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牆破之後, 風雨大作,原先供楊青休息的茅草堆頃刻間就被打得濕透。
就連秋濯雪生起取暖的火堆都未能幸免,只聽見“嗤嗤”兩聲, 飄搖的火焰在雨下應聲熄滅。
黑暗之中,越迷津的身影愈發可怖得猶如鬼神。
“第七波?”
秋濯雪捉到了關鍵詞,他們分別時才不過是第三波, 這幾日自己又未曾受襲,這個七顯然是落在了越迷津頭上。
越迷津淡淡應了一聲,卻沒什麽解釋的打算, 手上一揚, 抛來一物:“太甜了。”
“什麽……”秋濯雪伸手接住, 才發現是個酒壺,手上一摸, 便知是釀花坊的酒,低聲笑道,“噢, 是我不好,忘記同你說了, 那小鎮上有兩處酒家, 有一家習慣以花釀酒,大多味甘, 後勁不足, 倒是酒瓶子做得精致, 接待的客人大多是設宴的文人雅士。”
釀花坊雖是酒坊生意, 但店鋪卻裝潢得好似胭脂水粉的鋪子, 秋濯雪本以為越迷津是絕不會看這種鋪子的。
“難怪。”越迷津蹙眉道,“我還想, 為什麽脂粉鋪還賣酒。”
嗯……他的确是進脂粉鋪,是想買些禮物送給徐青蘭麽?
秋濯雪說不清心中到底是什麽滋味,惆悵有些,欣喜有些,惆悵兩人到底漸行漸遠,欣喜越迷津身旁有人相伴,下意識道:“看來閣下好事将近。”
“什麽好事将近?”越迷津莫名其妙地看他,“我才進鎮子就遭人跟蹤,附近唯一開着的就是一家脂粉鋪,你管這也叫好事将近麽?”
秋濯雪“啊”了一聲,窘迫至極,好在天昏地暗,一時間也看不出他臉上通紅,便尴尬地将酒壺系在腰間,借着系帶的功夫讓思緒冷靜一些:“是我失言,我還以為……”
越迷津沒有言語。
“不過……”秋濯雪緩緩道,“你下的手未免太重了些。”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死相凄慘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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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既有來殺我的打算,也應當做好被殺的覺悟。”越迷津冷淡道,“我不喜歡別人跟着我,也沒有自信能夠說服他們,殺是最簡單的方式。”
只要人死完了,說服與否,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秋濯雪啞然,好半晌才道:“可是,你怎麽會來這裏?”
“他們認為我帶着血劫劍。”越迷津言簡意赅,“我讨厭別人冤枉我,既然如此,就随他們的願。”
“原來如此。”秋濯雪總算明白為什麽越迷津為何如此戾氣了,忍不住苦笑起來,“你我同行幾日,受襲後突然分道揚镳,在外人看來,倒更像是故意分散注意力,的确很難判斷血劫劍到底是在誰身上。”
“你是劍客,随身佩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比我更為可疑,難怪他們會找上你。看來,話已說得太遲,到底還是連累你了。”
他聲音一向不緩不急,分析起這些陰謀詭計時,也仍是鎮定從容得好似早有預料一般,曾幾何時,這種聲音令越迷津格外安心,也激起他此刻滿心戒備。
在小鎮裏發現跟蹤的殺手時,越迷津的确有一瞬間懷疑過秋濯雪。
他二人雖稱得上是當世高手,但任是誰也不敢誇口自己能在無盡追殺之下永遠保持最佳狀态。
只有兩人聯手,才是上策。
這種事,越迷津想得到,秋濯雪當然也想得到。因此他無法肯定,秋濯雪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因此才毫不猶豫地請他離開,是欲擒故縱之意。
畢竟越迷津遲早是會自投羅網的。
就像是七年前一樣,倘若沒有慕花容那一句意外,也許越迷津直到為他拿來青木岩參的那一刻,都不知道真相是什麽。
而依秋濯雪的心靈性巧,也絕不會輕易怠慢越迷津,他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極自然地慢慢疏遠,而他心中到底是怎麽想,怎麽看待越迷津的,除了他自己,恐怕沒有任何人知曉。
秋濯雪也許并不惡毒,也并不冷酷,他只是太聰明,也太完美,知曉如何巧妙地利用一切來達成自己的目的,牢牢掌控住主動權。
越迷津曾被他的洞察人心與神機妙算所救,也因此,無法再信任他。
僞裝,撒謊,對秋濯雪而言并不算多麽困難的事,這樣的本事可以用在萬毒老人身上,也可以換一種方式,用在越迷津的身上。
越迷津永遠是秋濯雪的手段之一,而不會是他的目的。
“你此刻才想到嗎?”越迷津忽然問道。
秋濯雪神色黯然:“我的确該更早一些想到,無論如何,已将你牽連進來。”
黑暗之中,誰的神态都看不清,只有廟宇外的狂風暴雨,雷聲轟隆,照出一方光亮,卻照不透人心。
越迷津聲音不變:“你也會有錯漏?”
