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這好像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景翊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拿起旁邊的澆水壺, 給擺放在窗臺上的仙人球澆過适量的水,低聲道:“沈顧禮,你今天下班了。”
下午的時候, 景翊将這一次帶過來的資料交給沈顧禮。
“你想要的資料。”景翊将資料遞給沈顧禮, 解釋道,“舊帝國皇室那位統治者在位期間的資料的确很少, 更多的是關于這個人的野史記載資料。”
“我從內部得到的資料也就只有這麽多了。”景翊說完, 又跟沈顧禮說起另外一件事情, “關于魏澤想要的真相, 我之前見過他一面, 把調查得到的真相跟他說清楚了。”
“他的從前, 随着那一場錯誤任務的結束, 一同湮滅在了九年前。”
“從此以後,他只是魏澤, 不再是其他名字。”景翊輕聲道, “他重獲新生了。”
沈顧禮一邊去看那些資料,一邊應聲道:“我知道了, 謝謝你。”
景翊道:“這本來就是他應該得到的真相。”
說罷, 他的眸光落在沈顧禮低垂的眼睫之上。
有微亮的光輕靈地滑過那卷長又濃密的眼睫, 随着其眼睫微微的顫動,洩露下些許漂亮又夢幻的光影流轉。
景翊微微屏住呼吸,然後輕聲低喃:“沈顧禮,你什麽時候才能重獲新生呢?”
沈顧禮翻頁的手僵了下。
然後,他繼續翻開下一頁。
半個小時後,沈顧禮收好資料, 将其放在了書桌上。
景翊問道:“你看完了。”
“大概吧。”沈顧禮道,“對我沒什麽用處。”
時間太過久遠了。
距離他想要回去的那個時代, 就更加遙遠了。
沈顧禮閉上眼,仰頭感受着窗外明亮而溫暖的天光,出聲道:“景翊,我不是為了他。”
景翊應了聲:“嗯?”
什麽?
歷史不可能改變。
他一直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沈顧禮輕聲道:“我只是想要……找到一個目标。”
“你剛才……”
景翊聞言,神色微怔,反應了幾秒鐘之後,隐約欣喜的神情湧到臉上,幾乎讓他說話的聲音都變得輕顫起來。
景翊問道:“你剛才是在向我解釋嗎?”
沈顧禮沒有再出聲,轉身從書房回到了房間。
景翊亦步亦趨地跟在沈顧禮身後,像得到回應而興奮不已的大狗狗,使勁兒地想要黏在主人身邊,一刻也不想分開。
沈顧禮停下腳步,把這個人推開,目光平淡地看了景翊一眼,以示警告。
景翊出聲道:“你剛剛是在向我解釋。”
“你剛剛是在向我解釋。”景翊強調出聲,“我沒有理解錯誤吧?”
緊接着,他沒等沈顧禮出聲回答他的話,就自顧自地回答道:“我肯定沒有理解錯誤。”
景翊應聲點頭道:“我的理解能力還是很好的,有進步了。”
沈顧禮看着他。
景翊輕聲喊了一次:“沈顧禮。”
沈顧禮沒有應聲回答。
景翊又喊道:“沈顧禮。”
沈顧禮垂了下眸,問道:“你為什麽喜歡喊我名字?”
“這有什麽為什麽?”景翊解釋道,“我一直覺得喊名字是這個世上最有安全感的事情。”
沈顧禮評價道:“奇奇怪怪。”
景翊道:“因為我知道喊得是你,不是別人。”
沈顧禮繼續評價:“奇奇怪怪。”
景翊重複喊道:“沈顧禮,沈顧禮,沈顧禮。”
沈顧禮評價道:“幼稚。”
“我不管,反正我就知道你跟我解釋了。”景翊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問道:“這也算是你給我的機會嗎?”
“你以後能夠跟我好好溝通嗎?”
“沈顧禮?”
