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楊青喝過藥後, 很快就沉沉睡下了。

越迷津将被子拉起,蓋在他小小的身軀上,這少年對自己的處境與病痛沒有半點在意, 反倒看出兩人之間似乎略有些僵持的氣氛,說了許多趣話來逗他們開心。

這種過分的體貼與乖巧,讓越迷津心中無端生出一絲絲憐惜與悲憫。

“他睡下了麽?”秋濯雪不自覺放輕了聲音。

“嗯。”越迷津淡淡道, “他睡下了,燒已退了,只是身體太弱, 不能再過多奔波, 我雖不知道你為什麽要去找慕花容, 但此時此刻,卻也容不得我們加快腳步。”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難道我在你心中, 是這樣冷酷無情的人麽?”

“你未必是冷酷無情的人。”越迷津為自己斟了一杯茶,神色不變,“只是對你而言, 只是有些事更加重要,更加緊急, 就好像逼我放棄劍約一樣。”

無論如何有心避開那些話題, 存在的事就是存在,只要這個結不解開, 始終會觸碰到。

方才的歡笑轉瞬即逝, 快得好似從未發生過。

秋濯雪默然不語。

這時楊青忽然輕輕夢呓了一下, 兩人立刻噤聲, 轉頭看向床上的少年, 見他翻了兩下身體,又悄無聲息地睡下去, 這才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下意識看一看對方,又略不自在地避開眼。

楊青雖拖慢了他們二人的行程,但無形之中,似也緩和了他二人之間緊張的節奏。

秋濯雪低頭沉思片刻,招了招手,引他到外間去,兩人同在桌邊落座,決定從頭開始解釋:“我去找花容,是因為步天行有古怪。九魂香在步天行身上的效果雖不大,但仍然起效,後由古老診斷,他那時忽然……嗯,并非是九魂香之過。”

提到此事,越迷津目光一動:“你認為,步天行當日對你的所作所為,是有其他的原因?”

“不錯。”秋濯雪點點頭,“九魂香無色無味,如水一般,藏在身上總歸有所不便。花容便将它與香料調和,女子身攜胭脂花粉,旁人也不會起疑。于是我就想到,九魂香內還有香粉,而香粉本也可以是一味藥材,也許是一種我們都不曾知曉的藥材。”

越迷津仔細思考了一下當時的情況,摩挲着杯子,沉聲道:“香粉與九魂香混在一起無害,嗯……你的意思是,這種香粉與血劫劍産生了迷情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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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秋濯雪點頭道,“我想這也許可以作為一個突破口。”

越迷津若有所思:“難怪你要找慕花容。”

秋濯雪點了點頭。

“不過……”越迷津忽然道,“既然連古蟾也未能解出血劫劍的秘密,你為何如此篤定血劫劍必與藥毒有關?”

“血劫劍固然詭秘,可絕非如流言一般,是能夠淩駕于人之上的神器,至于尋找良主,就更是無稽之談了。”秋濯雪搖搖頭道,“鍛造冶金之道,我雖非行家,但也知由人技藝所鑄造而出的東西,無論何其玄妙,何其精巧,終究不過是一樣死物。”

越迷津輕哼一聲:“偃師獻技。”

偃師獻技乃是《列子·湯問》裏的一則故事,說是周穆王西巡回返,有一名叫做偃師的巧匠帶來自己所制的倡優(即以歌舞戲谑為業之人)向周穆王獻技,這倡優宛若真人,手舞足蹈,暗送秋波于周穆王的寵妾,惹得周穆王大怒,以為自己被偃師戲耍。

偃師便立刻拆開這倡優軀體,原來此“人”竟是由皮革草木、樹脂白漆、黑炭朱砂等物制成,全是假物,一旦失去一部分機關,功能就會缺損。

以假亂真,死物生靈,幕後之人雖無偃師這般巧奪天工的技藝,但卻有足以彌補這一缺陷的心機。

“倘若當真只是獻技,倒還好了。”秋濯雪苦笑道,“此技卻成詭計,你瞧,這一路上我們遇到多少不怒反喜、信以為真的周穆王?”

