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秋濯雪是個喜好多管閑事的人。

他若不喜歡多管閑事, 就不會一時興起跑去與風滿樓結識,不會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與慕花容賭一筆生意,不會為越迷津洗刷冤屈而不惜與萬毒老人為敵, 不會在大雪天裏救下楊青,更不會非要進那間酒肆不可……

這次也不例外。

秋濯雪正在車座上思考徐青蘭帶來的消息。

赤火門手底下的人洩露了風聲,說是血劫劍就藏在三大鑄記手中, 只是不知是誰家,這消息與宋叔棠所言完全沖突,之後他也找機會問過宋叔棠, 對方卻是一無所知。

看來要麽是三大鑄記得到的消息并不相同, 要麽是其中有人故意搗鬼, 意圖阻攔三大鑄記前往萬劍山莊。

此事只能等到了萬劍山莊才能問個究竟了。

馬車走得不快不慢,快要接近萬劍山莊時, 已經踏入一片江南春景之中。

早春二月,正是寒氣稍減、生機勃發的時刻,草長莺飛, 楊柳拂堤,遠處只見山巒雲遮霧繞, 就連料峭春風都已變得溫暖起來。

楊青好奇心重, 撩開車簾探頭往外瞧,眼睛透入一池濃綠的春水之中, 只見幾瓣桃花飄落在水面上, 蕩開一圈圈的漣漪, 又很快被游船輕輕破開。

船自橋下過, 馬車自橋上走。

楊柳被風吹起, 柔軟如女子撥動紗簾的纖纖手,驚起幾只竊竊私語的燕雀, 撲騰着翅膀,叫醒了整座街道的繁華。

這是鬧市,行人攤販極多,馬車雖然行在寬闊的大道上,但也不敢急奔,只是慢慢踱着步,不過一會兒,宋叔棠也實在好奇楊青到底看見了什麽,怎麽一臉驚嘆,便有兩張小臉一起擠在車窗邊,兩雙眼睛滴溜溜地轉。

街上有許多人家出來踏青,偶爾也見幾個風流名士或是腰間配劍的錦衣少年,輕裘肥馬,說不出的潇灑。

楊青看得入神,宋叔棠不解:“人有什麽好看的?”

楊青安然閉眼,雙手放在胸口,感慨道:“你懂什麽,這是我的武俠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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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叔棠只覺好笑,也不願打擾他的興致,當即探身出去,坐在了秋濯雪身邊。

鬧市人多,本是尋常,可前往萬劍山莊的途中,卻不見人少,宋叔棠看出不對勁來,路上行人雖衣着不同,但大多身負武功,或是步行,或騎馬而過,顯然都是要往萬劍山莊去。

倘若是來旁觀比劍一事,未免太興師動衆一些。

宋叔棠臉色不免嚴肅起來:“恩公……情況似乎不太對勁。”

“看來不少人想來湊湊熱鬧。”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看熱鬧當真是人的天性,不論是武林高手,還是平民百姓,只要有熱鬧可瞧,總要匆匆趕來。”

他料想血劫劍的消息一定已經散開,當年的血劫刀引起的腥風血雨還沒完全消散,步天行約戰越迷津本是不自量力的蠢事,可有了血劫劍,這場比試就已變得不同了。

這已不是步天行對抗越迷津,而是一代神兵對抗絕頂劍客。

人人都知曉,排名第二的沈二娘子持刀斬殺了第一刀客徐還愁,那麽,步天行又是否能借血劫劍戰勝越迷津?

最終到底是血劫神兵的神話被打敗,還是越迷津這個神話被打敗。

不知為何,秋濯雪心裏總有一種隐隐約約的不安感,他總覺得如今平靜的武林,要再掀起一場風波了。

楊青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發現路邊似插着什麽東西,他定睛一瞧,竟是一把鏽劍,劍柄已朽爛得幾不成形,只剩下鐵片覆着紅鏽,伫立天地之中。

随着馬車越往前走,鏽鐵越來越多,其中大多是劍,偶爾能見到刀槍等其他兵器,看得楊青目瞪口呆,一回頭剛要發問,見宋叔棠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身影,立刻從車廂裏鑽出頭。

“秋大哥!松鼠糖!”

