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天晚上,紀優接到紀遠的電話,說是給他帶了點兒東西,讓他下樓來拿一趟。
他每次拜托紀遠帶東西回家,都沒敢用自己的名義,家裏願不願意接受尚且不說,更別提指望有回應了。這還是頭一回,紀優裹着風衣下了樓,心裏七上八下的。
紀遠還是一副不在意形象的模樣,蹲在花壇邊抽煙。其實他比紀優還小些,但因為常熬夜打游戲,又不搞護膚那一套,看上去反而比紀優滄桑不少。
他腳邊放着一個透明的小玻璃壇,裏邊裝着濃褐色的醬菜。見紀優來了,朝他招招手,往那醬菜一努嘴:“喏,給你的。”
紀優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來,把那小壇子捧手心裏,踟蹰地問:“我爸媽讓你給我帶的?”
“沒,”紀遠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腳踩熄:“我媽讓我送過來的,她說你一個人在外頭,說不定就惦記着家裏這味兒呢。”
紀優有些失落,但還是稍稍勾了勾唇:“替我謝謝阿姨啊。”
紀遠滿不在乎地說:“一壇醬菜而已,有啥好謝的。”
是啊,一壇醬菜而已,但這是除了汪洋一家以外頭一回有人給自己從家裏帶來東西呢。
紀優忍着心裏的酸澀,拿手擦了擦玻璃壇上落的灰。
紀遠抱着胳膊,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紀優不是沒被人看過,但紀遠的眼神實在太有深意,他沒來由得慌了神,問:“怎麽了?”
“紀優啊,我真不是個多嘴的人,”好半晌,紀遠才開口:“你看這麽多年了我也沒問一句,但是我這實在有些好奇啊,你和你爸媽到底鬧啥矛盾啊?”
紀優沒料到他會突然提這一茬,臉色沉了下去。
這麽久以來,二人之間都一直有個心照不宣的約定,紀遠不追究他家裏的事,紀優也不和他計較他多拿走的那些錢。
紀優頓了一頓,隐忍道:“沒什麽矛盾啊,你誤會了,我就是工作比較忙……”
紀遠一聽他糊弄自己,心裏頭不樂意了,虧倆人也認識這麽多年了,啥也不願意和自己說,這兒問不出來,去紀優父母那兒一問也挨眼刀。自己辛辛苦苦幫着這一家人折騰來折騰去的,到頭來沒一個感激他的!
他語氣也沉了下來,嘲諷道:“行吧,鋼琴老師就是不一樣呗,忙得中秋都不回家,你那些學生,中秋節也不陪着家裏人過,跑來琴行學琴啊?”
他的敵意來得兇猛且莫名其妙,紀優心裏一刺,說:“不是,你誤會了……”
“昨天,我在客運中心見着個人,”紀遠牢牢地盯着他的表情,刻意拉長了語調:“光看背影和你是一模一樣,但應該是我看錯了吧,佳音的鋼琴老師每天上課那麽忙,連中秋的時間都擠不出來,怎麽會出現在客運站呢。”
“再說,要有那時間,是個人都該知道要回家看一看自己爹媽吧。”
他看見了?
紀優心頭一顫,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解釋。但很快又冷靜下來,再怎麽樣,這都是自己家裏的事,紀遠根本無權幹涉。
他也能從紀遠的不忿中聽出對方怒火的源頭,不過是心裏不平衡,想從自己這兒找回些顏面。自己本意不是這樣,與其與他争吵,倒不如退讓一步,日後再見面也不會那麽難堪。
思及至此,紀遠緩緩開口:“我那天是有事要出一趟遠門,這些年,我只顧着在外頭的工作,的确是疏忽了家裏。紀遠……這一點,你比我做得要好很多,我之所以不告訴你,只是覺得不該讓自己家的煩心事牽扯到你。”
紀遠哼笑一聲:“哦,那你的意思是,你從來都沒有把我當外人看了?”
紀遠愣了愣,紀遠又加了句:“那你怎麽從來都不讓我上你家坐坐呢?”
讓紀遠進入他的私人領域對紀優來說實在有些為難,他嘴唇抖了抖,還是沒能開口。
紀遠把頭往旁邊一別,翻了個白眼。
嘴上說的那麽好聽,還不是瞧不起自己,連個家門都不肯讓自己這個土包子進。
“算了,我也不稀罕,”他說:“這房子是有多金貴啊,整的和個高級會所一樣,沒點兒身份還不能進去了。”
紀優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是不是那個意思你自己心裏頭清楚,紀優,你就是看不起我,你不僅看不起我,你還忘本!怎麽,現在在g城風生水起了,就想和家裏那小破山村撇清關系了?”紀遠拔高音量:“紀優,你看清楚,那可是生你養你的地方,你有沒有點良心!”
