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桑梓(三)
再後來,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村裏張大戶娶親,阿芙被叫去幫傭。扶岚洗完被狗崽尿濕的衣裳,去田埂上揀幹牛屎,這是他每天必做的活計。幹牛屎可以燒火,揀夠了他就不用砍柴了。每日晌午扶岚都牽着狗崽,帶着黑貓出來揀牛屎。天光底下,一大一小兩個小小男孩兒還有一只黑貓,仿佛是從時光深處走出來的,一直走向田埂綿延的盡頭。
“喂,小傻子!”有人喊扶岚,扶岚扭過頭去,是個田家漢喊他。這些農人有的管他叫孟家大兒,有的管他叫傻子,因為他總是悶不吭聲,像個不會說話的傻子。
“你幹娘就要嫁人啦,不要你們啦。”田家漢笑道。
他說完,其他男女也圍過來打趣,“是呀,小傻子,你和你弟弟怎麽辦?來我家,給我當兒子好不好?”
扶岚疑惑地問:“嫁人?”
“可不是,你幹娘今天是不是去張大戶家幫工去了?”一個臉龐黧黑的女人掩着嘴兒笑。
“張大戶要她做妾呢。可憐的孩兒,狗崽也就罷了,畢竟是親生的,想來會帶着過門享福,你可怎麽辦喲?”
有人大笑,“這還不簡單,你看這孩子做事多麻利,把狗崽養得白白胖胖,鐵定一塊兒帶進宅裏當小厮呗。娶一個得了仨,張老爺不虧!”
狗崽破天荒沒調皮,膽怯地依偎着扶岚,仰起頭朝他伸出手,“哥哥抱抱。”
扶岚背起背簍,彎腰抱起狗崽。
小孩兒軟軟的身子靠在他懷裏,狗崽埋着頭說:“我想娘親。”
田裏的男女在他們後面嘀嘀咕咕,還有人嘻嘻哈哈地喊“小傻子”。閑言碎語像溫吞的小火,把田地煮得沸騰。扶岚沒再回頭,兩人一貓深一腳淺一腳走回了家。
————
沈大娘引着阿芙進了張府,府裏今天要辦喜事,四處張燈結彩,紅綢子挂滿了梁。
沈大娘一臉喜氣洋洋引着阿芙往裏走,她是阿芙在村裏為數不多交好的人,之前沒照顧好狗崽,昨日特地來找阿芙道歉,還說要将功補過,幫她尋了活計,幫新娘子梳妝,活兒輕便銀錢又多。
越往裏走人越少,青瓦白牆的院落,青白的石板鋪滿地,縫裏面生出潮濕的青苔,踩在腳下滑滑的。阿芙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像小巧的筍尖,在裙底一下一下地露出頭。
不知不覺已經進到內院了。沈大娘推開彤花門拉着她跨進門檻,老婆子力氣很大,攥着手腕的手粗糙有力,像一把鐵鉗。阿芙感覺哪裏不對,沈大娘已經撩開了珠簾,裏面幾個粉白脂紅的侍女齊齊站在黑漆梳妝臺前。扭頭一看,鼓凳上空空如也,仿佛在等待着它的新娘。
阿芙問沈大娘:“新娘子呢?”
沈大娘咧嘴一笑,道:“新娘就是你呀!”
阿芙一驚,幾個侍女沖上前,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梳妝鏡前。
“大娘,你這是做什麽!?”阿芙問。
沈大娘把頭伸到她臉旁,梳妝鏡裏映出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的臉影兒。沈大娘撫着她的肩道:“夫人息怒,老婆子我這也是為你好呀。你瞧瞧,張老爺家家財萬貫,是咱們烏江數一數二的財主。你跟了他,狗崽将來就有好日子過。”
阿芙冷笑,“沈大娘,你就是這麽對朋友的?”
