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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流照,青女織霜。
銀白大地在月光下泛起星星點點的刺骨冷光,夜間風雪又大了起來,夾雜着簌簌滾動着的雪粒,令人錯覺行走在一片無垠的白沙漠之中。
沙漠總是讓人想到荒涼與寂寞,秋濯雪倚靠在車上,放眼望去,只見天地皆成一色,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去路,不由得輕輕嘆了一聲。
他本是個很擅長取悅自己的人,然而這趟旅程實在過于漫長,他所帶的書都已看盡,酒也已喝得乏味,就連這路上的風景,都被時間覆蓋得一成不變。
即便秋濯雪再擅長取悅自己,也忍不住想找個人說說話。
車輪滾滾,馬蹄聲在雪中踏出輕微的沙沙聲,車轅前的兩匹良駒是秋濯雪這段旅程唯一的陪伴,他甚是愛惜,如今見日頭已晚,人要休息,馬也要休息,他便微微直起身體,施展開輕功,如風掠柳,轉瞬間就立上樹梢頭。
登高望遠,秋濯雪本只是想挑選個避風雪的好地方度過今夜,卻未料竟然會在這寂靜的雪地裏看到一個少年。
他的個子并不高。也許只有十來歲,對秋濯雪而言,只是算是個孩子而已,他走得本來就已經非常吃力,山路越往上,腳步就越難邁動,只好站在雪裏發抖。
秋濯雪身子一動,輕飄飄從樹梢上落進雪地當中,湊近一瞧,不由覺得分外稀奇。
少年看上去雖是中原人,但頭發卻剃作番僧模樣,只剩下短短一茬,好似秋後被收割的稻田,身上的衣物古怪無比,非絲非綢,不見針腳。他看見秋濯雪時,雙頰正凍得發紅,身體僵硬,只有一雙眼睛猛然爆發出求生的亮光,哀求地望着他,牙關磕碰,聲音顫抖地幾乎說不清楚話:“救……救命……”
秋濯雪将他帶回到馬車上,其身姿靈動翩然,莫說馬兒,就連風雪也不曾驚動。
少年垂着眼皮,蜷着身體瑟瑟發抖,還不忘道謝,只是不知道是他神智混沌,還是口齒不清,盡是些叫人聽不懂的胡言亂語:“帥……帥哥……你厲害,這個天兒……你也不穿個羽絨服……抗……抗凍啊。”
羽絨服?是哪家布莊新出的冬衣嗎?難道就是這孩子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名字跟衣物倒是都很古怪。
秋濯雪微微歪頭,見他穿得雖然嚴實,但臉色仍是發青,顯然寒氣已經透入衣物,倘若置之不理,日後必要落下病根,便解下腰上的酒壺遞給他:“先飲一口。”
少年哆哆嗦嗦地捧着酒壺才抿了一口,秋濯雪已撥過袖爐之中的灰,焚上香餅,對方似也看明白了,伸出手來将這熱騰騰的爐子抱在懷中,袖爐縱小,卻勝在火力,秋濯雪又将自己的大氅解下給此人披上。
秋濯雪的內力深厚,自可運功禦寒,少年卻絕無這樣的本事,畢竟就算他打娘胎裏就開始習武,到如今也不過十來年的內力,更不必提現在根骨未成,正是生長的緊要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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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番下來,對方總算止住顫,秋濯雪也将對方不着痕跡地碰了一番。
秋濯雪正煩悶無聊之際,竟然正好遇到一個從天而降的小少年,他要是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恐怕現在孟婆湯都已經喝了四五碗了。
并無任何暗器私藏,也無內力流動,指尖倒有幾處細繭,肌膚平滑,顯然沒做過什麽重活。
可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少爺怎麽會剃個番僧的頭,又偷偷跑到這苦寒的北疆來?
之前在路上,也不曾聽聞有哪家商隊的少爺走失,不過既确認對方并無威脅,秋濯雪也無意過多窺探他人的秘密,因此很快就到外面停起車馬來。
方才救人時,他已看到一處躲避風雪的絕佳所在。
等到秋濯雪重新進入馬車的時候,他剛救下來的這名少年正出神地看着車窗之外,臉頰被風吹得發白,可額頭上卻在出汗,仿佛外面呼嘯而過的不是一陣陣寒冷刺骨的風雪,是一群群即将來索命的冤魂。
看來我進來的并不是時候。秋濯雪在心裏輕輕嘆了口氣。
這雖然是他的馬車,但一個人面臨極大的傷痛時,總是想獨自靜一靜的。
少年被秋濯雪所驚動,他飛快地看過來,神情惶恐,秋濯雪只好主動緩和氣氛:“我姓秋,名濯雪。”
“我……我叫楊青。”少年沉默了一會兒,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瘦弱的小手,好像在看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最終搖搖頭,重新擡起頭對秋濯雪說道,“剛剛很謝謝你。”
“你可有什麽要去的地方?”秋濯雪不動聲色地詢問,“或是要尋什麽親人?”
楊青眼中的失落與無助根本難以掩藏:“沒有了,我什麽人也不認識,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他突然頓了頓,好像意識到自己不該說出來這些話,飛快擡起頭來,忐忑不安地看着秋濯雪,“秋……秋大哥,你要去哪兒呢?我是說,也許我們正好順路呢?”
看他的模樣,無論秋濯雪說去哪裏,哪怕是要去陰曹地府,只怕都會說順路。
秋濯雪當然不打算去陰曹地府,更不要說,他此次出行目的,正是為了讓人不要早早下到陰曹地府去。
他雖然完全不了解眼前這個少年,但許多友誼原本都是從不了解開始的,更何況秋濯雪很清楚,在這種地方,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用不了一盞茶的時間,就得先一步去閻羅殿前報道。
秋濯雪從來都是個很體貼的人:“我此行是為我的一位朋友送藥,若楊小友無事,可與我同行,也省得旅途寂寞。”
楊青稚嫩的小臉上終于浮現出笑容來,他不自覺揪了揪身上的大氅,這才發現秋濯雪将禦寒之物都給了自己,不由得鬧了個大紅臉,忙把手裏的袖爐遞到秋濯雪手中:“秋大哥,天這麽冷,你把衣服都給我了,這個還是給你暖暖身體吧。”
他的模樣雖然還只是個孩子,但說話做事的方式卻已像個大人了。
“我是習武之人。”秋濯雪搖搖頭拒絕道,“你不必如此客氣。”
楊青聞言瞪大了眼睛,想起之前的經歷,大腦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忍不住結結巴巴地說道:“習……習武……哦,對,對了,剛剛,你帶着我……”他猛然深吸一口氣,好像才回過神來,不自覺壓低了聲音,仿佛要說出口的是一個驚世駭俗的秘密,輕聲道,“難道……剛剛那是,輕功?!”
秋濯雪失笑道:“正是。”
這讓楊青失語片刻,只是瞪着眼睛看向秋濯雪,仿佛他剛剛不是回答了一個問題,而是背出了一本失傳多年的絕世武功秘籍。
他這時候才又像個孩子了,過了一會兒,楊青才眨着眼睛,遮遮掩掩地說道:“對不起,我……我沒有見過武林高手,只是在一些小說……呃,我是說,嗯,話本裏頭聽說過。”
是有關江湖的話本嗎?
秋濯雪在馬車裏放松地舒展開腿腳,愉快地眯起眼睛,沒有什麽比在風雪夜裏享受孤單更寂寞的事,同樣,也沒有什麽能比寂寞的風雪夜裏與人交談更快活的事。
他有預感,接下來的時光不會太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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