紀優嘴唇發麻,寒冷的晚風将他四肢凍在原地,連一點兒反駁的力量也使不出來。
紀遠見他不說話,氣焰越發高漲,咄咄逼人道:“再怎麽忙,也不用家裏幾年都不回去吧?拿這個理由糊弄我,你真當我是傻子呢。”
他聲音太大,導致路過的人都奇怪地望着這邊。紀優知曉,這場談話是不可能再像他希望的那樣好好收尾了。
他平靜地望着紀遠,終于忍不住道:“夠了。”
“紀遠,我可以發誓,我從來沒有過你口中的那些想法。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楚,我不說,不代表你就可以妄下定義。”
“呵,”紀遠冷笑一聲,遠處的保安已經頻頻朝這邊張望,紀優是這兒的業主,自己在這個地方和他争論,永遠占不了便宜。
“那你自己和你爸媽解釋你的苦楚去,”他笑了笑,将最後一把刀送入紀優的心口:“對了,有件事忘了和你說,你家要添丁了,你還不知道吧?”
霎時間,紀優只覺得從頭到腳的血液都凝固住了,腦袋裏嗡嗡作響,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我說,你家要添丁了,”紀遠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你爸媽也挺厲害的,一大把年紀了居然還能懷上。村裏頭都傳開了,大夥兒都勸她保住身體要緊,別要孩子,可她無論如何都不聽。哎,原本這麽重要的事,不該由我一個外人來和你說的,但我一想,你爸媽估計也沒和你說的打算,還是順帶告訴你好了。”
說罷,他心情大好地欣賞了一把紀優面無血色的臉,帶着勝利者的姿态轉身離開了。
紀優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樓上的。他把醬菜放進冰箱後,就那麽魂不守舍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腳底傳來細細密密的麻意,才發現自己竟然忘了穿拖鞋,就這麽一直光腳踩在瓷磚上。
他胡思亂想了一會兒,踏着已經麻木的雙腳去穿鞋,又返回到客廳的沙發上,掏出手機來,在屏幕上劃了半晌又放下。
真是悲哀,自己居然連一個能尋求幫助的人都沒有。
紀遠是他認識的人裏面唯一一個與紀父紀母有聯系的人,可他剛剛才和自己鬧了不愉快。
直接打電話去家裏?更不行,如果這時候他爸就在電話前,接到自己的電話後肯定又會勃然大怒,要是再遷怒到媽媽身上就不好了。況且他們查出懷孕後也一直沒有和自己聯絡,想必是真的不打算告訴自己這個消息的。
是什麽時候的事?上次他打電話回家,明明還一切正常的……
真可笑,他這個馬上就要做哥哥的人,居然連最基本的知情權都不具備。
紀優無助地将自己縮成蝦米一樣卷曲的形狀,蜷在沙發上。
張芬的年紀不小了,這個時候懷上孩子,生下來并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對身體的考驗太大了,稍有不慎就要面臨巨大的風險。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張芬為什麽冒着生命危險也要把這第二胎生下來,對于紀福年和張芬來說,他們肚子裏懷着的不僅僅是一個生命,更是能将他們從噩夢中拯救出來的救命稻草。
他們不滿意自己,自己喜歡男人的事情,這輩子都不可能被他們理解的,那些鄉親鄙夷的目光,更是能直接将他們撕成碎片。
他爸在盛怒的時候說過,自己寧願孤苦至死,也不要紀優這個逆子給他們送終。但現在有了第二胎,就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們的人生有了新的希望,新的盼頭,他們終于可以不再将期望寄托在紀優身上,他們會用盡一切辦法好好地孕育這個孩子,教他正确的婚戀觀,不再讓他重蹈覆轍。
那自己呢,自己現在是不是就完完全全是多餘的了,,他們不會再要自己,不會再看他一眼了。
他是讓父母擡不起頭來的源頭,就算村裏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們也始終因為自己這個同性戀的兒子而感到煎熬和低人一等。
他以前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還有很長的時間去彌補自己對父母的傷害,都說時間能治愈一切,只要自己一直努力下去,總會有轉機的。
現在,他們有了第二個孩子,他們得到解救了。
那誰來解救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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