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這一晚的酒喝得非常盡興。

如果冷寒霜沒有在喝醉了之後, 一邊自以為不為人知地偷看秋濯雪一邊嘆氣的話,也許秋濯雪會喝得更加盡興。

那一壺小酒當然不夠,喝完沒多久, 冷寒霜就起身去萬劍山莊的酒窖裏又拿了五壇美酒出來,他大概是此處的常客,下人們都很習慣, 早已将酒準備好。

兩人一直喝到天亮,冷寒霜已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秋濯雪還在自斟自飲。

飲酒時, 人總是會不知不覺說出許多話來。

冷寒霜也不例外, 兩人先是轉開話題, 說了萬劍山莊的血劫劍一事,秋濯雪這才知道他是萬劍山莊請來保護并且追查血劫劍一案的, 此劍事關重大,當然不能草率行事,除他之外, 江海士也是應邀而來。

當初血劫刀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如今血劫劍又憑空出現在萬劍山莊。

世上從無妖魔鬼怪, 更沒可能天降神兵, 有人竟能無聲無息潛入萬劍山莊,今日也許只為送出一把絕世神兵, 可誰知明日會不會要了他們父子的性命, 這不能不叫步淵停憂慮。

而且血劫刀被毀後, 時隔五年, 血劫劍再度現身, 足見幕後之人根本不打算停手,接下來不知會引起一場怎樣的浩劫,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步淵停都必須要追查下去。

這血劫劍對外人也許還算是個秘密,可白日越迷津才在大廳之中問過,因此冷寒霜并無任何忌諱。

不知是誰鑄造了血劫刀劍,也不知是誰洩露血劫劍的消息,更不知是誰捏造了謊言要三大鑄記的命……

這三個問題似乎都冥冥之中指向同一處。

不過這些事兒,跟秋濯雪其實關系都不大,一來他不用劍,二來他認識的劍客似乎對血劫劍都不大在意,而這檔子閑事既有萬劍山莊出手管了,他倘若再伸出手去瞎折騰,難免就真成了多管閑事。

他喝了一夜酒,事固然沒有解決,可悶氣卻消散了許多,加上也算與冷寒霜化敵為友,倒也有幾分自在。

不過想到自己身上這幾筆莫名其妙的情債,秋濯雪實在忍不住頭痛起來。

他與慕花容的傳聞,本就是二人有意為之,并不稀奇;他與風滿樓之間的謠傳……全仰仗了顏無痕的輕功與大嘴巴;至于黑鳳凰,這女子不過是故意賣弄美色,耍弄聰明,将此當做自己的第三把武器,雖非是真正的□□□□,但人們大多只看表面,誤解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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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柴雄與九冥候實在是……

秋濯雪這輩子都沒想過會跟着兩人傳出些什麽,特別是柴雄……

現在還有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好友。

實在叫秋濯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眼下唯一慶幸的是,不論衆人如何誤解,大多都還是惜命的,不會傻到去越迷津的面前說這些流言蜚語,不然秋濯雪實在很難想象,越迷津聽見衆人認定他苦戀自己會是什麽反應。

他們這輩子恐怕就真是老死不相往來了!

時辰尚早,晨風還帶着幾分寒氣,冷寒霜的名字聽着雖然凍人,但身體也與常人一般,酒勁兒退去,不免哆嗦了一下,秋濯雪搖頭失笑,到房中找了件裘衣,蓋在冷寒霜的身上。

冷寒霜睡了片刻,酒意消去大半,神色雖懶倦,但警惕心仍在,忽聽見耳後微微風起,心下冷笑,只當是秋濯雪終于暴露出真面目來,醉眼還未徹底蘇醒,整個人已從桌前彈起,當即出手如電,一下子擒住秋濯雪的手。

秋濯雪雖無惡意,但反應靈敏,見招拆招,轉眼間,兩人已手上過了幾招,裘衣卻還沒落地。

“冷兄好功夫。”秋濯雪微微笑道,兩只手自冷寒霜的脈門上松了開來,伸手一撈,裘衣又在他手中輕輕撣開,“只是天寒露重,還是保重身體為上。”

冷寒霜聞言打個激靈,這才徹底清醒過來,兩只手還伸在空中,眼睛已瞟向眼前這件裘衣,當即明白過來秋濯雪是好心送件衣服過來,反倒是自己,不問青紅皂白出手,好似有意暗算,臉上倏然紅了起來。

“我……我不是故意。”冷寒霜性情強硬,從不肯低頭,此刻縱有歉意,卻也說不出口來。

“不妨事。這酒喝得人頭腦昏沉,冷兄久處江湖,抱有警惕之心才是常态,是秋某醉酒忘情,唐突了。”

秋濯雪當然不惱怒,且不說冷寒霜與他作對多年,單說江湖人的警惕之心,畢竟喝醉酒後被殺死的江湖人絕不在少數,他就不會怪責什麽。

更何況昨夜的事,縱然叫人哭笑不得,卻也足以說明冷寒霜并非是個小人,甚至還稱得上是個有良心的好人,秋濯雪原先還覺他這人糾纏不休,多少有些惹人厭煩,故意叫他吃過幾個悶虧,他卻既往不咎,前來安慰自己。

如今看來,自己也未必對他人沒有偏見。

冷寒霜聽他溫聲細語,好似全然不在意自己剛剛出手傷人,不由覺得心下更為別扭了。

“你不必如此。”冷寒霜咬咬牙道,“你莫忘了,我對慕姑娘仍是一樣的想法。昨夜不過是不願意趁人之危,更何況那事的确不是你的過錯,我只是說句公道話,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只是他此刻卻也難說自己的心思,只覺得五味雜陳,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秋濯雪哭笑不得:“……我倒寧願冷兄莫要說這句公道話。”

冷寒霜聞言臉色大變,怒道:“你什麽意思?!瞧我不起嗎?!這公道話人人講得,你以為我冷寒霜便講不得了?!”