寂靜在黑暗之中久久擴散開來,許久,秋濯雪在這一刻才終于明白了越迷津的意思,難掩疲憊地回答道:“我是人,當然會有錯漏,當然也會有感情用事的一日。”
“感情用事。”越迷津細細咀嚼了這四個字,他的眼睛泛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彩,半晌後才道,“這縱然是句謊言,也是一句動聽的謊言。”
被萬毒老人追殺之時,秋濯雪曾教過越迷津凡事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此一來,才有與天争命的可能性,他一直記得,秋濯雪本該高興。
可此刻用在自己身上,卻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越迷津将火重新生起,火光終于又照亮三人的面容,明明已看得到面容神态,卻無人再想繼續開口。
你是為了青木岩參而接近我嗎?是。
你對我是真心的嗎?是。
之前讓我走,是為我好嗎?是。
你是真正沒有料到嗎?是。
這些“是”裏,只有第一句話,是越迷津唯一能夠确認是真實的,因此他也按照秋濯雪所言,總是先想好最壞的結果。
楊青已不知不覺又昏睡過去,他雖睜開眼睛,但思緒正在高熱下沸騰,什麽信息都沒能接收,這會兒靜悄悄地待在角落裏,安靜無聲地熟睡着。
火堆主要是為了給楊青供暖,秋濯雪與越迷津二人都可運功禦寒,眼下坐在兩側,被火光照得影子拉長,誰也沒去瞧旁邊的屍體。
“當年之事。”秋濯雪頓了頓,輕聲嘆息道,“我并不是不想說,只是來不及,這句話雖然遲了七年,但是我想到底該告訴你。”
越迷津只是抱劍坐在牆角,平靜道:“此事很重要麽?
“确實。”秋濯雪低聲道,“确實并不重要。”
秋濯雪雖談不上是個完人,但世上真正叫他頭疼的事卻也不多,他生來對銀錢權勢都不太在意,如此就少去許多焦頭爛額的人生瑣事之苦;又兼着性情平和,往日遇到再多艱難險阻,從未懼怕,甚至身陷囹圄時都可自得其樂,偏偏對着越迷津束手無策。
越迷津見慣了秋濯雪鎮定自若,運籌帷幄的模樣,多年來對他固然抱有極深的恨意,總盼望着叫他品嘗一星半點自己心頭悲痛如焚的滋味,可當真見他黯然神傷,也沒覺出多麽痛快。
“其實,我應當感謝你才是,起碼你是欺騙我的人當中,唯一不想害我,甚至還救了我的人。”
越迷津想了想,談不上是安慰還是在說事實,冷淡道。
這一句話說得雖然簡單,但秋濯雪卻心如刀絞。
“也許正是因此。”越迷津又道,“我才無法殺你。”
火光之中,每個人的神情都只被照亮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藏匿在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
只是,我也再無法像當年那樣,毫不猶豫地相信你。
秋濯雪從夢中驚醒而起,他睜開雙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房間發呆,一時間似還沒有回過神來,不明白自己怎麽從破廟來到了客棧之中。
左側有人絮絮說話,秋濯雪轉頭看去,只看到一襲紗幔垂下,春日尚早,店家卻已将夏日防蚊蟲的帳幔高高挂起,從鈎子上掉下來大半。
越迷津正坐在床邊,端着一碗藥,面色不善地看着楊青,楊青的苦瓜臉透過紗幔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一臉英勇地舔了舔蜜餞,才皺着臉,屏氣猛然喝一口藥。
喝不到四口,就要嘔出來一口,越迷津似早有預料,在他懷中擱了個小木盆。
楊青吐得面如菜色,一時間倒不知道是這高燒會要他的命,還是這苦藥會要他的命。
秋濯雪看得好笑,腦子也清醒過來,這才想起下半夜時雷霆與風雨都停了,楊青燒得更加厲害,于是他們連夜趕路,來到這間客棧,找了名大夫給楊青看病,一通忙活下來,被雨打濕的衣物都幾乎快幹透了,身上卻是又黏又不爽利。
藥要人看着,于是他們輪流洗澡看藥,再之後,秋濯雪扶着額頭,然後他就不知不覺睡着了。
等等睡着了……琴囊?!糟糕!