沈顧禮轉身繼續往房間走去。
景翊跟上來,出聲問道:“你還沒有給我一個準确的回答呢。”
沈顧禮輕聲道:“大概吧。”
景翊理解能力滿分:“那就是一定會和我溝通了。”
得到滿意的回答之後,整個一下午,以至于到晚上訓練的時候,景翊整個都處于一種極端興奮的情況之下。
沈顧禮擡手擋住景翊那一擊,反手打了回去,一把将人按倒。他略一垂眸,就看見景翊眼裏依舊興奮的神色,慢慢收回手,正打算把人拉起來的時候,被這個人偷襲,然後沒有任何懸念地給拉了下去。
沈顧禮撐起手肘,出聲道:“景翊。”
景翊應聲:“哎。”
沈顧禮評價道:“傻子。”
景翊應聲:“哎。”
沈顧禮:“……”
沈顧禮沒再出聲,只是順勢坐在了旁邊,後背靠在冰冷的牆面前。
景翊坐起身來,目不轉睛地盯着沈顧禮。
沈顧禮問道:“你究竟喜歡我什麽?”
景翊道:“喜歡你這個人。”
沈顧禮安靜下來。
景翊慢慢湊近,開口問道:“你是想要跟我談心嗎?”
沈顧禮微擡眸光,看着景翊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漂亮的琥珀色像流金曦光一樣的顏色。
好半晌後,他出聲道:“你想知道我對你的第一印象嗎?”
景翊問道:“你說。”
“因為你這雙眼睛,我覺得你挺好看的。”沈顧禮坦然道,“然後就是覺得這個人又拽又冷,還是個Alpha,也還是會有易感期那種情況。”
景翊先是開心,然後又是失落,而後自我安慰似地調解并興奮起來。
沈顧禮評價道:“強大,又弱小。”
對于Omega而言,發情期是他們最脆弱、最特殊的時期,是他們無法避免的弱勢。
對于Alpha而已,同樣擁有相似卻又不對等的易感期。易感期的Alpha,擁有強大的心智,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易感期,可是他們依舊會受到信息素的影響。
沈顧禮道:“到後來,尤其是在第四軍區的時候,我覺得你有時候挺像……”
他猶豫了一下。
景翊追問道:“像什麽?”
沈顧禮看了這人一眼,毫不留情道:“你在易感期的時候,像發情的動物。”
景翊垂下腦袋,聲音極低地道:“哦。”
沈顧禮道:“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無法理解這樣社會形态的構造。我無法理解Omega,也無法理解Alpha。”
他永遠不知道信息素究竟是怎樣一種吸引彼此感情的天然催化劑。
景翊道:“所以,你也是一個感情論者。”
沈顧禮沒有出聲。
在很多年前,當沈雲栖神神秘秘地告訴他,自己分化成了Omega的時候,他腦子裏對于這個世界六種性別的概念依舊不能夠完整清晰地認知得到。
他只知道在沈雲栖分化的那段時間裏,沈雲栖經常會生病,身體會像發燒一樣變得滾燙,會聲音微弱地喊他的名字。
沈雲栖常年生活在黑市之中,卻常有一種不谙世事的天真與純粹。這樣的性格,無論是在哪裏,都會吸引很多人的注意力。
偏偏沈雲栖的身體相較于常人來說,又會更弱一些,大概是跟小時候經歷的那場星航失事有關系。
依賴、信任、扶持與幫助,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朝夕相處的人,自然而然會心生好感。
最開始的那一年裏,他在這個世界打的每一次架,都是為了保護沈雲栖。
沈雲栖對他的信任和喜歡,讓他覺得自己被需要,讓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有了歸屬感。
在無數個夜裏,沈雲栖跟他構想過未來的場景。在将來,沈雲栖的家人會來找到沈雲栖,然後帶着他一起回家,他們會一直生活在一起。
然後……
就再也沒有了然後。
那夜之後,他了解到隐隐約約的真相,第一次清楚地感知到這個世界關于性別分化的真實感。
一個Omega被永久标記之後,他後半輩子幾乎就算是完全綁定在了那個Alpha身上,會離不開那個Alpha的信息素,那個Alpha可以随意地欺負被他綁定的Omega。