秋濯雪當然無意惹怒他,艱難道:“……不,秋某并非此意……”

“你不必說了!”冷寒霜大聲道,“我冷寒霜不是這等厚顏無恥之人,你雖不願信我,但我絕不會昧着良心!”

秋濯雪:“……”

不等人回答,冷寒霜已提起自己的斷魂刀,怒氣沖沖地翻牆回房去了,秋濯雪看了看側面的大門,嘆息道:“門雖在那頭,但牆就在這兒,是了,何必舍近求遠了。”

如果不是冷寒霜的話,秋濯雪一定會很高興交上一個有趣的新朋友,可現在他只想繞着這名好心的刀客走。

他甚至已經有點開始想念那個讓人有些煩惱的冷寒霜了。

罪過罪過……

秋濯雪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實在不該這麽想的,雖然冷寒霜對真相多多少少有些誤解,但這點瑕疵,與他的品格相比簡直不值一提,畢竟不是人人都願意為自己的對頭說上一句公道話的,這種難得而珍貴的正直,秋濯雪本該感激才是。

他現在只盼望冷寒霜不會傻到在越迷津面前也說上這樣一句公道話。

那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秋濯雪雖喝了一夜酒,但并不是很困,也無意回去補眠,于是在萬劍山莊裏随意走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劍林之中。

劍林本是萬劍山莊祖上棄劍之地,後來步清歌立下規矩,萬劍山莊之人必将自己一生所用之劍,盡數藏于此地。

如今已過去數百年,無數鏽鐵伫立于此,見證歲月。

越迷津也在此地。

秋濯雪遠遠看着他,只見他穿行在劍林當中,似有說不出的孤寂,卻也說不出的自在。

這七年來,秋濯雪沒有聽說越迷津與任何人結交。

親人、結義兄弟、情人、朋友,人世間的一切瓜葛似乎都與越迷津全然無關,他只是在江湖上行走,孑然一身。

秋濯雪有時候忍不住想,是不是因為當年的那件事,以至于越迷津的性情愈發孤僻起來,他才入武林,所遭遇的就全是惡意,每個人對他都有目的,每個人都不願去聽他說些什麽,總有人害他,誣陷他,他自然也就懶得再說什麽,懶得再理會別人。

很快,越迷津就轉過臉來,隔着一層清晨的朦胧霧氣,對上了秋濯雪的眼睛。

“我打擾你了麽?”

秋濯雪一向是個很知情識趣的人,通常情況下,他絕不會貿然問這樣的話,而會識相地悄悄離開,因為一個人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往往是他已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确實蘊含着這樣的意思了。

他之所以這樣問,反而是為了留下來。

越迷津道:“沒有。”

說話間,越迷津已如同一陣煙般飄過來,身段輕盈,這輕功是秋濯雪教他的,過去七年,他還在用。

就在錯身的一刻,秋濯雪怔怔道:“你的輕功……”

越迷津果然停住腳,側過臉來,凝視着他,語氣裏既沒高興,也沒憤怒:“我不會別的,你要是不高興,我往後不會再用。”

秋濯雪的心好像被紮了一下,他苦笑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要緊。”越迷津說,“是什麽意思,都已不重要了。”

越迷津的眼睛、口吻仍與當年并沒有什麽兩樣,昨日那種厭惡似也已減緩,他只是不在意秋濯雪了。

他的這種純粹曾令秋濯雪受寵若驚,此刻卻叫他不知所措。

秋濯雪巧舌如簧,此刻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他知曉,自己往後最好是不要再來礙越迷津的眼,可又心有不甘。

“你怎麽……這麽早來劍林,睡不着麽?”秋濯雪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頭。

越迷津道:“這裏讓人很平靜。”

他在十六歲的時候,說話的模樣就已叫人有些害怕了,只是那時候人們欺他臉嫩,年紀又小,沒什麽名氣,便可用厭惡來強裝鎮定。現如今卻不大行了,秋濯雪無論想如何親近他,可看着他的眼睛,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秋濯雪想,原來我也是有些怕他的。

“你不必勉強自己與我說話。”越迷津垂下眼,掃視着這些劍,似乎覺得它們比秋濯雪更有樂趣,“這些虛情假意,省下給別人吧。”

秋濯雪緩緩道:“不是虛情假意,我想與你說話,只是怕你不開心。”

越迷津終于看他:“那這次,想要我為你做什麽?”

秋濯雪的臉色煞白,這次越迷津沒有走,他卻倉皇離去。

這讓越迷津扯了扯嘴角,想扯出個譏諷的笑容來,卻始終扯不出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句話,是真心實意的。

只要秋濯雪對他招一招手,越迷津就心甘情願将心掏出來,簡直像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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