宋叔棠現在已很習慣楊青這樣叫自己,他雖覺楊青音調不準,但想來也許是北疆口音的緣故,嗯……一定是這樣沒錯,是口音……盡管這口音好像只體現在他的名字上,可一定是口音不會有錯的。

“怎麽?”秋濯雪輕輕一笑,“可是覺得枯燥無趣了?”

他知曉,對耐不住性子的少年郎來講,帶着他們從繁華鬧市路過卻不讓下車游玩,簡直就像在一只餓狼面前放一塊肉卻不準吃一樣殘忍。

“不是……呃,好吧,是有些無聊。”楊青有些心虛地嘿嘿笑了兩聲,又很快搖搖頭道,“不過我不是為了這個,而是想問,這路上怎麽有這麽多武器埋在這裏啊?”

秋濯雪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嗯……宋小友,萬劍山莊與七星閣向來交好,此事還是由你來說吧。”

“好。”宋叔棠點了點頭,又轉頭看了看楊青,問道,“你對萬劍山莊有多少了解?”

楊青眨了眨眼:“嗯,是一座山莊?”

宋叔棠:“……”

秋濯雪:“……”

楊青想了想:“嗯,還有名字叫萬劍山莊?”

秋濯雪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楊小友,你只需要說……你一無所知就好了。”

楊青摸摸鼻子道:“可是說的這麽直接,不就顯得我很目不識丁嗎?”

哪料宋叔棠故作驚訝道:“你還會用目不識丁呢?”

楊青:“……”

秋濯雪側了側身體,空出位置讓兩個少年人打鬧,宋叔棠一招制敵,直接将楊青胡亂撲騰的雙手鎖住,慢悠悠道:“說起萬劍山莊,還要談起步家祖上的一段傳說,據說當年的步家先祖娶了一名鑄劍師為妻,夫妻倆皆是愛劍成癡,一生訪劍、集劍、求劍,與各大鑄派都有來往,交情便是從那時……”

楊青正還在掙紮,聞言一頓,情不自禁地提問:“既然這樣,那怎麽還把劍丢在外面?”

宋叔棠被打斷,很是不高興:“你急什麽,我還沒有說完。後來有一日,不知因何緣由,夫妻二人忽性情大變,竟将收來的名劍盡數丢棄山莊附近,數量之多,竟辟出一處劍林,後有江湖之人好奇前往,卻見寶劍已成鏽鐵,再不複當初銳利。”

楊青“哦”了一聲,道:“看來是豬油蒙了心。”

宋叔棠已學會對他的俏皮話充耳不聞,嘆了口氣道:“棄劍後不過三年,夫妻二人雙雙暴斃,只留下當時不過十三歲的愛子,便是如今步老莊主的太爺爺——步清歌。”

“此人也如父母一般,嗜劍成癡,而且性情狂傲,他每換一把劍,就會将劍埋在山莊外,後來每贏一人,也要對方将兵器葬于山莊之中。當世竟無人能與他匹敵,久而久之,連萬劍山莊的路上都成了埋兵之地,因此這裏便被叫做萬劍山莊了。”

楊青忽然幽幽嘆了口氣。

“怎麽?”宋叔棠雖知他八成說不出什麽好話來,但仍忍不住問道。

楊青默默道:“我只是在想,這位步清歌老爺子,要是在言情小說裏,真是小說裏父母雙亡,有車有房的優質男主标配,聽起來實在很酷炫,逼格也很高。”

宋叔棠雖然不知道什麽是酷炫,什麽又是逼格,但是他多少聽得出來楊青是在感慨步清歌的人生之路走得非常霸道,于是皺眉道:“唔,酷為極致,炫乃光照奪目之意,酷炫二字,倒也貼切趣味,這也是北疆的土話嗎?不過逼格是什麽意思?”

對這種流行用詞,楊青大多也是随大流,一直以為是外來詞,沒想到還能這麽理解,他不由得欽佩地看了一眼宋叔棠,試圖解釋:“嗯,逼格就是,就是……就是檔次。”

“原來如此。”宋叔棠若有所思,“多謝楊兄指教,宋某受教。”

楊青忍不住汗顏。

就在宋叔棠虛心請教時,正在行駛的馬車忽然急停了下來,楊青若非雙臂被鎖,險些一個倒栽蔥飛出身去。

繞是如此,楊青仍是一頭重重撞在秋濯雪的背上,哎喲叫喚了一聲。

只見得馬車前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華發老人,秋濯雪單手急勒住缰繩,馬蹄兒高高揚起,居然一點不多,一點不少,正正好停在老人跟前。

他本是躺在地上的,因此楊青與宋叔棠都沒瞧見,這會兒一溜煙站起來,才被發現身影。

“碰……碰瓷?!”楊青驚魂未定,直起身來查看詳情,只見那老人華發蒼顏,生得很慈祥和藹,這會兒滿面谄媚,說不出的滑稽古怪,倒好似個求饒的孩童。

這都是什麽世道!

