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燈火之下, 血色紅芒仍如有生命一般暗暗起伏,似劍的血脈在流淌,又好似一只狹長的血眼, 正在靜靜審視衆人。
而紅芒周遭,卻在片片剝落,如蝶翅震動, 飄散無數閃爍的鱗粉。
內力激蕩之下,只見劍身原覆的黑色鐵屑在光影之下消散無蹤,刃口脫出如光如水般的青灰影來。
怎麽會是百煉鐵?!
秋濯雪心頭一震。
此刻秋濯雪已失瑤琴, 明月影自也收力, 她清楚看見秋濯雪的異色, 雖不知道這劍上有什麽玄虛,但已知這劍上門道遠超出自己的了解。
來之前可沒有收到這樣的消息, 明月影心念電轉,已明白自己的這位合作者根本并沒有多少誠意。
好在,她也沒有。
眼下血劫劍在手, 有秘密意味着她更多一層籌碼,并非是壞事。
明月影長袖揮出, 将血劫劍收回匣中, 她撫匣伫立,檀口含笑, 提聲道:“來人!”
門外卻無半點聲息。
秋濯雪本心焦無比, 擔憂楊青與船娘的安危, 可這會兒, 他突然安定下來。
外頭無聲本是怪事, 可明月影喚人都不見動靜,那就不是他的怪事, 而是明月影的怪事。
明月影顯然也想到了,當即奪身上前,直撲秋濯雪,秋濯雪雖身帶傷勢,但反應卻也不慢,兩人掌指間來回対過數十招。
“月影姑娘不擔心自己的手下嗎?”
急迫的掌風交錯之中,秋濯雪稍稍緩過一口氣來,不緊不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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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擔心。”明月影盈盈笑起來,語調驟降,“所以,我才対你出手。”
結識以來,明月影還是第一次対秋濯雪笑得這樣甜,這樣美,秋濯雪卻笑不出來,他學得精,別人顯然也不差。
要說堂堂正正対敵,他未必遜明月影幾分,可明月影精心織就的陷阱,聞香亂心,抵抗《天魔曲》,他一個不落的踩了,此時還有餘力反抗,已是多年的經驗在勉力支撐了。
兩人又過了幾掌,秋濯雪內傷在身,行動已見遲緩,雖已經見着明月影一掌打來,但如何都躲閃不過,只勉強避開要害,叫她一掌正中肩膀,他本已做好硬吃一記的準備,未料到這一掌竟沒多少氣力,倒是身子一僵,幾處穴道已被明月影點上。
“煙波客。”明月影有意調侃他之前那句話,“這才叫聲東擊西。”
秋濯雪如今已落入她手,還有什麽可說的,只能苦笑。
當越迷津、慕容華還有楊青解決完外面的暗衛闖進來時,只見房內混亂無比,被破壞的家具散落得到處都是,唯有美人榻上兩人依偎,秋濯雪正靠在明月影的懷中,而明月影的手指正輕輕搭在他的脖肩處,似在為他梳理長發。
看上去好一対才子佳人。
越迷津:“……”
慕容華:“……”
楊青:“……”
黑夜茫茫,樂聲已停了多時,外頭湊熱鬧的船只都已劃開,明月影的目光落在慕容華與越迷津的臉上,緩緩笑道:“不知二位可有対我的人手下留情?”
她本用來彈撥琵琶的手指,此刻已抵在秋濯雪的脖子上。
秋濯雪被封了穴道,無力反抗,臉頰只能順着明月影的力道輕輕一側,長發流淌,倒顯出幾分任人擺弄的溫順來。
越迷津的眼睛一暗,他易容雖未洗,但這雙眼睛純粹得吓人,透出無限殺意:“我會留你一人全屍。”
“等等!”方才還沉溺在打擊背叛之中的慕容華,這會兒終于徹底回過神來了,忙道,“越迷津,不要沖動!”
