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越迷津殺掉第三波人的時候, 馬車正漫步過湖邊。

朗月相照,湖中生輝,如果不是有人來送死的話, 本是個很美的夜晚,在來襲者出現之前,秋濯雪甚至想解下琴來, 彈曲子給越迷津聽。

他曾經與越迷津說過自己會些音律,只是六日到底太短。

雖然不知道越迷津想不想聽,但無論如何, 都該試着問一下。

只可惜現在越迷津也許并沒有什麽閑心了, 他甩去劍上的血珠, 将覆水劍收入鞘中,重新坐回到車座上, 臉色不善地看了一眼秋濯雪後,就接手過缰繩,越過滿地屍體, 策馬狂奔起來。

這些人來勢洶洶,只怕還有接應, 越迷津也不可能在此殺到天亮, 還是先走為上。

兩匹良駒放開四蹄,在這平野上盡情施展, 他們本要到前面的村莊休息休息, 此刻既可能有人随後, 顯然不是良機, 為了避免百姓受害, 越迷津幹脆轉向官道,一張俊臉蘊藏怒火:“這些人說血劫劍在你身上?”

秋濯雪輕聲一嘆, 默默點了點頭,他可以欺騙任何人,唯獨不願意欺騙越迷津:“不錯,确實在我身上。”

果然又是如此,只是因為他還有利用的價值。

越迷津聞言,臉色更冷:“原來你好心請我上車,就是為了這件事?”

秋濯雪探頭進車內看了一眼熟睡的楊青,确保他沒有被驚醒後才回身來,卻沒有回答,而是蹙眉道:“太快了。此事只有我與步老莊主知曉,我與你離開萬劍山莊,也不過三日左右,消息怎麽會洩露得這麽快!”

步淵停要秋濯雪帶離血劫劍,能調查出什麽最好,即便調查不出什麽,最好也能讓血劫劍行蹤成謎。

雖說真正商議如何追蹤血劫劍的幕後主謀,主要落在萬劍山莊跟三大鑄記身上,但其實內部并不齊心,無論赤紅錦說得多麽有理,各家各懷心思,人越多,是非越多,血劫劍的來去就越發難以決定。

既有人覺得血劫劍可怕,也當然會有人覺得血劫劍便利,其中更不乏如步天行這般認為自己特別的人,覺得能夠掌控血劫劍,他跟步淵停都不可能洩密。

那還有什麽可能……

秋濯雪凝神沉思,仔細回想:萬劍山莊受襲,已不再安全,幕後之人本欲借越迷津之手重創李劍濤是為什麽?是為什麽……嗯,如此一來,各家便有借口施壓萬劍山莊無法再保護血劫劍,而其他人想趁機奪劍,也再輕松容易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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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他勸走了越迷津,這一招徹底落空,反叫步淵停成功藏起血劫劍。

那麽,将矛頭轉移到自己即可。

幕後之人未必知道劍在何處,可是只要放出風聲,秋濯雪帶着血劫劍離開了萬劍山莊,衆人就有了新的施壓點,逼迫步淵停拿出血劫劍來證明安危,如此一來,即可确定劍在何處。

步淵停倘若拿出來,血劫劍定起新的波瀾,到時衆人便可名正言順地要求将血劫劍換個所在;他若拿不出來……那豈不是正中下懷。

而越迷津本就……本就是很痛恨別人利用他的!

秋濯雪強忍怒火,他原本只是想與越迷津相伴幾日,此事不容耽擱,本也沒有什麽拖延的心思,可沒想到對方竟然步步緊逼至此。

越迷津倒是很熟悉秋濯雪此刻的表情,七年前他冥思苦想如何躲避萬毒老人的追殺時,也是這個模樣,似乎什麽都變了,又似乎什麽都沒有變。

這幕後之人不但狡猾,還相當兇惡,當初越迷津引來萬毒老人,卻是秋濯雪破解謎題,說到底,禍事是兩人共享的,如今這血劫劍的閑事,是他自己要管,此行還不知道多少艱難困苦,危險也許頃刻降臨,拖累越迷津做什麽。

“籲——”秋濯雪打定主意,忽張口喝住兩匹馬兒,将手覆在越迷津的手上,制住馬鞭,馬兒狂奔似奔雷,收勢如清風,又搶出去幾步,馬車很快停了下來,楊青在車廂裏夢呓了一聲,呼吸聲又再勻緩,顯然沒被吵醒。

越迷津一怔,皺眉不解:“你做什麽?”

