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口是心非

“你笑起來很好看。”

言柚這句話說完,程肆瞬間臉上連一絲笑意殘留的痕跡都再找不到了,又徹底恢複冷清冷性的做派。

兩人身後傳來一道聲音:“是程先生吧?您好,我是這家福利院院長,韓鳳清。”

韓鳳清身上穿着幾年前流行的赭色短大衣,下身卻又是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約四五十的年紀,眼尾的皺紋很深,眉間的川字即使笑着也看得見淺紋。

“您好,我是程肆。”

“程先生今天是來了解情況的?剛好我有空,給您介紹介紹?”韓鳳清笑道。

程肆略一點頭:“麻煩您。”

院子裏有小孩看見院長出來,争着跑過來,把自己剛用紙折好的小船和紙鶴拿給她看。

“院長!小宜說她比我折得好,你來當我倆裁判,看誰折得好一些。”

韓鳳清彎腰笑眯眯道:“我還有事,去找小李老師幫你做裁判好不好?”

“小李老師去陪花花看病了。”@泡@沫

韓鳳清嘆了口氣,和程肆說:”程先生稍等我一會兒?”

言柚半蹲下來,對着那兩個小女孩臉上笑着:“院長要和這位哥哥談事情呢,我來給你們當裁判好不好?”

小宜看了她一會兒,有點認生,捏着袖子不敢說話。只是言柚一直甜甜地笑着,親切十足。小宜又望了眼院長,韓鳳清鼓勵般點點頭。

小宜把自己手裏折好的紙鶴遞給言柚,小聲說:“謝謝姐姐。”

“不客氣。你叫小宜嗎?是哪個字?”言柚問。

“院長說,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宜。”

“小宜的名字真好聽。”

……

言柚和兩個小孩相處很愉快,她好像很招小孩喜歡。韓鳳清請程肆去一旁辦公室坐,進門前最後一次回頭,兩個小孩已經一邊一個拉着言柚的手一起去折紙了。

“程先生,喝點什麽?我這兒也只有茶水,不知道您喝不喝得慣。”

一路走過來的途中,韓鳳清已經将這家福利院的情況簡單介紹了一遍。

程肆收回視線,進去在韓鳳清對面落座。身下的沙發年歲久遠,坐下去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除這一張小沙發,一張玻璃小茶幾,兩張木椅,一張辦公桌,後面靠牆放了個書架。什麽都沒有,樸素簡潔。

韓鳳清笑道:“我這裏簡陋,程先生別介意。”

“沒事,也不用麻煩了院長。您是長輩,喊我小程就好。”

“其實我這次來,除了捐款,還有件事情拜托您……”他掏出張老照片,放在桌上後推過去,“您見過這個人嗎?”

那是一張有年頭的照片,照片邊沿已經泛黃。焦點對準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性,彎彎的眉毛,雙目似月,年老讓她臉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卻依然能看得出,是位風韻猶存的美人。細看之下,會發現五官與面前這年輕人有幾分神似。

韓鳳清将照片拿在手裏,戴着眼睛看了會兒,又摘了眼睛看了會兒,總結說:“不認識,應該沒見過。”

程肆低聲開口:“大概十一年前,她在辰星福利院資助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孩。一個叫張秋,十五歲;另一個叫劉心荷,十六歲。這兩個人,您有印象嗎?”

韓鳳清還是搖頭:“沒有。我在這裏工作了快二十年了,走進這裏的每一個孩子我都記得他們的姓名,但你說的這兩個,我都沒有聽過。你确定是我們辰星福利院?”

韓鳳清說着,把手裏的照片推回到程肆面前。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江城還有一家辰星福利院,你要找的是不是另外那家?”

程肆眉間一動,只聽院長繼續說:“不過千陽縣的那家現在已經無人了,三年前那裏的孩子都被我接到了這裏。你要打聽十一年前的人的話,我可以幫你聯系之前在那邊的工作人員。不過話說在前頭,我得先問問,你找那兩個孩子是為了?”

程肆微微垂首,擡手将那張照片劃到面前。溫熱的指腹輕輕貼上冰涼光滑的相紙。

“他們……是我家人曾經資助過的孩子,剛才給您看的那張照片中的老太太,梁令,是我祖母。2005年前的10月中旬,分別給那兩個孩子寄了兩封信。我找他們,是為了這兩封信。”

韓鳳清問:“你家人有沒有告訴你其他信息?比如這兩個小孩長大離開福利院後去了哪裏,一般都會與資助人保持聯系。”

程肆說:“沒有了。他們兩人姓名年紀和十年前年十月寄出去的兩封信是我唯一知道的信息。老太太已經去世了——在這兩封信寄出後的一個月。”

靜默半晌,韓鳳清沒有再問別的。

她起身用辦公桌上的座機去打了個電話。幾分鐘後,一人敲門進來。

“院長,你找我?”來人叫何國信,曾在遠郊那家辰星福利院工作,兩所福利院合并之後便一直在這兒。

韓鳳清簡單相互介紹完,對何國信說:“你之前一直在那邊工作,記不記得十一年前有兩個叫張秋和劉心荷的孩子?”

何國信思索起來,片刻後沉吟道:“這我沒啥印象,好像沒有吧。唉年紀大了這記性不行了,要不我回去翻翻冊子?”

程肆道:“辛苦您找一趟。”

何國信應聲而去。韓鳳清倒了杯水,坐程肆對面喝着,門外孩子們玩耍的歡快笑聲傳進來。

“柚子姐姐!你看我這個折得好不好?”

“姐姐,你看我的,我的最好看!”

