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賊山(五)
“兇……兇麽?”戚隐有些結巴,“我們現在走還來得及麽?”
扶岚沒說話,凝神聽了一陣,滿臉困惑的樣子。
“你能聽見‘它們’說話?”戚隐小聲問。
扶岚點頭。
“‘它們’說什麽?”
扶岚又聽了會兒,模仿裏面的東西說道:“‘哥哥,今天的月亮好圓,我好喜歡你。’”
“……”你爺爺的。戚隐扶額,登時明白裏面是什麽人了。
這門派遲早得完蛋。戚隐拉着扶岚上坡,到思過崖上出恭。這兒開闊,沒遮沒攔的,總不會有人在這裏敘說春情吧。戚隐松開褲腰帶,站在崖邊解手。
夜風冰涼,林海沉在朦朦的夜色之中,風吹過去,樹聲如潮,一浪一浪地拍過來。人浸在這天地潮聲中,越發像一個微不足道的蜉蝣。戚隐一面解手一面跟扶岚說:“呆哥,你的衣裳我縫就行了,別瞎給別人。這鳥山裏沒有正經人,到時候你別平白無故被奪了童子身。”
扶岚乖乖點頭。
“呃,”戚隐想了想,又道,“要是你有喜歡的姑娘,跟我說一聲,我幫你把把關。”
扶岚這回沒再吭聲。一時無話,只有洶湧的林海翻卷聲。戚隐解完手,正要穿褲子,扶岚突然拉了一把他的後衣領。這厮力氣極大,戚隐整個人被他拉進懷裏,褲子還沒穿好,手一松,整條褲子順着腿溜了下去。
戚隐暗道不好,這忘八端的莫不是要趁他脫了褲子圖謀不軌?
還沒想好怎麽應對,崖下忽然騰起熊熊的火焰,火柱順着崖壁直沖上來,洶湧逼人的熱浪張牙舞爪地燒到戚隐腳尖。方才戚隐站的地方草木都成了灰燼,黑漆漆地黏連在一起。
戚隐攀在扶岚身上,吓得三魂七魄飛到九霄雲外。這他娘的要是晚一步,不說他子孫根難保,他整個人都得成焦炭。
崖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鳳還山的兔崽子!見天兒地往老子頭頂澆尿,不燒了你們的鳥兒讓你們長長記性,還當老子塞北狼王的名號是鬧着玩的!”
有個師兄抱着塊木牌急匆匆地跑過來,大聲喊道:“狼王息怒,前頭的告示牌被風吹跑了,這是新來的不懂規矩!”他把木牌支在地上,扭頭看戚隐和扶岚沒什麽大礙,便一溜煙跑了。
戚隐定睛一瞧,那牌上龍飛鳳舞寫着幾個大字:
下有狼王,此處不許出恭。
你大爺的,不早放出來,這不要人命嗎!戚隐氣得吐血。
“穿好褲子,”扶岚邁前一步,“他欺負你,我去揍他。”
“等等!”戚隐剛提好褲子,扶岚縱身一躍,戚隐下意識地去拉他的手臂,被他一帶,腳下絆了一跤,直直跌下崖去。扶岚明顯愣了一下,一頭紮進風中,跟着戚隐下落。風聲在戚隐耳邊呼嘯,戚隐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腰間被誰一摟,整個人被托起來,手忙腳亂地撥開糊在臉上的頭發,才看見扶岚白皙的下颌。
扶岚打橫抱着他徐徐降落,戚隐腳落到實地上才松了一口氣,倚着崖壁還沒緩過勁兒來,就看見那邊大石頭上趴着一頭巨大的白狼。那頭狼足有三層樓那麽高,金色的雙眸像燃燒的燈籠,雪白的皮毛在月光中猶如洶湧的雲浪。扶岚和戚隐站在它的跟前,簡直就像兩個泥人兒。他們相隔明明有幾丈遠,可戚隐能感受到它灼熱的鼻息,仿佛煉獄火焰。
“哥,你還揍嗎?”戚隐的聲音在發飄。
扶岚沒說話,目光迎上狼王陰森的雙眸。森冷的妖魔氣息從扶岚身上潮水一般湧出,如果戚隐修煉出神識,就能“看”到來自扶岚和狼王的兩股妖氣悍然對沖,相撞之處翻騰出滔天巨浪。他們兩個像海潮中央的兩塊礁石,巋然不動,而他們的身前,潮吞萬象。