秋濯雪凝視了他的面孔片刻,忽地輕輕嘆道:“不管你信是不信,我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不錯,我的确是借你的緣故離開萬劍山莊,可也是真心想補償你,我本以為分別之日不會來得這麽快。”

越迷津聽明白了:“你要我走?”

“不錯。”秋濯雪欲從他手中奪過缰繩,低下頭不去看越迷津的面孔,仍帶着如水般的笑意,緩緩道,“你就這樣下車,往前走有一處小鎮,那兒的酒很醇,客棧也還算幹淨,能供你夜間舒舒服服睡上一覺,只可惜咱們不能共飲,我還記得……當年我請你的那杯酒,你無論如何都不肯喝……”

他的聲音仍舊很溫柔,很貼心,像是一個許久不見的老友。

越迷津沉默了一會兒:“你想耍什麽把戲?”

秋濯雪雖對此話早有預料,但仍覺心頭好似被一劍穿透,險些維持不住笑意:“此事與你無關,你既擔心我是利用你,這樣豈不是更好。走吧,再晚些,只怕客棧都要關門了。”

不錯,這樣豈不是更好,只要自己一走了之,即便秋濯雪有怎樣的手段心機,也根本沒辦法施展出來。

越迷津靜靜在車座上,以一種極複雜的眼神看着秋濯雪。

他本該覺得非常輕松才是,這些瑣事本就跟自己沒有什麽關系,李劍濤不也答應了血劫劍結束之後就會主動上門,無非是早晚罷了,他還有什麽好不滿足的。

死多少人,會發生什麽事,秋濯雪又會如何,跟他有什麽關系。

最終越迷津什麽都沒說,他跳下了車座,秋濯雪又忽然喊住他:“對了。”

越迷津回頭看他。

“馬車太過顯眼,這兩匹馬兒,你帶走一匹吧。”

秋濯雪伸手去解開馬兒枷鎖,自己負上琴囊,又推醒還在夢鄉的楊青,帶着這少年上了另外一匹馬。

大概是擔心越迷津不識方向,秋濯雪甚至好心給他指了方向,才毫不猶豫地轉過頭,立刻在官道上急馳而去。

他将不需要的都抛在了原地,連人帶馬,包括車廂。

真奇怪,越迷津牽着馬,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那上面分明什麽都沒有。

在意識到秋濯雪也許是故意的時候,越迷津感到自己的肩膀跟心頭都是沉甸甸的,很不舒服,他當然是很憤怒的,甚至萌生一種果然如此的想法。

可憤怒之中,好似又藏有一種詭異的竊喜感。

殺死萬毒老人後,越迷津走出去,半陀山的花草大多有毒,味道極為腥臭,萬毒老人的莊子卻泛着誘人至死的甜香,混合在一起,讓他頭痛欲裂。

一香一臭,卻都是劇毒之物,猶如秋濯雪與萬毒老人一般。

那時候,越迷津也感覺到自己六年以來壓在肩頭的重擔倏然消失了,他與秋濯雪之間最後的那一絲聯系,似乎因為萬毒老人的死去而徹底斷裂開來。

也許,這是一種長時間的執念悄然散去的空虛感。

回到山裏後,越迷津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麽這種空虛感越來越大,越來越難以消散,只知道他在見到秋濯雪之後,這種感覺就倏然消失了,肩膀上又沉甸甸起來。

越迷津當然是很憤怒生氣的,可秋濯雪哪次開口求他,他不曾答應……

為什麽?

