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請君入甕來

霍小玉一夜無眠,不是因為身子不适,而是每每合眼,腦海中總是會浮起雲晚簫月下迷離的容顏來,那抹纏繞她身上的迷霧,似近還遠,明明覺得真相近在眼前,偏生就是看不透,也猜不明。

其實,這一夜輾轉之人,又豈止霍小玉一人?

雲晚簫枕在醫館客房之中,怔怔地瞧着窗外的天色漸漸明亮起來,為何總是忘記不了月下臨風起舞的霍小玉?

雲晚簫翻身坐起,抱膝靠在床頭,自勸道:“定是這男裝穿多了,才會生出這等绮念,一切都會好的,都會好的……”

輕咳了兩聲,雲晚簫擡手捂住了隐隐作痛的心口,耳畔仿佛又響起當年潼關外的厮殺聲,濃濃的血腥之味,無所不在,沁得她忍不住發出一串劇烈的咳嗽。

尉遲大哥……

雲晚簫閉上眼去,想到了那雙灼烈卻令人安心的眸子,咬牙道:“你的仇,一定要報,潼關外大唐将士的血,也不能白流!”

回春醫館外,隐隐響起了馬蹄與兵甲混雜的聲音,驚醒了宿在館外馬車中的雲揚。

雲揚迅然掀起了車簾,視線之中出現了百名着甲王府騎兵,正整齊地朝着這邊行來,領頭的錦衣書生他也認得,不是李益還會有誰?

雲揚當即跳下馬車,快步跑入了回春醫館,闖入了雲晚簫的房間,急聲道:“将軍,大事不好!”

栖霞正伺候雲晚簫洗漱,乍見雲揚這樣無禮闖進來,心底兀自慶幸,公子先換了衣裳,否則定會被撞破身份,不由得怒聲道:“你這樣咋咋呼呼的做甚?”

雲晚簫瞧見雲揚臉上驚惶的神情,知道必定有大事發生,對着栖霞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仔細聽聞醫館外的聲響,沉聲道:“看來,今日我們成了甕中之鼈了,我倒是小看了這霍夫人,還當真敢報官。”

雲揚連忙搖頭道:“将軍,我瞧那些衛士并非長安官府中人,倒像是哪家王侯的親兵。”頓了一下,雲揚緩了一口氣,接着道,“還有,帶頭的竟然是那個隴西李進士,李益!”

“他?”雲晚簫心底頗有幾分驚疑,小小一名進士郎竟然能請得動長安王侯府的衛士,看來,這一次獨赴長安,當真是小看了太多人。

只是,事到如今,就算是錯了開局,也不可亂了陣腳!

雲晚簫放下手中的白巾,整了整衣裳,對着栖霞道:“栖霞,去把霍姑娘請過來。”

栖霞不悅地看了一眼雲晚簫,但也不能推脫,只能啞忍着點點頭,端着熱水盆走了出去。

雲晚簫瞧了雲揚一眼,“一會兒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不可沖動,長安畢竟是皇都,比不得商州。”

“諾!”雲揚抱拳一拜,跟着雲晚簫走出了房間。

果不其然,這些王府衛士當真是沖了她雲晚簫而來。

百名王府衛士列陣回春醫館之前,驚得路過的行人紛紛避讓,還以為這醫館之中收留了什麽朝廷欽犯。

李益翻身下馬,對着同行的衛士長拱手一拜,“有勞将軍了。”

衛士長抱拳笑道:“不妨事,王爺早就想見見這位雲麾将軍,得李公子給這樣一個機會,王爺甚是高興。”

雲晚簫一襲白裳團雲衫踏出醫館大門,晨曦落在她身上,倒讓人覺得她有幾分耀眼。

雲揚按劍護衛在雲晚簫左側,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李益。

李益挺直了身子,坦然對上了雲揚銅鈴似的兇眼,他來只為救霍姑娘,又怎會怕他?

雲晚簫對着衛士長拱手道:“不知将軍家主是哪位王爺,亦或者是哪位侯爺?”