越迷津不置與否,淺淺飲了一口茶水。

“我從來不相信這世上有神鬼之說,就好像這世上許多江湖騙子的把戲一樣,看起來唬人,也的确有些本事。”秋濯雪微微一笑,“平日裏看個樂子倒也無妨,但若拿來裝神弄鬼,謀財害命,就不免招人讨厭了,總不能怪別人砸他們的招牌。”

越迷津不知想了什麽,目光望向角落裏的藍色花布,那底下藏着一把琴,琴中有一把世人夢寐以求的妖刃,他緩緩道:“那麽,你可曾想過,步天行要是當真對你有意。”

秋濯雪:“……”

這個猜想簡直比血劫劍帶給秋濯雪的震撼更大,當時衆目睽睽之下,古蟾又沒能診斷出什麽異常來,他縱然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猜測,也未必有人相信,反倒容易打草驚蛇,讓幕後之人早有準備,因此才沒開口。

他實在沒想到越迷津居然也會這麽認為。

倒不是說秋濯雪缺乏自信,如他這樣的男人,卻不缺乏的就是對自己的信心,可即便是他再怎麽有信心,也不至于認為自己的魅力會驚人到這種地步。

“你難道不覺得,這句話實在太高看我了嗎?”秋濯雪實在有點哭笑不得,“更何況,我與步天行從未有過任何交際。”

越迷津倒是很平靜:“既是他喜歡你,而不是你喜歡他,你怎麽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你難道能斷定他對你當真沒有半點意思嗎?還是他親口告訴你對你并無情意?亦或者是你可以替他決定他的心意?”

秋濯雪:“……”

這誅心的三問還真将秋濯雪問倒了,他又非是步天行肚子裏的蛔蟲,還真無法确定步天行的想法,更不要說血劫劍之後,步天行就昏迷不醒。

秋濯雪這輩子都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有一天要為這種事絞盡腦汁,試圖找到證明說服其他人自己并沒有足夠的魅力迷倒衆生。

更何況這種話,無論怎麽說,都實在是太奇怪了。

于是秋濯雪明智地決定轉移話題:“你說這句話,是擔心香粉并非是真正原因?”

“不錯。”越迷津點點頭,似乎對秋濯雪方才的尴尬全不在意,嚴肅道,“要是最終我們什麽都沒查到,你我也受其蠱惑呢?”

總算回到正經話題,秋濯雪實在不能不悄悄松一口氣。

“那我自然是心甘情願死在你手中。”秋濯雪也望向那把琴,“要是我最終沒能查出真相,也被劍所惑,成為劍下之奴,還望你照顧楊小友,或是請花容代我照看他,必要傾力将此劍毀去,不可留存于世。”

越迷津道:“若是我呢?”

“我會救你。”秋濯雪望向越迷津,又很快道,“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救你。”

越迷津看着他,并沒有笑,也沒有發怒,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只希望你有殺我的能力,否則,你會死得很難看。”

他的話雖嚴厲、冷酷,但秋濯雪卻聽得忍不住笑起來。

“你笑什麽?”越迷津有些不太明白。他也實在想不出這句話有什麽能惹秋濯雪發笑的。

他心裏,畢竟還是惦記我的。

秋濯雪叫他一路上說了許多刺話,直到此刻,才終于覺得懸在空中飄飄搖搖的心安定了下來。

自從來到萬劍山莊與越迷津見面,兩人相處并不多,原本在劍林時已經有所回暖,後來卻又發生廢去劍約一事,秋濯雪料想一定惹怒了越迷津。之後他賞臉上車,已是難得,結果又來了幾波奪劍的人,不要說越迷津,就連秋濯雪自己都覺得實在太巧了一些。

因此他才思慮不全,要越迷津半路下車。

之後越迷津一路追來,沒有人會比秋濯雪更清楚是為什麽。

越迷津初下山時,遭萬毒老人陷害冤枉,後來此事雖了,萬毒老人伏誅,但那些冤枉他的人頃刻間散去做了看客,又何曾道過歉,又何曾後悔……這些奪劍之人不知所以,正觸到他的黴頭,難怪他殺性大發。