是了,這種小賊,其實根本不需要我,他自己也能随手打發。越迷津怔怔地站在原地,暗道:想來他大概早就想抛下我了,只是不好開口,此時正是好機會,他縱然再體貼溫柔,少個随時在旁對他冷言冷語的人,總是清淨快活一點。

就連李劍濤的事也一樣,秋濯雪武功不弱,他在旁幹擾,越迷津怎能安心,現在是非常時期,他即便使出這樣的手段,也絕無人會怪責。

他柔聲屈求,不過是給越迷津一個面子罷了,說什麽補償,也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

仍是只有越迷津當真了。

他七年前當真,七年後仍然當真,這教訓真是永遠吃不夠。

月光灑落的大地上,照出越迷津的孤影,馬蹄兒的聲音早已經從大變小,消失在遠方了,他只覺得殺死萬毒老人時的那種空虛感越來越深,越來越濃,似要迫不及待地伴随着這種黑暗,将他徹底吞噬。

在這一刻,越迷津突然想起老道士的話,他總說,撒謊未必不好,有些謊言就是很好的,能叫人快樂。

越迷津本來不是很明白,現在一瞬間就明白了。

為什麽秋濯雪總是在該對他溫柔的時候殘忍,該對他殘忍的時候溫柔呢?

……

楊青這兩日簡直吃夠了苦頭。

雖是秋濯雪駕馬,但馬背到底不比車廂平穩,他被颠得快要吐魂不說,大腿內側還磨得破皮,一碰就火辣辣的疼。

可是秋濯雪已說他們如今情況危急,他疼得眼睛發花也不敢抱怨,只好咬牙将苦楚往肚子裏咽,才知曉原來在雪山那時的孤單寂寞,不過只是些尋常小事。

如此有驚無險過了兩日,可惜好景不長,第三日晚間突然下起了雨,春日的細雨對農家來講寶貴難得,落在趕路的秋濯雪身上,就成了新的麻煩,雨天路滑不說,視線也受阻礙。

春雨細密,秋濯雪有心想找個地方避雨,正要問問楊青是否饑餓,卻不料伸手一碰,這少年人渾身滾燙,顯然不知何時發起了高燒,不由得心下一涼,立刻策馬往前。

好在上蒼悲憫,不多時,秋濯雪就看見一座破舊的荒廟伫立在小土坡之上,徘徊于荒煙蔓草之中,春色好似無意籠罩此處,顯得凄涼敗落至極。

不過無論如何,總夠他們今夜歇歇腳。

破廟荒廢雖久,但常有人路過休息,磚瓦還算齊整,并沒有哪裏漏水,只是沒有門,正中央避不開風雨。

秋濯雪将楊青放在茅草堆上,解開水囊讓他喝了一些,柔聲道:“楊小友,你感覺如何?”

楊青眯着眼,意識有些不大清醒,只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個字,聲音卻低,聽不明白。

“你說什麽?”

這聲音實在太低,嗓子還被燒得發幹,饒是秋濯雪也實在聽不出楊青的話,便輕輕湊到他嘴邊,聽見楊青呼吸急促,極小聲道,“秋大哥……我……我很快好。”

還不待秋濯雪莞爾,又聽他道:“你別……別丢下我。”

秋濯雪好似被火炭燙了一下,倏然坐起身來,心頭不覺湧出酸楚來,實在不知這少年經歷了什麽。

“你莫擔心。”

秋濯雪輕嘆一聲,到檐下用絲巾接了雨水,輕輕一擰,他為楊青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又将帕子覆在他額頭上,聊勝于無。

如此反複了幾次,楊青倒也不似之前那般痛苦,秋濯雪心中暗道:“楊小友這般随我颠沛流離,到底也不是個辦法。更何況接下來,這血劫劍還不知道要遇到什麽難題,需得想個辦法安置他才是。”

秋濯雪才将絲帕從楊青額上取下,忽聽見細雨微風之中傳來輕嗖嗖的響動,頭也不回,絲帕已脫手而出,這又柔又軟的絲巾吃透內勁,此刻倏變成一塊濕滑無比的薄冰,只聽得黑夜之中,一人倏然栽倒在門外。

“外頭的這位朋友。”秋濯雪平靜地順了順袖子,冷淡道,“你是要帶着你的朋友去治傷,還是留下來送命?”