沈大娘正要再勸,一個穿着圓領吉服的男人挑開簾子進來。
“夫人,你這又是何必呢?”來人白淨面皮,兩眼上挑,風流倜傥的模樣,“與其守活寡,還不如跟了我。我仰慕你許久,你的孩子我也會視如己出。日後狗崽就是我張洛懷的兒子,他要上學堂,要進京趕考,資費都由我來出。”
“就是,就是,”沈大娘在一旁幫腔,“阿芙啊,你別糊塗了,你那個劍仙夫君早就不要你了。女人吶,還是得嫁個男人。”
阿芙對着張洛懷冷笑,“看你長得人模狗樣,沒想到想出這般下作的計策诓我入府。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這忘八端的德行,老娘就是嫁頭豬也不嫁給你!”
張洛懷做了個手勢,衆人上來壓她的肩膀。誰知阿芙看着瘦瘦弱弱,力氣卻很大。幾個人壓不住她,阿芙撞開侍女,想要沖出去,張洛懷邁步一擋,把珠簾擋在身後。阿芙随手拿起一個燭臺,吓唬他讓他躲開。可那張洛懷偏不動彈,倒上手要來搶燭臺。
“滾開!”阿芙尖叫,争搶中阿芙慌亂一揮,燭臺結結實實砸在張洛懷的臉上,把他打得頭往右一偏。
衆人都吓了一大跳,阿芙也吓得不輕。她打小力氣大,這要是打死人,可是要吃牢飯的。看他穩穩當當站着,似乎性命上是無虞,阿芙試探着道:“我會賠你錢,你放我出去!”
沈大娘跺着腳道:“你瞧你,你這是做什麽!打傷了臉可怎麽好?張老爺,你怎麽樣,我給您找大夫去?”
張洛懷一寸寸地把臉轉回來,沈大娘和阿芙慢慢變了臉色。他整張臉都歪了,鼻子嘴巴向左扭,右臉凹陷下去一個窩,左眼被擠上了腦門,壓成一條縫。他蠕動着被打歪的嘴,嗓音變得又尖又細,“夫人,你打得我好疼啊。”
這嗓音阿芙很熟悉,她忽然想起來,這是那個禿頭老道!
所有人都蒼白着臉說不出話,後面有幾個侍女尖叫了一聲,暈了過去。沈大娘死死攥着阿芙的手臂,才沒能暈倒。張洛懷瞧她們臉色不對,眼一瞥,正巧看見鏡子裏自己的歪臉。
他的臉七扭八歪,看不出什麽表情,只聽見他的語氣沉了幾分,道:“你把我的臉打壞了。”
阿芙艱難地說:“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沈大娘顫着腿道:“張老爺,這……這裏沒我什麽事了,我就先走了吧……”
張洛懷五指成爪,朝沈大娘的面門一伸,沈大娘登時木偶一樣呆住,血肉水汽一般蒸發,面皮迅速地枯萎下去,露出枯幹的面骨。阿芙眼睜睜地看着張洛懷吸幹了她的血肉,只剩下一具枯槁的骨架。
他歪着嘴朝阿芙看過來,冷冷地道:“把老夫的臉捏好,要不然你就像她一樣。”
阿芙心髒狂跳,可還要陪着笑走上前去,“好,好,這就幫你捏。”
手觸碰到他的面皮,又冷又濕,不像人臉,像沾了水的泥團,粘粘巴巴,很是惡心。阿芙扭正他的鼻子,手指移到他眯成縫的眼睛上,心一橫,伸出兩指猛地戳進去,張洛懷尖叫一聲,阿芙用力把他推開,扭身就往外跑。
一聲飄忽的鈴聲在背後響了,腿上忽然就失去了力氣,阿芙驚訝地發現自己沒法兒動了。攝魂鈴連響了三聲,她身體一滞,僵硬地轉過身,一步步朝張洛懷走過去。那個人站在落地罩邊上,臉上稀巴爛,一團模糊,阿芙心裏大喊着不要過去,可仍舊控制不住自己,走到他跟前。
“扶岚小兒沒有告訴過你麽?”張洛懷将臉伸到她面前,兩個人之間不過一個巴掌的距離,陰冷咻咻的呼吸撲倒阿芙臉上,“妖怪有神識,沒有眼睛,也能‘看’。乖乖在這裏呆着,到晚上,我們就能一家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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