沈雲栖為了不背叛,選擇了從梵盧宮上跳下來。
當他看見的時候,他的理智和冷靜全面崩塌,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也已經“死”掉了。
沈顧禮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一個極度理智的人。在那之前,他所奉行的,一直都是“生命至上”的原則。
就算是在一個陌生的世界,的确也沒有什麽,能夠比生命更加重要。
但是,當他的理智和冷靜開始失衡的時候,他親手捧起沈雲栖的身體,他的手上滿是鮮血,他意識到當沈雲栖分化成Omega的時候,對于沈雲栖來說,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時間點,是一個他完全沒有意識并理解和重視的時間點。
在分化的那一天,沈雲栖把自己當成了他的所有物,依附他而存在,為他而活。這個為他而活的人在經歷強制發情的事情之後,選擇了自我獻祭,将生命獻祭給自己所信奉的愛情。
煎熬、痛苦與理智冷靜糾纏在了一起,拉扯、崩潰、再重塑,在極端的麻木之中,讓他同樣選擇了自我封閉。
于是,他把自己活成了沈雲栖的模樣,在蟄伏複仇和自我懲罰之中,度過了那八年。
當解決掉星野池,離開中央星系,回到C1黑市的時候,在好幾天的時間裏,他時常處在一種極度茫然死寂的狀态之中,不吃不喝,差點兒死去。
直到有一天,他在恍然間聽見了外面有小孩兒打鬧敲門的聲音,那些聲音鮮活又具有生命力。
不知道因為什麽,或者有可能是他崩潰失衡的理智在潛意識裏開始複蘇,促使着讓他慢慢爬起來,伸出手去,抓到了一支營養液。
他不知道那支營養液是什麽買的,或者是他從哪裏帶回來的,又或者是別人交給他的。
沒有味道的,寡淡如水一般,那支營養液讓他多活了一天。
然後,他開始出門,恢複一種活着的狀态,聯系沈雲霧,解決星野家那些跟過來的小尾巴,以及……打暈一個被他視作是麻煩存在的前未婚夫。
他依舊痛苦,依舊逃避,依舊活着。
他在自我懲罰中,一次次被摧毀理智和冷靜,又堅韌而頑固地重塑與封閉自己。
他融入不了這裏。
他對這裏而言,是個怪物。
沈顧禮道:“在很多時候,我一直覺得你很煩。”
景翊垂下腦袋,低聲應道:“哦。”
沈顧禮道:“沒有什麽優點。”
景翊委屈巴巴:“哦。”
沈顧禮道:“但是,你在絕大多數人眼裏,都是一個絕對優秀、絕對強大的人。”
景翊聞言,又立起腦袋,眸光晶亮地看着沈顧禮。
沈顧禮沒再說話。
景翊追問道:“然後呢?”
沈顧禮出聲:“沒有然後了。”
“怎麽就沒有然後了?”
“的确沒有然後了。”
沈顧禮道:“你是一個Alpha。”
景翊反駁:“你不能因為Alpha這個性別,而否決我。”
沈顧禮垂眸良久,輕聲道:“我從他身上理解到了Omega,這個代價是永遠無法跨越且沉重的。”
“我可能無法再從你身上去重新理解什麽是Alpha。”沈顧禮語氣艱澀,聲音輕渺又沉重,“我……可能真的走不出來的。”
“景翊,你付出的一切感情,都有可能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沈顧禮道:“你放棄吧。”
“不要在我死後,讓你成為另外一個我。”
景翊定聲反駁道:“你也只是說有可能而已。”
“如果我偏要去賭那萬分之一的不可能呢?”
沈顧禮盯着景翊,神情恍然,短暫地失去了所有聲音。
然後,他被這個人抱在懷裏。
他清楚地感受到這個人身為Alpha高于其他人的溫度,好似炙熱得幾近讓他逃無可逃。
“沈顧禮。”
景翊沉聲道:“我偏要去賭那萬分之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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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