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桑梓(一)

扶岚記得那年是深秋時節,漫山黃澄澄的烏桕樹和紅彤彤的雞爪槭。他那年十二歲,頭一回出南疆,和黑貓一起北上,沿途尋覓神跡廢墟,一直走到了烏江。烏江山水和南疆迥然不同,這裏的山精致秀麗,青泠泠的顏色,像女人眉上的螺黛。越往北越太平,人間王朝一統,不似南疆領地林立,妖族争鬥不休。扶岚在山包裏尋了處山洞歇腳,停留了好些時日。

直到有一天,黑貓外出狩獵,竟然叼回了一只青布襖兒的小娃娃。

黑貓揀出一個破砂鍋放在地上,道:“今兒運氣好,碰見個落單的小娃娃,正好做老夫的口糧。你看着他,老夫去尋些柴火。”

這娃娃生得白嫩,一雙眸子黑黝黝的,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扶岚看。扶岚沒搭理他,阖目打坐。過了會兒,他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那娃娃朝他爬過來了。他依舊沒動彈,那娃娃攀上了他的手臂,他懷裏一沉,鼻尖籠上娃娃身上溫軟的奶香。緊接着,頰上印上了一個濕軟的吻。

他睜開眼,懷裏那個娃娃笑彎了眼睛,“神仙小哥哥,又香又漂亮!”

貓後來說狗崽是天生的下流胚登徒子,這話是有道理的。

沒過多久黑貓就回來了,架好柴火,正要把砂鍋放上去,伸腦袋一瞧,裏面多了一坨臭烘烘的糞團子。黑貓氣得七竅生煙,問道:“誰幹的!”

娃娃指了指扶岚,“是哥哥。”

“放屁,”黑貓道,“呆瓜餐風飲露不吃不喝,哪來的屎?就是你拉的,你還撒謊!”

娃娃低下頭對手指,“可是我憋不住了,我娘說拉臭臭不能拉在地上。”

黑貓愛幹淨,砂鍋沾了糞便,斷然是不能用了,于是又琢磨着直接上火烤。狗崽還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馬上要淪為妖怪的口糧,猶自戳着扶岚的臉頰,問道:“哥哥是啞巴嗎?為什麽不理我?”

“因為他讨厭你。”黑貓沒好氣地說。

“為什麽哥哥讨厭我?”

“因為你是凡人,我們妖怪都讨厭凡人。”

“為什麽你們讨厭凡人?”狗崽問。

黑貓抓狂了,“別問我了,問他去!”

有的時候扶岚也弄不懂狗崽為什麽那麽多問題,扶岚聽說過狗崽的父親戚慎微,那個男人是仙門百年難得一見的劍道天才,他還活着的時候,三千仙門視他為人間道标,道法傳承的希望。狗崽是他的兒子,但在腦子這方面,狗崽大概是随了他母親。

娃娃開始在扶岚耳邊喋喋不休,“你們是誰呀?為什麽你有妖怪貓爺爺?為什麽你們住在山上,你們不去村子裏和大家一起住嗎?”

“為什麽哥哥不吃不喝,哥哥不吃東西不會餓嗎?”

“為什麽村口的老大爺頭上沒頭發?有時候他腦袋還會發光。”

“為什麽貓爺爺有六個奶頭,我們只有兩個?”

扶岚什麽也沒說,默默地轉過身面對牆壁,用手捂住了耳朵。

狗崽真的太吵了。

黑貓原本在鑽木取火,聽見狗崽最後一個問題,忽然醒過神來,罵道:“你個登徒子,你什麽時候偷看了老夫的身子!”

扶岚最終把狗崽送下了山。黑貓別別扭扭地同意,畢竟這樣的娃娃,做口糧都嫌吵。但最大的原因是他在扶岚身上尿了,這是他漫長人生中頭一次被別人尿在身上,那個家夥還十分厚臉皮地說:“香哥哥變成臭哥哥了。”

但連黑貓都沒有想到,那娃娃會自己再找上門來。可見狗崽在腦子這方面,是真的随他母親的。第二天過了晌午,狗崽就拿紅繩牽着一只小母雞,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山。誰也想不到這個四歲的小娃娃能認着路,他身後那母雞被他拖個半死,已經只剩下半口氣了。