衛士長坐在馬上,朗聲道:“當今皇上的十三弟,定王殿下。”

雲晚簫臉色一沉,竟然是他!冰涼的眸子往李益看了一眼,沒想到此人竟能請的動定王,必定與定王交情非淺!

如今這盤棋驟因李益一人打了個亂,雲晚簫隐隐覺得有些危險已悄無聲息地埋伏在了這長安之中,稍有不慎,定會屍骨無存!

雲晚簫定了定神,對着衛士長抱拳還禮道:“晚簫敢問将軍,今日來此,是為了何事?”

衛士長饒有深意地笑道:“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是風塵女子,雲将軍若是真喜歡,就早些買了回去,收着,藏着,若是只為了圖一時喜惡,便獨占美人,自會引來其他風流公子的不滿。雲将軍是識得兵法之人,應當知道,這衆矢之的,可是做不得的。”

李益忍了忍心中的怒氣,對着雲晚簫拱手道:“雲将軍,女子重名節,這醫館人雜,絕不是未出閣女子久留之地,若是雲将軍當真疼惜霍姑娘,就該多為她想想才是。”

雲晚簫冷笑道:“李公子此言差矣。”

衛士長與李益都聽出了雲晚簫話中的刺意,默然不語。

雲晚簫指了指朗朗青天,“昨夜晚簫執意帶走霍姑娘,只為救她一命,這朗朗青天在上,醫館衆人也在看,我雲晚簫絕對沒有欺淩霍姑娘之舉,更無半點亵渎霍姑娘之心。”說完,雲晚簫負手臨風而立,看着李益搖頭一嘆,“不像某些人,白白生了七尺之軀,家國有難,不見從軍報國,如今天下靖平,卻滿腦子绮念亂想,成日往煙花柳巷中鑽,當真折煞了‘進士’二字!”

“你!”李益臉色煞白,反譏道,“只怕雲将軍也好不到哪裏去?”

雲晚簫剛想反擊,栖霞已帶着霍小玉走了出來,輕拐了雲晚簫一下,對着李益福身道:“李公子,這天下美人愛英雄之話,你莫非沒有聽過?縱使我家公子有千般不好,只要她是英雄,想必霍姑娘也會多偏顧一些,霍姑娘,你說是不是?”眸光往霍小玉一瞟,希望霍小玉接下話圓場。

霍小玉攏了攏身上的暖衣,眨了下眼,笑盈盈地瞧向了雲晚簫,臉上微笑哪一分不是為她雲晚簫呢?

李益心頭一酸,木立當地,眼前美人眼中的柔情,即便是路人也看得分明,不用霍小玉多言,一切明明白白。

雲晚簫被霍小玉這灼烈的目光盯得雙頰滾燙起來,幹咳了兩聲。

衛士長倒是看得分明,風塵女子雖貌美,但是這女人心可比一般女子要深太多,喜歡與不喜歡,一夕之間判若兩人,如今瞧來,這霍小玉可是心甘情願留在雲晚簫身邊,全然不是李益求訴王爺的強擄離家之說。

“李公子,此事作罷了吧。”衛士長出聲勸慰,看着李益不甘心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天涯何處無芳草,李公子若是耽溺美色,可就讓王爺錯看了。”

李益身子一震,悄然握拳,濃重的鼻音應了一句,“嗯,将軍所言極是。”

雲晚簫瞧見李益已無話可說,轉身吩咐雲揚道:“雲揚,準備馬車,我們先送霍姑娘回去,免得霍夫人擔心。”

“諾!”雲揚轉身朝着馬車走去,剛跳上馬車坐好,便聽見衛士長開了口。

“雲将軍先留步,送霍姑娘回去,可由将軍副将與貼身丫鬟去做,這赴宴定王府之行,可只能由将軍一人來做。”

雲晚簫心頭一驚,“赴宴?”

