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已入夜了。
越迷津靜靜地走在石子路上。
這些時日來, 萬劍山莊的客人越來越多,主人與仆人都忙得腳不沾地,四處都點着燈, 亮得猶如白晝。
越迷津淡淡掃過一眼,什麽都沒有想,只是默默地走着, 忽然聽見一陣極壓抑的啜泣聲從不遠處傳來,他的腳步頓了頓,身子已如鬼魅一般飄到暗處, 只見着個少年正躲在樹下流淚。
這不是越迷津第一次看到他哭, 早在酒肆外的馬車上, 越迷津就看見他悄悄流過幾滴淚了,不過慕花容來時, 楊青就已停住了。
酒肆是在城外,地方荒涼,又是黑夜, 被秋濯雪留在馬車上,作為一個無力反抗的孩子, 恐懼害怕是很正常的。
可這裏是萬劍山莊, 恐怕沒有比這更安全的所在。
越迷津看了楊青一會兒,見他也如往常一般, 悄悄流了淚, 又很快擦去, 恢複成平日的笑臉準備站起身來, 忽輕輕出聲:“你哭什麽?”
楊青吓了一跳, 抹着眼淚的手掩在眼睛上,僵硬着身體靠在大樹邊, 好半晌才牙齒打顫着問道:“是……是誰……”
心裏争鬥了半晌,楊青才勉強自己轉過頭來,見着月光下站着的越迷津,臉色倏然大變,他當然認得這個人,也記得対方在大廳裏震住群雄,又対秋濯雪不假辭色的模樣,當即吓退了兩步,緊緊貼着大樹,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麽在這兒?”
“這裏不會有野獸。”越迷津淡淡道,“你不必害怕。”
楊青緊張得大腦都幾乎空白了,可聽了越迷津的話,才反應過來聞名遐迩的劍客竟是在關心自己,他怔了一怔,才強笑道:“我不是害怕野獸。我只是……我只是……”
有些話,楊青対着秋濯雪與宋叔棠說不出口,可看着難以親近的越迷津,不知怎麽,卻好說出來些了。
“我只是想我家裏人了,可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楊青說着,眼淚又灑下來,哽咽道,“你要笑話就笑話吧。”
“我為什麽要笑話?”越迷津詫異:“你躲在這裏哭,是怕被人發現麽?”
楊青偷偷看了他兩眼,見越迷津果然沒嘲笑的意思,猶豫片刻,還是點點頭:“嗯……秋大哥跟松鼠糖都対我很好,他們也都很忙,我不想讓他們操心。而且我都這樣大了,還哭鼻子,總是有些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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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迷津沉默了會兒。
楊青紅着眼睛,見越迷津沒有離開的打算,又膽怯地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在這裏,別人就不會來。”越迷津理所當然道,“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楊青聞言,忍不住破涕為笑,他吸了會兒鼻子,又将眼淚憋回去,只剩下哭紅的眼睛,小聲道:“謝謝你,你人真好。”
他雖在大廳裏聽得不太明白,但之前休息時,已從宋叔棠那兒得知,越迷津與秋濯雪有一個共同的好朋友,可惜這個好朋友為秋濯雪死了,因此越迷津才生秋濯雪的氣。
楊青本來還覺得這人遷怒秋濯雪很沒有道理,是個極壞脾氣的人,如今真的與他相處片刻,卻又明白過來,人的感情本就很沒有道理,他看到秋濯雪一次,就會想起那名死去的好朋友,這種感情又怎麽是別人能夠理解的。
“其實……”楊青道,“我還很怕以後。”
“以後?”越迷津不解。
楊青點了點頭,他低聲道:“我不知道以後要怎麽辦,我在這世上沒有認識的人,也沒什麽去處。這兒的字,道理,物價,我全都不太明白,秋大哥很好,我卻也看到了很多很不好的人,人如草芥,死就死了。”
不錯,対平頭百姓而言,苦苦經營的一生,所謂的武林人士随手就可摧毀。
老實本分的酒肆老板與夥計,就因為一把傳說之中的血劫劍而斷送了一生。
越迷津不曾想到他一個孩子會有這樣重的心思,一時間無言以対。
“宋叔棠有時候會偷偷傷心,我知道,他是在難過七星閣的弟子死了,我在想,如果我有一天死了,會有誰挂念我,為我難過。”楊青垂着臉,忍住眼淚,“不過我已經給秋大哥添了很多麻煩,總不能再讓他煩心,宋叔棠自己也很苦悶……”
越迷津緩緩道:“你為什麽不求秋濯雪教你一招半式?”
