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桑梓(二)

把被拐的孩童挨個送回去,阿芙抱着狗崽,領着扶岚和黑貓回到家。

阿芙的茅屋在村口,走到石子路的盡頭,彎到泥巴土路上去,再拐過一面頹圮的爛土牆,村裏有馬頭牆有菱花窗的宅子離他們越來越遠,漸漸變成瓦房土屋,又變成茅草棚子。最終摸黑踏過田埂,一間孤零零的小茅屋立在東邊山坡底下,柴門邊上長了一棵烏桕樹,黑壓壓的葉子擋下一片烏漆漆的影子,那就是阿芙母子的家了。

一進門,阿芙便押着狗崽的頭跪下,道:“多謝二位爺相救之恩,小婦人無以為報,明日定當奉上生雞活鴨,望二位爺笑納。”

黑貓饞嘴,見了肉腿都邁不動。它後來那麽胖,都是阿芙給養的。一聽有雞有鴨,黑貓忙清了清嗓子,道:“哪裏哪裏,救個小娃娃而已,舉手之勞。不過你執意要報恩,我們也不好推辭。那就這樣吧,雞做成白斬的,鴨子弄成鹽水鴨,老夫口味淡,記得多加點兒蔥。”

“原來你們是吃熟食的妖怪,那這位小爺呢?”

黑貓道:“他餐風飲露,專喝西北風,不用管他,你只需伺候好老夫就行。”

狗崽掙脫阿芙,朝扶岚撲了過去,“哥哥!”扶岚被他吓了一跳,摁着他的腦袋把他推出去,狗崽不依不饒,又黏上來,扶岚再次把他推出去,狗崽扭着身子鑽進他懷裏。

狗崽從懷裏拿出一包紅燒肉,打開摸了摸,道:“都涼了。今天家裏沒有肉吃,我跑遍了村子才找來兩塊,本來想給你們送的,可是半路上就被怪爺爺抓了。”

扶岚摸了摸他頭頂。

阿芙一愣,笑道:“原來你們就是狗崽說的新朋友。這孩子晚上睡覺前,總是說認識了一個小哥哥和一只貓。他從前說認識了小玩伴兒,結果不是他自己捏的泥娃娃,就是瞎想出來的,有一回還把自己的影子當朋友。我還以為這次也是這樣。”她伸過手,摸了摸狗崽的小身子,道,“這孩子打小一個人玩兒,我事忙,照顧不到他,這幾日多謝二位相陪,小婦人感激不盡。”

“好說,好說,”黑貓也笑,“老夫看這娃娃可愛,心裏歡喜得很。”

“可是,狗崽,”阿芙扭過頭來,微笑道,“你不是在沈大娘家麽?怎麽和哥哥貓爺認識的?”

她的微笑有點兇險的意味,但扶岚那時候心眼單純,不懂得察言觀色,由着狗崽抖抖索索,把事情都交代了。扶岚是很後面才知道阿芙這個女人是屬夜叉的,那時候他已經是阿芙的幹兒子了。家裏沒油,他牽着狗崽上街打醬油,正巧看見阿芙在一戶人家門口打架。好像是那家女主人诓了阿芙工錢,還污蔑她勾引男人,阿芙把那對夫妻打得蓬頭散發,屁滾尿流,一擡起頭,正瞧見自己兩個兒子站在人堆裏。

阿芙整了整衣裳,又是一副溫婉可人的模樣,笑道:“出來打油?”

扶岚怔怔地點頭。

阿芙在他掌心放了兩個大錢,拍拍他腦袋,道:“去,買果子吃去。”

女人發起瘋來,妖魔鬼怪都要退避三舍。這是扶岚那時候學會的道理。

不過阿芙知道狗崽被黑貓叼走,又偷沈大娘家裏的母雞和紅燒肉之後并沒有生氣。大約是因為黑貓和扶岚在場,她只是笑了笑,溫言告訴狗崽下不為例,明日去大娘家賠禮謝罪。狗崽素知自己親娘的秉性,抖得跟個篩糠似的,黑貓還奇怪這小孩兒怎麽打起擺子來了。

阿芙去倒了兩盞茶,拉着扶岚的手問起他的來歷來。扶岚一一都答了,打南疆來的,黑貓撿了他,他是一只貓妖,一路尋找神跡,前幾日到的烏江。燈火下女人的眉眼融融,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扶岚莫名覺得,她長得像娘娘廟裏的女娲像,只要在廟的烏沉沉的屋檐下,仿佛就是歸家。

最後她問:“你們沒地方去,要不要留在我家?沈大娘照顧狗崽不盡心,我不敢再煩擾她了。你們幫我看顧狗崽,往後只要我阿芙能吃上雞屁股,你們一定有雞腿吃。”