戚隐只覺得四周忽然飛沙走石起來,風大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扶岚騰出一只手拉住他,他像潮水中的一片枯葉,攀附着礁石才能不被浪頭卷走。
風慢慢止了,戚隐看見狼王蹲了下來,他不知道,這家夥剛剛悶下一口甜腥的血。
狼王低沉地開了口:“名字。”
“扶岚。”
“老子聽過你,”狼王從巨石上站起來,俯視着扶岚和戚隐,“你是南疆的大妖,聽說你領着三萬妖兵進入九垓鏖戰群魔,二十八個首領戰死,妖兵全軍覆沒,獨你一人一路殺上淵山,宰了微生原那個老兒,還把他的骨頭煉成刀。”
“嗯,是我。”扶岚道。
狼王忽然低低笑起來,“可你的氣息一點兒也不像妖,更不像魔,老子活了八百年,頭一回聞到如此奇特的氣味兒,真是令吾生厭。”
戚隐在扶岚身後小聲道:“呆哥,你多久沒洗澡了?”
扶岚:“……”
“不過,”狼王哈哈大笑,“後生可畏,老子甘拜下風,你們倆走吧。”
戚隐松了一口氣,想不到南疆那頭豬妖的名頭這麽好用,還沒開始對招,光亮出一個名頭,這只慫狼就萎了。忙拉着扶岚想要爬崖上去,那只慫狼忽地聳了聳鼻尖,像是聞着什麽味兒,又道:“後面那個小的,過來讓老子看看。”
戚隐登時僵住了,他每天都洗澡,這狼莫不是看上他當口糧了?
扶岚把他拽到身後,道:“他是我的,不給看。”
“嘁,”狼王不屑地啐了一口,“你真當老子稀罕不成?老子不過聞着這小崽子的味兒有些熟悉,像……像……”狼王想了想,道,“像無方山那個姓戚的牛鼻子。小崽子,你是不是那道士的親戚?”
這慫狼長得兇猛,卻似乎并非不好相處。戚隐躊躇了一下,對它作了一揖,道:“晚輩戚隐,狼王說的姓戚的道士大約是晚輩的父親。不過他早已抛妻棄子,對晚輩不聞不問了,所以也算不上是晚輩的父親。”
狼王長長哦了一聲,“那小王八蛋确實長了副薄情寡義的面相。老子當初賞識他,想跟他交朋友,誰知老子不過吃了幾個凡人,這小子就跟老子翻臉,二話不說跟你們鳳還山那個掌門一塊兒把老子關在這裏。一關就是二十年,也不來看老子一眼,老子原本一身又亮又滑的狼毛都擰巴了。”狼王哼了一聲,道,“那厮過得如何,他劍術卓群,又有資歷,現在該是無方長老了吧。”
戚隐沉默了一會兒,道:“他死了,聽說是前不久去穎河除水鬼的時候不慎遇害的。”
狼王頓時不說話了,熔金一般的眸子黯淡了幾分。凄冷的月光照在它的臉上,每一根雪白的狼毛都流淌着玉色的光澤。不知怎的,戚隐竟從它的臉上看出幾分悲哀來。
“你們兩個小崽子,陪老子散散步。”狼王忽然從石頭上走下來,往林子裏走去。
夜風靜谧地流淌,林間閃爍着點點燦爛的螢火,前方有一處小溪,淙淙水聲遙遙傳來。很遠的地方飄來似有若無的歌聲,好像跨越了山山水水,被天風送到耳邊。狼王說那是鲛女,她們住在下游,成天吊嗓子,它聽了二十年,終于發現她們只會唱一首歌。
“長得挺漂亮,穿得也少,你倆要是不介意她們下面是魚尾巴,可以考慮考慮。”狼王說。
戚隐幹笑道:“謝狼王好意,我們還是專心修道的好。”
幾個不知名的小妖從落葉堆裏爬出來,看見狼王吓得一哆嗦,又爬回去裝死。小溪上螢火慢慢彙聚,凝成一個妙齡少女的輪廓,在溪水上飄蕩。戚隐問那是什麽,扶岚道:“螢妖,食人。”