眼下因為血劫劍機緣巧合重逢,自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要是越迷津無意重歸于好,秋濯雪當然也不能勉強他。

這句話雖不能說明什麽,但猶如一道曙光,到底叫人看見希望。

不過這想法卻是不能直接說出來的,秋濯雪搖搖頭道:“沒什麽,我只是在想,死得太難看固然不是好事,不過有時候難看一些,卻也不是壞事。”

越迷津皺起眉頭,不解地看着他,沒有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你一路殺來,那些人暫時追不上,可我們繼續這樣招搖下去,到底不是辦法。”秋濯雪低笑道,“都用不着情報,只需到各處問問,有沒有看見一個背琴的男人帶着個少年人,或者是還有個帶劍的,趕路很急。好嘛,咱們就無所遁形了。”

江湖上背琴的人不少,大多是些老頭瞎子,出來混口飯吃,可像秋濯雪這樣俊的就不太多了,要是再加上少年人,就更少了,若是再加個随身佩劍的,簡直就差将他們的行蹤下落沖人喊了。

越迷津當即心領神會:“你要易容。”

他們二人當年相識雖不過六日,但一路出生入死,默契非常,在絕境關頭磨練出來的心神合一,只消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知曉對方要做什麽,要如何配合。

時隔七年,這份默契仍不減退。

“我去買些東西。”秋濯雪含笑點頭,目光裏已露出贊賞。

楊青這一覺睡到大下午,硬生生被藥熏醒了過來,他艱難地從被子裏爬起來,決定承受自己注定的痛苦時,忽見着房內坐着一個眉目威嚴的中年男子,只見他長須飄灑,寬袍大袖,眼角雖添上了皺紋,但仍能看出這雙眼睛蘊含着何等旺盛的生命力。

這讓楊青不自覺張開嘴巴,震撼道:“你是……你是越大哥的爹嗎?等等,你家眼睛是祖傳的嗎?”

他才震驚完,忽聽見旁邊有個人笑出聲來,下意識循聲看去,只見一個老人家正微微弓着腰,頭發還沒白徹底,摻着些許黑發,斜斜簪根木荊,飽經風霜的手正端着一碗熱騰騰的藥,笑聲就是他發出來的,此刻正滿面慈祥地看着楊青。

“你們……你們……”楊青一下子說不出話來,突然驚慌起來,“你們是誰啊?!”

“哈哈哈哈……”老人忽然直起身來,佝偻的身軀頃刻間變得修長潇灑,臉雖全然沒變,但之前慈祥拘謹的神态卻蕩然無存,“你不認得我了?”

他的容貌蒼老,聲音卻年輕至極,口吻也甚是熟悉,楊青幾乎産生一種錯位的混亂感。

“秋……秋大哥?”

秋濯雪含笑點點頭,又轉頭去看越迷津,緩緩道:“看來我的本事沒有退步?”

“欺負小孩子,你真是無聊。”越迷津皺眉。

秋濯雪挑眉:“倒要賜教。”

“眼睛。”越迷津淡淡道,“你最好不要跟任何人對視。”

楊青這才發現,秋濯雪這雙多情的眼睛實在太明顯了,雖被皺紋與黃皮一層層遮掩起來,可轉動之時,全無半點老人應有的渾濁感。

只是如果不特意去看,誰也不會發現。

越迷津的裝扮卻恰到好處,他的眼睛雖然年輕,但極具有震懾力,絕無人敢長久與他對視。

秋濯雪于是又應聲佝偻下身體,假眼皮厚厚地垂着,慈祥地對楊青道:“小少爺,吃藥了。”他竟連聲音都模仿出了老人的嘶啞感。

楊青目瞪口呆了一會兒,不覺興奮地咽了一下口水。

“秋大哥,那我要扮什麽啊?!”

一個時辰後,一名飽經風霜的富商攜着他病恹恹的幼子,還有一名老仆,一同離開了這間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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