長洲就能晚一天登上太子位。要是能拖個五六七八年那就更好了,到時候小五長大了,沒準真能與裴長洲争一争太子位!
裴延一下就看穿她的小算盤,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他看着黑暗中她撲閃撲閃的眼眸,不禁彎起一根手指,輕輕敲了下她的額頭,“別想那麽多。”
這親昵的小動作讓陶缇愣怔住。
仿佛他敲得不是腦門,而是敲得她的心門,把裏頭安睡的小鹿給敲醒了,又開始瘋狂折騰起來。
“不論以後有什麽變故,孤會替你安排好一切的。”他嗓音透着缱绻的慵懶,“不早了,睡吧。”
陶缇讷讷的“嗯”了一聲。
幔帳內又安靜下來。
陶缇阖上眼,伴随着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困意漸漸湧了上來。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漫天飄着白色的紙錢,長安城裏一片缟素,她一襲白色喪服,跪在個黑漆漆的棺材前哭。
棺材裏,安安靜靜躺着一個人,容貌俊美無俦,蒼白脆弱如琉璃雕就,正是不滿二十三歲的裴延。
她看着他毫無氣息的躺着,心裏難受極了,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直掉一直掉。
忽然,畫面一轉,一襲赤金龍袍的裴長洲坐在龍椅上,笑的猖狂放肆。
他手中拿着一柄沾滿鮮血的刀,一步步從龍椅上朝她走過來。
五皇子、六公主、許聞蟬、勇威候夫人……他們一個接着一個死在了裴長洲的刀下。
最終,裴長洲走到了她的面前,面目猙獰的笑着,“賤人,你去死吧!”
他高高的舉起刀,狠狠揮下——
“別、別殺我……”
“嗚嗚……媽……爸……我要回家……”
被哭聲吵醒的裴延看着身側瑟縮成一團的小姑娘,不禁皺起濃眉。
手探到她的額頭,是一片細密的汗水。
夢魇了嗎?
他微微撐起上半身,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背,“阿缇,醒醒。”
人沒有醒,反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抱住了他的手。
他一下子沒撐住,身子慣性的朝她那邊傾去,目光稍垂,入目便是她那張細嫩嬌媚的小臉。
陶缇睡得很不安穩,兩道眉蹙着,嫣紅的小嘴半張半合,小聲的嗚咽着,一會兒說別殺她,一會兒說想回家。
輕輕軟軟的聲音,帶着幾分哭腔。
裴延貼着她柔軟的身子,手臂還在她懷中抱着,隔着一層薄薄的寝衣,他能感受到那起伏的曲線。
他的喉嚨一動,黑眸暗了幾分。
片刻,他抿着唇角,克制着身體那股躁動,試圖将手抽回。
可陶缇卻緊緊抱着他的手不放,嘴裏還斷斷續續呢喃着,“別死,你別死……”
裴延動作停住,凝視着身下的女人。
須臾,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劃過她的眼下,指腹沾了些許濕潤。
這是夢到他死了,在為他哭?
裴延眉心微動,又想起她那一聲聲“別殺我”,所以是夢到裴長洲要殺她,才吓成這樣?
瞧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到底還是個小姑娘。
裴延沒再把手抽回,而是順勢躺下,調整了姿勢,将她轉向了自己的懷中。
一只手由着她抱着,另一只手攬住了她削瘦的背,有一下沒一下的拍着,“沒事了,沒事了。”
他低低哄着,下巴抵着她柔軟的發,鼻尖萦繞着她身上那股清甜的女兒香,讓他的旖旎心思如蔓草般瘋狂的生長。
漸漸的,懷中人安靜下來。
聽着她均勻的呼吸,裴延在她光潔的額頭落下一枚輕吻,如羽毛落在水面,他幽深的眼底是如墨般化不開的濃稠。
“放心,孤不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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