外頭有人陰陰一笑,低聲道:“尊駕好俊的身手,只是今日不知是誰送命。”

雨聲錯雜,此人的聲音忽遠忽近,方位難定,秋濯雪暗暗沉下心來,目光一瞟到草堆裏的琴囊,它本與楊青躺在一起,此刻沒在枯草之中,布料顯暗,并不惹眼。

秋濯雪才要收回目光,忽見到茅草起伏,原來是牆角出窸窸窣窣爬出五六只小蟲來,他的鞋履邊,也行過一只小小的蜘蛛,方才見它,還乖乖在梁頂上織網。

“原來是位用毒的行家。”

秋濯雪神色不動,撤身提住楊青腰帶,将人自滿地蟲蟻裏抓出,這荒山野嶺,別的不多,最多就是這蟲類,一時間不知叫什麽東西驅動,争前恐後往破廟裏爬來。

這尋常蟲子爬倒也爬了,沒什麽大礙,只怕外頭那人見縫插針,混入幾只毒蟲,卻也夠人消受一陣。

這回倒真是屋漏連夜偏逢雨了。

那人笑道:“秋濯雪,你嘴倒甜,我也不與你為難,給你指個明道走走。你随身帶個娃娃,本就不便,出招都得瞻前顧後一番,再帶血劫劍,身上未免累贅,更兼着雨天路滑,危險得很,倒不如讓我來幫你分擔一二。”

秋濯雪“噢”了一聲,袖風逼退滿地蟲蟻,戲谑問道:“我倒不知道原來閣下還有這一片善心,甘願替別人養娃娃。”

“呸!你才甘願替別人養娃娃!”那人一怔,随即回過味來,登時勃然大怒起來,“秋濯雪,我今日要是叫你好手好腳地走出去!算我對不起你!”

秋濯雪緩緩道:“區區賤名,倒也不勞閣下多番挂齒。”

原來是在東南方向。

還未等秋濯雪出手,雨中又刮來一陣勁風,他不由得心下一緊:糟糕,難道此人還有後援?

這念頭才剛閃過,忽聽見一聲極凄厲的慘叫在雨中清晰響起,緊接着,突然有一人突然自牆外貫入廟中,秋濯雪立刻旋身躲避,不忘将地上琴囊抓起,人倏然閃至牆角邊,震撼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來人倒在地上,口鼻溢血,滿面灰土,身上皆是散亂的牆石,胸膛處已不自然地凹下去,覆水劍威風凜凜地立于胸骨之中,好似這具人身是它的一方劍架。

覆水劍甚至沒有出鞘,這不是寶劍之威,而是蠻力所至,力随劍勢,擊在肉軀之上,連帶着廟裏半面牆都被硬生生掀下來。

雨聲漸大,随狂風而來的,似乎還有遠處醞釀多時的雷鳴。

緊接着,外頭突然大亮,緊随其後雷聲與一聲極清晰的骨裂聲同時響起,高燒的楊青都被這動靜驚醒,昏沉迷惘地張開眼睛。

春雷光驟,門口突兀被照出一人身影來,手中還提着一具屍體。

雷光照在越迷津的臉上,雨水淅淅瀝瀝地自發上流淌而下,神情仍如往常一般平靜,目光仍同平日一般赤誠,看上去竟似地獄而來的修羅。

越迷津随手将屍體丢在門口,走進來拔出覆水劍,水流仍從他身上滴滴答答往下落。

“第七波。”

他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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