歌聲還在繼續,缥缈得像一陣煙。他們走了一截子路,在溪水邊上停下。狼王伏在溪岸上,望着水裏的月亮,道:“小崽子,莫怪你老子狠心。男人嘛,難免犯這樣的錯兒。老子也有不少私生子,不知道在哪天邊兒蹦跶呢。老子吃過的凡人不說上萬也有成千了,單敬你爹是條漢子。好好學,別丢你爹的臉,你爹臉薄,看見女人洗澡都會臉紅。”
戚隐沒再說什麽,好像把狼王的話聽進去了又好像沒有。他不笑的時候臉上就淡淡的,好像和誰都隔得遠遠的。
兩人一狼一同看水裏的鏡花水月,漣漪微漾,螢火森森,靜谧得像一場夢。
月上中天的時候扶岚拎着戚隐回了思過崖,鲛人的歌兒已經聽不見了,四周一片靜寂,月光淡淡,世界像籠在一層薄薄的水裏。戚隐不想回去睡覺,坐在崖邊吹風。扶岚陪着他,兩個人坐在夜空下,是渺小又瘦削的黑影子。
“你在難過。”扶岚說。
戚隐扯了扯嘴角,幹巴巴地開玩笑:“這都被你發現了,你好厲害哦呆哥。”
扶岚拍拍自己的肩,“難過的話,肩膀借你靠。”
戚隐心頭一暖,笑了笑,說:“謝啦。其實也沒有很難過,就是有點悶。不就是沒爹麽,你也沒,咱師兄師姐也沒,我早就習慣了。我就是受不了總是有人在我耳邊念叨他,搞得好像我有爹似的。他是大英雄嘛,我知道,斬妖除魔,披肝瀝膽。我也知道他心向大道,不回來找我娘情有可原。”
扶岚靜靜看着他。
“可那又怎麽樣,他是別人的英雄,又不是我的,畢竟……”戚隐垂下頭,碎發遮住了眼睛,蔫巴地像路邊的一根狗尾巴草,“畢竟,我連他叫什麽名兒都不知道啊……”
“戚慎微。”扶岚忽然說。
戚隐愣了下,擡頭看他。
“阿芙告訴我的,不是道號,是本名。”扶岚道,“你很想要一個父親麽?”
戚隐撓了撓頭,道:“說不想是假的啦。小時候我表哥拉着我跟同窗打架,被打得頭破血流,我趴在地上暗暗地想,要是我爹從天而降把這幫人打得落花流水就好了,結果每回都是我小姨夫來救場。但他只牽着我表哥走,我只能一邊揉膝蓋一邊跟在後面。”
“今天我幫你贏了。”扶岚說。
“……”那是你搬出跟你同名兒的豬妖名號把那個狼王吓慫了。戚隐有些無語,他沒想到扶岚竟然這麽厚臉皮。
兩個人靜了會兒,戚隐又問:“呆哥,剛剛狼王說你的氣息不像妖也不像魔,是什麽意思?”
扶岚望向遠山,道:“貓說我跟着它,我是一只貓妖。後來阿芙說我是她的小孩,我是人。”他垂下眼,輕聲道,“小隐,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
不是妖,不是魔,那不就是人了嗎?戚隐抓抓頭,掰着他的臉看了看,道:“有鼻子有眼,還有咱們男人的大寶劍,你就是人啦呆哥。別聽你那只貓胡說,你看你跟他學說話,學成啥樣了都。”
扶岚沒言聲。
“呆哥,”戚隐望着天上的明月說,“要不你跟我說說我娘吧,跟她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太小了,都沒什麽印象了。我娘她……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能被我那個薄情寡義的爹看上,一定很不錯吧。”
“嗯,”扶岚想起那個明媚的女人,道,“她很漂亮,比女娲像還要漂亮。”
他的聲音很輕,像一陣風,飛進了茫茫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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