秋濯雪在木榻上直起身來,四下張望,越迷津頭也不回,将帶藥的勺子硬塞進楊青嘴裏,壓根不理會少年痛苦的表情,冷淡道:“你的琴在這裏。”
床腳邊,琴劍相依,只是琴從琴囊裏被取出,顏色古樸,又放在角落裏,才叫他一時沒能看見。
秋濯雪這才輕輕松了口氣,緩緩道:“幸好你在。”
楊青卻是完全沒有這種慶幸感,他的大腦幾乎被吞咽跟嘔吐兩個本能占據,他痛苦不堪道:“越大哥——嘔……哪有……嘔——你這麽喂的——”
越迷津皺眉道:“哪有你這麽喝的?”
說是這麽說,他倒也把藥放在邊上。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楊青這一路經受了趕路生病喝藥的折磨,痛不欲生,含淚道:“越大哥,我覺得,我已經好很多了,用不着喝藥了,我喝粥就能好起來。”
越迷津不說什麽,只将放在一旁的粥碗遞給他,讓他自己進食。
其實之前喝藥時本也是讓楊青自己來,沒想他聞到藥湯就差點吐出來,越迷津只好幫忙。
這時店小二忽然敲了敲房門,殷勤喊道:“客官,您要的東西給您買來了。”
眼見着越迷津跟楊青努力“鬥智鬥勇”,秋濯雪不忍心打擾他們,只好站起身來主動去開門,不過飯菜都在桌上,他瞟了一眼,熱氣還未消散,店小二還要送什麽來?
他沒感到殺氣,可心下仍然提防,手扶住門扇,輕輕打開。
門外卻只有店小二,正哈腰點頭,他忙得很,将一長條藍色碎花的棉布塞給秋濯雪後,又立刻應着樓下的喊聲麻溜下了樓梯。
店小二走得飛快,只剩下秋濯雪一臉茫然地拿着東西回房。
“你的琴囊弄髒了。”越迷津瞥過來一眼,淡淡道,“我讓小二幫你新買了一個。”
他當然沒有邀功的意思,只是說了一個事實。
“這……”秋濯雪這才明白,低頭看着這匹藍色碎花的布料,卻有點哭笑不得,“很是……樸實。”
越迷津看着他的臉色,肯定道:“你不喜歡。”
“不……”秋濯雪不想惹他不快,艱難地搜腸刮肚着,“只是有些意外。”
越迷津沒有說話,倒是楊青悄悄從粥碗後擡起頭,茫然地看着他們,看到布料的時候,忍不住大笑起來:“太土了吧!越大哥!你怎麽會買這麽醜的布!”
越迷津臉色不善:“……”
楊青哈哈笑了沒多久,看着越迷津的臉,一下子收住,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鴨,嘎嘎了兩聲,小心翼翼道:“很淳樸,很淳樸……”
他的腦袋被越迷津看得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要埋到粥碗裏去。
秋濯雪不言不語,只是将琴藏入琴囊之中,藍色碎花的琴囊乍一看雖有些土氣,但靜靜靠在覆水劍這柄兇器邊,卻又顯出幾分可愛來。
越迷津皺眉道:“你既不喜歡,何必為難?”
“我沒有不喜歡,我只是在想,你行事思慮,很是周全。”秋濯雪道,“與你同行,是我的榮幸。”
他的手輕輕從琴囊上收回來,笑意比三月的桃花更惹眼。
“花言巧語。”
越迷津不吃這套,可聲音裏也不見半點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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