黑貓很高興,說狗崽這娃娃是棄暗投明,叛逃人間,做他們妖怪的仆從。

但扶岚的噩夢又來了,狗崽開始在他身邊歪纏,“哥哥,你看我會用嘴巴放屁。”說着,他癟起嘴,發出“噗”“噗”的聲音。

扶岚:“……”

“我還會用口水吐泡泡。”狗崽又撅起嘴,吐出一個透明的口水泡泡來。泡泡破了,他就朝扶岚笑。吐得口幹舌燥扶岚都沒理他,狗崽皺起臉,道,“哥哥為什麽不和我好?娘親說我生得好看,誰見了我都喜歡。”

扶岚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說話了,“她騙了你。你很吵,很讨厭。”

狗崽哭着回去了。

第三天狗崽上來的時候捎來了一碗紅燒肉,黑貓舔個精光。酒足飯飽才發現狗崽這小子破天荒地沒吭聲,蹲在牆邊拔草梗子。黑貓踱過去問他:“你怎麽了?怎麽不和呆瓜好了?昨兒還纏得恨不得長他身上。”

“哼。”狗崽撇過頭,偏不吭聲。

黑貓拿尾巴勾他,他才肯說話,“哥哥傷了我的心。”

“怎麽了?”

“昨天哥哥說讨厭我,說我吵,”狗崽說,“我剛剛等了那麽久,哥哥都不來哄我,我再也不和他好了。”

“你別理他,老夫跟你好。”黑貓道,“你今天帶的紅燒肉好吃,明天繼續帶這個給我。”

“哼,”狗崽拿草梗子戳地,“哥哥和娘親一樣壞,我再也不理你們了。娘親不理我,哥哥也不理我。我生氣了,你們都不哄我。我可好哄了,一哄就好。”

狗崽又抽噎着回去了。扶岚後來才知道,那時候阿芙每日浣衣做工,早出晚歸,便把狗崽寄養在村裏的老姑婆沈大娘家裏。黑貓叫那女的老虔婆,她收了阿芙的錢,卻照顧得不實心。淨日裏在院裏打葉子牌,将狗崽一人鎖在屋裏。狗崽是屁股底下長牙的性子,待不住,搬了板凳到窗臺,自己一個人翻出來,到外邊兒去玩兒,等夕陽西下,再翻回去。

黑貓就是那時候把他給叼了。

狗崽那天生悶氣,沒有直接回家。在山裏遛了很久,遛到後來,已經偏離小路很遠了。他認不清路,悶頭亂走。夕陽落進葉子的縫隙,在他臉上打下斑駁的光斑。狗崽癟着嘴,嘴裏還不停念:“臭哥哥,臭娘親。大家都臭,只有狗崽香。”

忽然,一只築球滾到他腳邊。狗崽擡頭看,一個臉色青白的男孩兒站在遠處。

那男孩兒不說話,只直勾勾地看着他。狗崽把築球撿起來,再擡起頭的時候,那男孩兒已經到跟前了。

狗崽吓了一跳,跌在地上,屁股摔疼了。

一只手把他拎起來,狗崽擡起頭,看見扶岚白皙的下颌和冷淡的眸子。

“哥哥。”狗崽喃喃。再扭頭看時,那男孩兒已經不見了。地上只有一個滾來滾去的築球。

“你這孩兒真是膽大,撞了髒東西也不怕。”黑貓趴在扶岚肩頭,“下次別傻兮兮地站在那兒,記得跑。跑進有光的地方,那玩意兒怕光,不敢追你。”

扶岚把他送到田埂上,立在斜陽底下,目送他回家。狗崽一步三回頭,身量單薄的少年站在那兒,像一筆輕淡的墨跡,夕陽把他的影兒拉得長長的。狗崽忽然回頭撲進他懷裏,“哥哥,我原諒你了,我還和你好。”

扶岚呆了下,狗崽又扭過身,啪嗒啪嗒跑遠了。小小的身子,青布的襖兒,跑得歪歪扭扭,卻能看出他是天底下頭一等高興的娃娃。

黑貓戳了下扶岚的臉兒,道:“呆瓜,你今兒看起來很高興嘛。喜歡那娃兒?要不咱們把他拐跑,給你當仆人。”