楊青還沒來得及感慨世态炎涼,就見秋濯雪無奈地開口道:“古老,你這是做什麽?”

他的口吻雖無奈,但眉眼已帶出笑意,輕輕柔柔的,連江南的春風都要為之遜色。

古蟾還在拍屁股上的塵,他嘿嘿一笑,幹巴巴道:“老人家害你被九冥候那種男女通吃的畜生看上,心裏實在對不住你,想叫兩匹好馬兒踩一踩,讓你消消氣。”

秋濯雪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古蟾擡起眼皮看了看他的臉色,心裏不由得一咯噔,忙道:“老人家知道,這種委屈,你向來自己忍受,可是這種事不是你的錯。當然了,也不是我的錯……”

秋濯雪深吸了一口氣:“……你先上車來吧。”

兩個少年人聽得目瞪口呆,忽然額頭一疼,活像兩只小球滾進車廂裏頭,古蟾已穩穩當當掠過兩匹馬,落在秋濯雪的身側,偷偷看他的臉色。

“誰告訴你,我被九冥候……看上的。”這句話,秋濯雪說的很艱難,他生平有過許多難以啓齒的話,可每句話比起這一句,都顯得不值一提。

古蟾欲言又止:“不是誰,是老人家自己尋思的,我在萬劍山莊就聽說了,你殺了柴雄跟九冥候,還給七星閣的小少主解了毒。醫毒不分家,九冥候那小子,老人家也是打過交道的,簡直奸猾謹慎得要命,你又好心腸得很。他要是肯好心救人性命,就不會下毒了,要是你們之間做了交易,他現在也不會死了。”

“平日也沒聽說你們認識,所以老人家就想到了,是不是之前差你去半陀山采藥的時候,叫九冥候這小子對你起了賊心……”

古蟾一邊看他,一邊嘿嘿幹笑。

秋濯雪忽然感覺自己的頭很痛,他當然明白古蟾的意思,一個男人想要讨好心上人的時候,連心都恨不得挖出來,幾張解毒方子顯然不成問題。

“難怪你今日這樣賣好,下次不要這樣了。”秋濯雪無奈道,“你想從我這兒要九冥候的毒經去看,是麽?”

古蟾被說破心思,頓時扭捏起來:“嘿嘿,我就知道,秋家小郎是天底下最體貼,最懂事的人,也不是老人家稀罕他那些本事,不過醫學之道,本來就該多讨論讨論,才好發揚光大的嘛……他拿來害人,落在老人家手裏,說不準能多救幾個人呢。”

秋濯雪嘆了口氣道:“不是我不願意,古老,解毒的方子是我從黑鳳凰那裏得來的。”

比起黑鳳凰,古蟾當然更相信秋濯雪,難掩失望之色:“啊?黑鳳凰這女娃娃什麽不好學,學人家撒謊,叫老人家空歡喜一場。怪了,她有解毒方子?難道說,毒經其實在她身上……她是故意禍水東引……”

秋濯雪:“……”

在遇到徐青蘭之前,秋濯雪本會毫不猶豫地認為古蟾是多心,可現在他卻忽然有些動搖。

他突然明白人們為何總是相信很荒唐的傳聞了。

畢竟人們總是知道得太少,思考得又太多。

“當然是因為她喜歡恩公!”宋叔棠實在忍不住,從車裏探出頭,小臉嚴肅,“我當日聽得一清二楚,她千方百計想要勾引恩公,言辭挑逗,不堪入耳,恩公好心放她一條生路。沒想到這女子蛇蠍心腸如此,竟恨恩公無情,因此想借機潑上污水,敗壞恩公名節,讓江湖人以為他與九冥候有染!”

秋濯雪:“……”

秋濯雪沒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知道自己很俊俏,可實在不知道,這張臉到底在宋叔棠眼裏俊俏到了什麽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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