衛士長點頭笑道:“不錯。王爺聽聞将軍當年英雄事跡,早就想請雲将軍來府中做客,如今難得雲将軍入京,自然不能眼見雲将軍又走了,失了這相交之機。”

雲晚簫咳了幾聲,“王爺厚愛,晚簫銘記,只是晚簫身子有些不适,只恐将風寒傳入王府,累王爺染病。”

衛士長聽出了她不願赴宴的托辭,臉色一沉,揚鞭一指身後的百名騎兵,“雲将軍,莫說你現在還能走,就算是你不能走,本将這身後百名将士,也可以将你擡進王府。”說着,話語之中隐隐有了威脅之意,“況且,将軍從商州私自入京,若是沒有好的說法,皇上也會怪罪将軍,擅離職守吧。”目光往霍小玉瞥了一眼,“英雄愛美人沒錯,但是若是将美人愛殺了,可就是将軍之過了。”

雲晚簫豈會不明白他的話中意思,側臉看了一眼身邊的霍小玉,見她臉上笑容僵硬了一分,淡淡道:“霍姑娘莫怕,我會讓雲揚安然送你回到香影小築。”

霍小玉輕笑搖頭,道:“在雲将軍心裏,我就是一個貪生怕死的風塵女子麽?”

被霍小玉這樣一問,雲晚簫不由得了驚怔了一刻。

只見霍小玉臉上的梨渦一旋,笑意深了幾分,“雲将軍入京,是為小玉,小玉既然是這個紅顏禍水,怎能眼見将軍惹了禍事,還一走了之?”

雲晚簫冷臉道:“叫你回去就回去,有些事,你管不了,也不用管。”

霍小玉卻笑得歡然,湊近了晚簫耳畔,低聲道:“有些事,看似難,你堂堂将軍做不了的,我這個小小風塵女子卻能做到,你可相信?”

“你……”雲晚簫想要喝止她想要犯險之事,霍小玉卻先她一步。

“雲将軍,小玉可還沒有去過王府,若是可以,小玉想随将軍一起去。”

李益眸光一閃,似是有了一線複雜的光暈,不等衛士長回答可否,便抱拳道:“酒宴若是能請得霍姑娘獻藝,定能增輝不少。況且,只要霍姑娘去了,雲将軍如此疼惜霍姑娘,又怎會不去?”

衛士長眯眼一掃李益,冷笑道:“李公子說得有禮。”說着,擡眼瞧向了霍小玉,“就請霍姑娘也一起走一趟了。”

霍小玉福身低颔,笑道:“有勞将軍了。”

事已成了板上釘釘,絕無轉圜餘地,雲晚簫蹙眉一嘆,未免更多人卷在其中,當即吩咐雲揚帶着栖霞先去香影小築暫住,就着替霍小玉報個平安,等赴宴歸來,自會将霍小玉安然送回香影小築。

栖霞雖不放心,但也只能依言行事,進入定王府的人越少,全身而退的機會就越大,于是走近了雲揚,對着他使了一個眼色,跳上了馬車,吩咐雲揚趕馬朝香影小築馳去。

“把馬車趕過來。”衛士長大手一招,列陣的百名騎兵紛紛讓道,原來在騎兵之後,早已備好了接她雲晚簫入彀的馬車,想來今日就算沒有霍小玉,她雲晚簫也必須走這一趟了。

馬車在醫館門前停下,衛士長笑道:“還請雲将軍與霍姑娘上車。”

霍小玉湊近了一臉寒霜的雲晚簫,淺笑道:“這飲酒吃肉的好事是将軍做,獻藝賣笑的常事是我霍小玉做,算來算去,賺的可是雲将軍你,為何還要愁容不展呢?”

雲晚簫沉聲道:“有些酒未必可口,有些肉也未必好吃。”

霍小玉當即接口道:“那小玉的舞可是不值得一看呢?”笑眼盈盈,波光流轉,淡淡地帶着一絲撩撥人心的光芒。

雲晚簫甫才對上她的眸子,便慌亂地避了開來,“一事歸一事。”害怕再跟她糾纏,雲晚簫連忙轉換話題,“我們該上車了。”說着,掀起了車簾,錯身示意霍小玉先上。

霍小玉饒有深意地一笑,提着裙角,擡起玉足踩上了馬車。粉嫩的肌膚落入雲晚簫眼中,雲晚簫驚覺她從昨夜開始,就是這樣赤足而行。

昨夜的梨花之舞浮現心頭,雲晚簫的心忽然火辣辣地燒了起來,陷入了失神之中。

霍小玉清楚地瞧見了她眸光的變化,伸手搭在了她的肩頭,微微用力一壓,撐着身子平穩地上了馬車,不忘回頭輕笑道:“雲将軍,非禮勿視哦。”

“咳咳。”雲晚簫回過神來,兩頰一紅,“是我失态了。”

“呵呵。”霍小玉掩口一笑,“雲将軍還不進來?”