扶岚搖搖頭,踅身朝夕陽走去。

第四天,他盤腿坐在岩石上。灰蒙蒙的天空盡頭露出一線金光,太陽慢慢移上來。他在外面坐了一天兒,遠遠望着山下莊稼漢光着泥巴腿子進田,又出田。太陽西移,他擡起頭,橫斜的樹枝映在黃澄澄的天空上,像瓷器上細密的裂紋。

淡青色的飛魚栖落在他指尖,告訴他,狗崽今天沒來。

街上,兩邊店鋪都阖了門,偶爾傳出幾聲悶悶的狗吠,有人在屋裏大聲咳嗽大聲吐痰,踩扁了鞋在地上搓。阿芙送完了最後一筐衣裳,捶着肩背走在石子路上。累了一天,腰酸背痛,伸手探進懷裏摸了摸荷包,鼓鼓囊囊的,裝了她一天的工錢,叮裏哐啷響。

街很黑,房屋是黑沉沉的影兒。街上霧漸漸濃了,隔街傳來叮叮當當的鈴聲,缥缈得像一陣風。石子路籠在月光和霧氣裏面,露出幽藍色的輪廓。

近日烏江老是鬧丢孩子,很多人猜是山妖,烏江這一塊兒山多,林子裏總是鬧山童山妖什麽的。聽說有的人上山砍柴,看見一個矮矮的小孩兒在橋上玩球,還沖他招手,走過去一看,小孩兒卻沒了,可球打在地上啪啪的聲音卻還在。還有的時候會看見一只黑貓,眼睛冒綠光,惡狠狠的模樣。所以這會兒大家都結伴上山,沒人敢自己上去。

傳聞聽多了,假的都當真的。阿芙加快腳步,要去沈大娘家找狗崽。那鈴聲越來越近,幽藍色的霧氣盡頭漸漸現出一列黑影,打頭的高高瘦瘦,像一截幹癟的竹竿。阿芙不自覺放慢了腳步,影子越發清晰了,後面的影子漸漸現出來,矮矮的,手伸得僵直,全是丁點兒大的孩童。

阿芙心裏一驚,忙往邊上一閃,躲進一條小巷。

她驚疑不定地探出眼睛往外看,鈴聲從她頭頂飄過去,這回她看清了,那是一個面容枯槁的道人,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睛像兩簇綠盈盈的鬼火。他後面跟着一群小孩兒,足有七八個,高高矮矮排成一列,閉着眼一蹦一跳地跟他走。

孩子一個一個打她眼前過去,一張張小臉紙糊的一般,蒼白得像鬼娃娃。

她心髒狂跳,想等他們過去就去找人救人,最後一個孩子跳過來了,她眸子頓時一縮。圓圓的小臉兒,睫毛又長又彎,頭上還紮了一個小揪揪,那是她的狗崽。

阿芙氣得兩眼發黑,哪來不長眼的東西,敢動她兒子!阿芙抿着唇悄悄跟在後頭。那道士佝偻着背搖着鈴兒,步履蹒跚地往前走。阿芙繞到一個巷口,街對面也是一條小巷,巷口黑洞洞的,看不清裏面。阿芙屏息等他們一個一個過去。狗崽蹦得吃力,落在後面,那道士沒有覺察,正好給了阿芙機會。

阿芙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貓兒似的跑出去,一把摟起狗崽,撲入對面的小巷。這一跑根本不敢回頭看,徑直奪路狂奔,只期盼那道士沒有覺察,不知道少了一個孩童。

一口氣跑出去老遠,也不知跑了多久,後面沒有追趕的腳步聲,阿芙抽空回頭看,黑蒙蒙一片沒有人,登時松了口氣。低頭看狗崽,他已經迷瞪着眼睛醒過來了,有氣無力喊了一聲“娘”。阿芙摸了摸他的頭,讓他別說話,狗崽把頭靠在她肩膀上,忽然指着上面說:“娘,有人。”

阿芙做夢也不會想到那道士在上面,僵硬地擡起頭,果然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懸在她斜上方的頭頂。上面太黑,阿芙瞧不清楚他的臉,只能看見他垂着兩袖懸在那裏,似乎有兩道幽幽的目光陰冷地注視他們。