拜托兩個妖怪看顧自己的孩子,天底下也只有阿芙敢這麽幹了。她是個膽大妄為慣了的女人,這并不是她這輩子幹過最出格的事情。黑貓為了雞鴨豬肉,一股腦全答應了,雖然照顧狗崽的活兒其實是落在了扶岚身上。

扶岚成了烏江最稱職的姆媽。他學會了做米糊糊,炒青菜,包油渣餃子,做艾葉果子,幫狗崽洗尿濕的床單,洗狗崽弄得全是泥巴土灰的襖兒褲子。有時候還要打掃庭除,家裏不大,一間茅屋做堂屋,一間茅屋是卧房,還有半間塌了牆的屋子做竈房。

扶岚來了之後,阿芙就睡堂屋了,扶岚狗崽和黑貓睡一屋。為了省錢,家裏不經常點燈,堂屋裏黑洞洞的,只有神案上有兩點幽明的長明燈,淌了淚的紅燭供奉一方牌位。供奉的卻不是伏羲也不是女娲,是阿芙的男人,上面寫“元微真人升仙道位”。

“這是我男人,”阿芙拿着濕布細細擦拭那牌位,幽暗的燈火映着她的臉兒,有種陰森的笑意,“我懷胎十月的時候他南去仙山,一去不返,到現在沒個音信。想着約莫是得道成仙了吧。你瞧,我立了個牌位,希望他保佑我們母子平平安安,福壽綿長。”

黑貓有些發寒,道:“這樣不好吧。這麽些年來,老夫還沒聽過有誰道法大成,得道成仙的,你這樣不是咒他死麽?”

“哦,”阿芙笑容不改,眉眼彎彎,“不要我的男人,我就當他死了。”

黑貓:“……”

家裏也有出亂子的時候。狗崽調皮,有一次趁黑貓睡覺,把黑貓的胡子給剪了。黑貓醒來一照鏡子,頓時覺得沒臉見人,躲在櫥櫃底下不肯出來。阿芙回來之後大怒,拎着剃刀,把狗崽剔成了光頭。

狗崽哭得昏天暗地,“我沒頭發了!”

“你沒頭發了,貓爺還沒胡子了呢,”阿芙拎着他耳朵罵,“生你手出來幹什麽用的?淨給人添亂的!明兒就把你手剁了。”

“我不要娘了!”狗崽一抹淚,啪嗒啪嗒奔進屋,用青布碎花帕子包住锃亮的頭,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出來,拉着扶岚的手要走。

扶岚手足無措,阿芙拉着他道:“你幹嘛?你要走就走,你牽哥哥幹嘛?”

“哥哥跟我一起走!”狗崽大叫。

阿芙一把把扶岚拽過來,“小兔崽子,反了天了!你一個人走!滾,滾得越遠越好,當初就不該生你下來!”

狗崽真的離家出走了,扶岚呆了半晌,還是跟出去了。狗崽背着小包袱悶頭亂走,扶岚默默跟在他後頭。他頭上裹着碎花布帕,又背着包袱,看起來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後來狗崽肚子咕咕叫,扶岚摸出兩塊銅板,給他買了饅頭。兩個一大一小的男娃娃齊齊蹲在路邊,看街上人來人往。有的路人看見他倆,在他們腳底上扔了幾塊銅板。

到了晚上,狗崽在外面着了風,發了高燒。扶岚背着他回家,貓爺已經從櫃子底下出來了,走過來蹭了蹭昏睡的狗崽。阿芙解開狗崽的包袱一瞧,裏面只有一塊他爹的靈牌。這個小娃娃,離家出走什麽也不帶,只帶着他未曾謀面的爹。

那是扶岚第一次看見阿芙哭了。

阿芙曾經說,人這一輩子走過山水迢迢,千裏萬裏,有時候,就是為了與某個人相見,與某個人重逢。阿芙沒說是誰,黑貓偷偷告訴扶岚,那個人是戚慎微。阿芙有時候會站在檐下發呆,扶岚後來知道,他們當初就是在那裏跪拜天地,結為夫妻。

“成親是一種承諾,扶岚,”那天漫天落葉,像飛舞的枯蝶,阿芙坐在檐下喝酒,晃着腿說,“承諾你這輩子永遠待她好,永遠把她放在心上。”

扶岚的心靜靜的,像煙水,茫茫一片。可那個時候,他心底忽然有了波瀾,仿佛是有了想望。

“我可以和弟弟成親嗎?”扶岚說,“我一輩子待他好,一輩子把他放心上。”他想了想,道,“阿芙,我從南疆到烏江,翻過很多山,渡過很多水,才遇見了他,就像你說的那樣。狗崽,是不是我要遇見的那個人?”

阿芙愣了很久,怔怔地看着這個黑發黑眸的男孩子。他眸子恬靜,每一句話都很認真。

“好啊,”阿芙喝多了酒,頭有些暈,她撐着臉笑道,“等你長大了還沒有反悔,我就把狗崽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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