雲晚簫低頭跟着上了馬車,剛放下車簾,便聽見霍小玉壓低了聲音道:“雲将軍保了我兩回安然,這一回,也該小玉保将軍安然。”聲音雖小,卻說得堅定。

雲晚簫驚然擡眼,警告道:“定王可不是你香影小築中的恩客,你最好不要胡來。”

霍小玉眉角一挑,笑得淡然,“這兩年小玉見過的男子,就沒有不好酒色之人……”聲音忽然添了一絲滄桑之意,“就算是我以為不好酒色的良人,到頭來,也只是一場殇夢。”

雲晚簫從來沒有瞧見過這樣說話的她,“霍姑娘?”

“呵呵。”霍小玉揚起雙眉,定定瞧着雲晚簫,“雲将軍會讓小玉再次看錯麽?”

雲晚簫沉默不語,澀聲道:“我與他們不同。”

霍小玉忽然湊了過來,笑得帶了三分妖媚,“确實不同……”

雲晚簫只覺得眼前好像是開了一朵三月盛放的妖豔桃花,讓人一顧失神,若是再顧,便會失魂,從此永堕煉獄火海。

狂烈的心跳聲從胸臆中清楚地響起,不單是雲晚簫聽得清楚,霍小玉也聽得清楚。

我是女子,怎能對一個女子生出這等绮念?

雲晚簫暗罵了自己一句,急忙低頭不敢再多看霍小玉一眼,目光無意識地瞥見了小玉的赤足。

霍小玉得逞的笑容更濃了七分,只見她端然拉了拉裙角,半掩住了雪嫩的玉足,“雲将軍,可要自重一些。”

雲晚簫緊鎖眉心,慌亂地閉緊了雙眸,筆直地坐在原處,“請霍姑娘見諒。”

霍小玉仔細瞧着她的臉龐,只見她眉心緊皺,分明早已亂了心神,卻還擺出如此正經的模樣,讓小玉心底升起一絲撩撥的玩意來。

“我若是不見諒,雲将軍可願再多給小玉一枚銅錢?”

“你!”雲晚簫驚瞪雙眸,“霍姑娘不該是貪得無厭的小女子,莫要讓……”

“本就是風塵女子,還哪裏顧得上讓旁人看得起、看不起……”霍小玉略微一頓,伸出了手去,“既然雲将軍心裏明白小玉不是貪得無厭的小女子,這小小一枚銅錢也并非用作将軍允諾信物,堂堂大唐雲麾将軍,還吝啬小小一枚銅錢不成?”

“好了,我給就是了。”雲晚簫自知說不過她,低頭從懷中掏出了錢袋,摸出了一枚銅錢遞向了霍小玉,“給。”

霍小玉笑盈盈地接過了銅錢來,小心地放入懷中,似是珍寶。

“你要這銅錢做什麽?”雲晚簫忍不住問道。

霍小玉神秘地一笑,“自是為了成雙成對。”

“胡言亂語!”雲晚簫冷臉拂袖,想用愠色掩住臉上的紅暈。

霍小玉咯咯一笑,“我說的是銅錢成雙成對,将軍想到哪裏去了?”

“咳咳。”雲晚簫握拳放在鼻端,猛烈地咳了兩聲,索性将頭扭朝了一邊,不敢再起話頭。

霍小玉悄悄看着雲晚簫,嘴角一勾,暗暗笑道:“雲晚簫,其實我想說的成雙成對,不是銅錢。”笑容漸漸從臉上淡去,霍小玉臉上染上了一抹凝重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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