“秋大哥対我的恩情。”楊青搖了搖頭,“我回報還來不及,怎麽還敢有所求,只是我沒什麽長處,也幫不上什麽忙。”
越迷津默然不語。
他的心似乎随着這少年的話語寸寸崩裂開來,曾經感受到的劇烈痛楚,七年後的今日又再度瘋狂席卷而來。
昔日,在秋濯雪看來,自己是否也是這樣的卑微又懂事?他看在眼中,心裏又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是覺得可笑,還是覺得滿足。
“你以後可以到劍林去。”越迷津靜靜站在月光之下,他的眼神裏有一些楊青難以辨別的東西,“在比劍之前,那裏都很安全。”
楊青怔怔地看着他。
越迷津很想対這少年說出秋濯雪的真面目,卻知道対方必然不會信,即便相信了,也如飲鸩止渴的人一般,不過是讓這無止境的仰慕裏徒添一絲痛苦與絕望。
死與被利用,誰又知道哪個更好一些。
世道就是這樣不公平,有些人随手給予的東西,卻是一個人的一生。
在殺死師浮萍的那段時日裏,越迷津也曾反複想過一件事,秋濯雪為了一塊青木岩參惹上萬毒老人,難道當真值得麽?
他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時日,渴了就到茶館裏喝水,餓了就去酒樓吃飯,總有說書人在講故事。
這些故事都很有趣,裏頭的陰謀總有意外橫生,才被大俠揭破,越迷津便上前問他們:“怎麽每個陰謀都這樣巧?總是會洩露?”
說書人看他的劍吓得瑟瑟發抖,聽了這問題,卻又大笑起來,答道:“大俠有所不知,這陰謀本是人為,越是複雜越難得逞,有時精心布置,所圖能成二三,已是很了不得的事了,若不能随機應變,見招拆招,留有後手,自是只有被揭破的可能。”
“畢竟他人又不是草木金石,全由得擺弄。”說書人無奈笑笑,“這惡人設局開始,自己也身在局中,只要他人察覺其中不対,或是誤闖其中,就成變數,如此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必要殺人滅口,這殺人滅口,又必有人來追究。要是所圖一大,人心自私,底下人不免要為自己盤算,免得狡兔死,走狗烹,如此一來,破綻更多。”
“正因如此,正邪才開始互相争鬥,因而有鬥智鬥勇的趣意所在,最後叫正義大放光芒,惡人伏誅,我等說得痛快,諸位聽客也聽得過瘾。”
這說書人為了自己的項上人頭,将看家本事,許多故事裏頭的內核精髓都盡數說出來了。
越迷津看着他,卻只覺得全身發冷。
是了,以秋濯雪的本事,那死人不值一提,他當然願意幫助自己,可等追查到萬毒老人時,縱然後悔,也已結下仇怨,深陷其中,為時已晚,只能咬牙幫助自己。
當時萬毒老人為了愛子,要殺自己滅口,倘若只有越迷津自己,只怕早早被萬毒老人毒殺,可偏偏有了個秋濯雪查出實情,這豈非就是變數。
他已知情,萬毒老人又怎會放過他。
秋濯雪若撇下自己離開,自己固然不恨他,他卻要擔名聲被毀的風險,更何況平白多個仇家,藥材同樣拿不到手,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越迷津在短短幾日裏,嘗遍人世間所有的惡意,縱然是只蠢笨不堪的豬,也知道教訓了,更何況他既不蠢,也不笨。
他苦苦掙紮的那一絲希望,也在說書人口中破滅。
難道越迷津今日,也要破滅這少年的希望麽?
最終越迷津什麽都沒說,他只是靜靜地在月光下離去,耳邊仿佛還回蕩着那少年嗚咽隐忍的哭聲。
他從沒這麽哭過,以前沒有,現在不會,未來更不可能。
在越迷津的胸膛裏,燃燒的永遠是憤怒、殺氣、血性,他也只允許自己擁有這些,眼淚會令人軟弱,他不允許自己軟弱,卻絕不會去嘲弄別人的軟弱。
楊青遙遙看着越迷津的背影,一時間很感激,一時間卻又很悵然。
為什麽這樣好的人,偏偏跟秋大哥關系不好呢?
楊青在外面又吹了一會兒風,才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才用水洗過臉,就聽見門輕輕敲響,秋濯雪站在門外,柔聲問道:“楊小友,你睡下了麽?”
“還沒有。”楊青忙去開門。
秋濯雪正含笑站在門外,他柔聲道:“不請我進去坐坐麽?”
楊青這才反應過來,忙側過身體讓秋濯雪進房裏頭來,他忽想到越迷津的事,問道:“対了,秋大哥,你知不知道比劍是怎麽回事?”
“嗯……”秋濯雪一怔,“嗯,你是聽山莊裏的人說到越迷津與步天行比劍一事麽?比劍之日在七日後,怎麽了?”
“那……”楊青猶豫道,“是不是很危險?”
“比試一事,自然是危險的。”秋濯雪失笑,極自然地倒了兩杯茶水,“不過越迷津勝過步天行許多,危險的恐怕是那位步少莊主。”
楊青不解道:“那步少莊主為什麽還要挑戰越迷津?”
“那自然……是為了成名。”秋濯雪淡淡道,“挑戰高手,本就是世上最快的辦法。”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可能不會太好玩,不過講了一些比較實際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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