她從頭涼到腳,動也不敢動,就這麽和他僵持着。

一陣風拂過,那黑影的衣袂飄起來,衣袖撲剌剌折疊起來打在身上。阿芙忽然意識到這不是人,只是人家曬在上面的衣裳。

原來是自己吓自己。阿芙松了口氣,正打算去找人救其他孩子,頸脖子後面忽然傳來涼飕飕的冷氣,像是有一個人站在她的身後,貼得極近。

叮當當——

她又聽見了那鈴聲,就響在身後。

一聲又尖又細的輕笑傳到耳畔,“夫人,你去哪兒?老道送你一程。”

“啊——”阿芙尖叫一聲,急忙跑出去。狗崽被一股力量拽出她的懷抱,飛到了那老道的懷裏。

老道摩着狗崽的頭頂,笑道:“母子情深,既然夫人自個兒送上門,老道便笑納了。”

狗崽好玩兒,舉着兩只肉嘟嘟的小手摘下那老道的方帽兒,露出他青灰色的頭頂。阿芙這才看清他整張臉,那簡直不是人的臉,瘦骨嶙峋,像一個骷髅。狗崽愣了下,忽然拍了拍他的頭頂,道:“爺爺也禿了,貓爺說禿頭的人上輩子是面鼓,專拿來敲的。”

那一拍阿芙的臉色更蒼白了,拍他頭頂的聲響不像常人似的啪啪聲,而是空洞的咚咚響,似乎裏面空無一物。

“真是個膽兒大的孩子,可惜說話兒不中聽,”老道陰森森地笑起來,露出一口參差的黃牙,“小孩兒的舌頭嫩,正好割下來給老夫炖湯喝。”

“把我兒子還給我,要不然打碎你的禿頭!”阿芙咬牙道。

狗崽忽然直眉楞眼地喊了聲:“哥哥。”

“你這小娃娃腦子不大好使,”老道搖頭嘆道,“老夫的年紀能當你祖……”

話沒說完,老道忽然卡了殼,整個人木偶一樣呆住。

一只蒼白的手從他肩後伸出,捂住了狗崽的眼睛,與此同時,老道的腦門一點點開裂,像瓷器光滑的表面蜿蜒出密密麻麻的裂縫。白皙的手指從他腦門中間緩緩伸出,緊接着整顆頭顱四分五裂,一只指甲森冷的手完全穿過他的頭顱。

阿芙吓得渾身僵直。老道後面的人顯露出身影,那是一個少年人,十二歲的模樣,臉色白皙,眸子又黑又大,肩上趴着一只黑貓。他懸停在空中,收回手,将狗崽從老道的懷裏提溜出來抱在懷裏。

“哥哥叫的是我。”

扶岚将狗崽交給阿芙,阿芙睜圓了眼睛,“你……你們……”

“原來是你,扶岚小兒。”尖細的聲兒忽然傳過來,扶岚擡頭望過去,那老道立在遠處的霧氣裏,頭顱的上半部分已經沒了,只剩下一個下巴孤零零地支在枯瘦的脖子上,開開合合,別樣的詭異。

阿芙回過神來,叫道:“他的腦袋是空的,穿胸試一試!”

墨色的身影一閃,扶岚驀地出現在老道跟前,十指穿過老道的胸口。只聽見令人牙酸的咔嚓一聲響,老道的胸骨盡數斷裂。

“你殺不死老夫的,扶岚。”老道的骨架卡在扶岚手臂上,歪着身子低低笑了笑,“來歷不明的雜種,你自稱為妖,卻和凡人混在一起。老夫聽聞衆妖皆恥與你為伍,你便離了南疆來到人間。你這般雜種,便是凡人也不會容你的!”

黑貓一爪子拍碎他的下巴,“跟你沒關系,去死吧。”

骨架碎了滿地,零零碎碎的骨頭在地上打轉,骨碌碌滾進溝渠裏。阿芙跑過來,問道:“他死了?”

“沒有,這不是他的真身。”黑貓說。

狗崽從阿芙懷裏掙下來,跌跌撞撞跑到扶岚腳邊上,踮着腳尖捧起扶岚的手,上面有幾道口子,是方才被那妖道的骨刺拉傷的。狗崽對着扶岚的手哈了幾口氣,道:“痛痛飛。”

妖魔自愈能力強大,便是斷了手也能再長出來。手上的口子恰在這時愈合了,狗崽笑彎了眼,“飛走了!”

小小的孩童,眉眼彎得像月牙,燦爛的星星藏在他眼睛裏。

扶岚愣了一下,伸出手,笨拙地摸了摸他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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