韓鳳清笑道:“你帶來的這個女孩,性格不錯。”

程肆已經站了起來,通過透明玻璃窗瞧見院內的場景。

言柚坐在一堆小孩子中間,頭上不知被誰戴了個粉白相交兔耳頭箍——倒是挺适合,程肆心想。彩紙折成飛機紙鶴與小船被一雙雙小手舉到她面前。小姑娘笑意輕淺,一個個接過又誇贊。沒一會兒又和一個小孩玩起翻花繩來。

何國信在二十分鐘後才回來,他拿來了一本有些年頭的花名冊。

翻到了某一頁,指着那兩個名字問程肆:“你看看這兩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上面正是姓名性別與生日這些信息。

而張秋與劉心荷赫然在列。

“他們離開福利院後去了哪裏,您知道嗎?”程肆問。

何國信說:“我也是剛回去翻這些東西才想起來,你找的這兩個孩子啊,後來都考上大學了,一個去了北京,一個去上海了,都是好學校。那時候從福利院裏走出去能考上好學校的孩子少,這兩個上的學校都還不錯。現在還每年都會寄錢回來。”

程肆:“還有她們兩人的聯系方式嗎?”

何國信看了眼韓鳳清,見院長點頭之後才說:“有張秋的,不過這些年這孩子好像一直也不在江城。”

程肆開門見山:“她的聯系方式可以給我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她。”

何國信再次看向韓鳳清。

韓鳳清的目光落在面前這個年輕人身上,半晌,她終于朝何國信點了點頭。

程肆鄭重道謝,留下一張銀行卡給韓鳳清,算作匿名捐款。

韓鳳清亦未推辭。錢對一家福利院來說,再重要不過。

言柚在院子裏和一群小孩玩得很開心,破冰都無需多久,這會兒已經到了給小宜輔導作業了。

講完一整頁數學作業擡頭時,才發現程肆站在院內一側,目光向着這邊,不知道看了多久。

言柚很快站起,小跑着到他身邊:“你聊完事情啦?”

“嗯。”程肆說:“玩得開心嗎?”

言柚臉微紅,程肆的語氣,竟然把她說得也像個很小很小的小孩似的。發覺他的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從她頭上那個發箍上掃過,這是剛才玩鬧時小宜非要給她戴上的,是挺幼稚的吧?言柚擡手把那個兔耳發箍摘了下來。

“還要玩會兒麽?”程肆又問。

言柚剛準備搖頭,垂在身側的手就被一只更小的手牽住。

“柚子姐姐,這個人是誰?”

言柚餘光留意了下程肆,才說:“是……一個哥哥。”

話音剛落,便察覺到一道落在她面龐上的目光。

下一刻,又聽小宜說:“感覺可以喊叔叔呢。”

言柚:“……”

程肆:“……”

小宜才六歲,按道理的确是可以喊程肆叔叔的年紀。

無法反駁。

剛好此時院長過來喊走了程肆,言柚彎腰蹲下,捏了捏小宜臉頰上的肉肉,“長得那麽好看,不應該喊哥哥嗎?”

小宜癟嘴巴:“可是他看起來好兇呢,都不笑一下,才不要喊哥哥。”

言柚輕聲:“他不兇的,就是不愛笑而已,因為長大的人煩惱也多了好多,就不愛笑啦。而且就算不愛笑,也不一定代表這個人兇,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院子另一角。

韓鳳清遞給程肆一個手機號碼。

程肆再次道謝。

兩人站在走廊下,目光看向院中場景。

“您這裏好像女孩子更多?”程肆說。

當年梁令資助的也都是女孩。

韓鳳清嘆了口很長的氣,言簡意赅道:“生了女娃不要的人多。”

哪怕時代已經不同,但在這小小的江城,多得是思想封閉于一隅的人們。守着所謂的祖宗傳統,愚昧無知偏偏自诩高義。

程肆沒有再問了。

灑在院子裏的陽光變得暖起來,不知道誰起了個頭,小女孩們竟異口同聲地唱起歌來。

歌聲飛出了院子,傳出好遠好遠。

韓鳳清再三挽留,程肆與言柚便在此吃了中午飯才離開。

言柚偷偷觀察,發現程肆這一頓依然吃的不多,大概與她的飯量差不多,菜好歹吃了大半,米飯根本沒動幾口。

從福利院出來,還沒走到車前,忽然傳來一股誘人香甜的烤紅薯味。遠遠一瞧,旁邊的人行道上,一個推着烤爐的大爺在賣烤紅薯,小車上用硬紙板寫了個牌子。上寫着烤紅薯一斤多少多少錢,糖炒栗子一斤多少多少錢。

萬物枯敗的秋冬,凜冽滞澀的溫度下,這個味道竟然違反自然科學理論地傳播飛速。竄入人的鼻息,再引誘出條條饞蟲輕而易舉。

程肆好像往那邊看了一眼。

言柚眼睛一亮:“你想吃栗子還是紅薯?要不都買吧!這個季節最适合吃這兩樣。”

程肆蹙眉低頭看了這小姑娘一眼,只見她雙目一轉不轉地盯着自己,像是裏頭閃着光,又像是劃過夜空的流星被她永久地保留在眼睛裏。

大概是剛才沒吃飽吧,程肆想,小孩子也都愛吃這些。更何況,人家小姑娘好歹辛苦地陪自己奔波了一整個上午。

程肆往小攤處走,又随口問她:“你想吃什麽?還是都買?”

言柚哪知道這人誤會她的表現是因為自己想吃呢,反倒是反過來又誤會程肆終于對好吃的有點食欲了。

她揚唇笑了,立刻便說:“都買吧!”

唉,還說自己不喜歡吃甜的。

這位哥哥很是口是心非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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