“這個回答,很好。”明月影嫣然一笑,全然不受脅迫,“只是不夠好。”
明月影低頭瞧了瞧秋濯雪,她并不懼怕越迷津的翻臉,為了好朋友,慕容華自會為她牽制住越迷津的,倒不如說,她正是想挑撥秋濯雪與越迷津二人。
“不過這樣的回答,聽來真是叫人心冷。”明月影柔聲道,“你說是嗎?煙波客。”
不過可惜的是,秋濯雪的臉上非但沒有一點怒色,甚至連一點不快都沒有,就好像他対越迷津半點奢求也不存。
“能與月影姑娘死在一處,也未嘗不是一件美事,秋某的心怎麽會冷,只怕暖還來不及。”秋濯雪輕輕一笑,又很快被內傷牽引,禁不住咳嗽起來,“秋某早已同姑娘說過,秋某與越大俠本就交情淺薄,你拿秋某要挾,實在是不智之舉……”
他神态從容至極,要不是明月影知道內情,幾乎要信以為真。
明月影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緩緩道:“你倒是情根深種,寧死也不肯讓他受我威脅,只可惜人家未必領情。”
這話說得雖然沒錯,但好像又有點奇怪。
秋濯雪:“……”
他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反駁一下,又覺得好像沒什麽可反駁的。
越迷津冷冷地看着明月影,不過易容之下,也看不出他有什麽表情變化,倒是楊青站在越迷津的身後,莫名覺得他似乎渾身戾氣消融了些許,只是說出口的話仍然相當難聽。
“不錯。”越迷津冷冷道,“他與我交情淺薄,我本也不該管他的閑事。”
他說完,竟真就這樣站在邊上,沒有了出手的意思,倒叫在旁急得幾乎團團亂轉的慕容華愣在原地。
越迷津這話聽起來冷酷無情,可無疑是示弱,他若真不在意,只怕早出劍将兩個人都殺了,怎麽會老老實實地按兵不動。
秋濯雪知越迷津只是嘴上強硬,實際上已退了一步,心中既有些歡欣,也有幾分輕嘆。
他始終念着我,我卻總是讓他不快,又叫他為難。
明月影:“……”
雖然這的确是明月影想要的,但是她一下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她實在想不通,越迷津是怎麽能做到如此硬氣地說出這種軟話來的。
明月影欲言又止了片刻,轉頭看向慕容華,忽然柔聲喚道:“慕容公子,請你到我身邊來好麽?旁的人我只怕是不太放心。”
慕容華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最終還是走了過來。
“煩請你讓船娘喚條小船來,再将我的琵琶與這匣子一起拿上。”明月影又道,“最好輕一些,你対我珍視的東西越是小心,我就対你珍視的東西越小心。”
秋濯雪當然看見了慕容華的表情,随後只覺得身體一輕,已被明月影架起來,他嘆了口氣,望着明月影美麗的臉龐,低聲道:“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月影姑娘,你本事這樣高,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惡事?”
“嗯,叫我想想。”明月影輕笑道,“大概是因為,我能做到吧。”
“你能做到?”慕容華走在前頭,忍不住轉過頭來,隐含怒氣,“這是什麽理由,只因為你能做到?”
越迷津好似一個幽影飄在前面,明月影不放心他們在後頭,便要他們一同在前,自己則帶着秋濯雪緩緩走下樓梯,只是柔柔一笑,并不接話,又很快轉開話題:“你來得倒是很快,我雖沒有想過那封信能拖住你多久,但你來得這麽快,還是遠遠超出我的估計。”
“看來秋濯雪対你的确很重要。”
慕容華得不到回應,心中涼意更盛,再聽明月影親口承認送信一事,更覺頭昏目眩,神情也變得苦澀起來。
“你接近我,欺騙我,與我交好,與我做朋友,就是為了證明你能做到這些事?就是為了血劫劍?!”
他平素知心朋友并沒有幾個,秋濯雪是一個,明月影是另一個,如今卻因自己錯信害了秋濯雪,又遭明月影背叛,氣急攻心,幾乎眼前發黑,聲音猶如泣血一般怆然。
此話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越迷津不知不覺僵硬了一下身體。
明月影輕笑了一聲,看着慕容華的眼神卻很柔和。
“男人啊,總是這樣義憤填膺,總是這樣急躁暴怒,只要有一點不順心意,就急得要翻舊賬。”明月影搖了搖頭,輕笑起來,“你已是個大人,還是個生意人,我若対你居心叵測,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你不妨想想,我可有騙過你,還是我曾經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很好,很溫順,很無害的女人嗎?”
慕容華啞口無言。
“沒有吧。我有秘密,不願意說,你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嗎?”明月影淡淡道,“我也從沒有追問過你的秘密,至于我問你的事,有哪樣是你不能說出口的嗎?能變成我可用的情報,這是我的本事,而不是源于你対我的不設防。”
慕容華怒視着她:“我曾當你是我的朋友!”
“是,我們是朋友,可我與秋濯雪不是。”明月影緩緩道,“而我知道,若是你的兩個朋友互相為難,你絕不會幫我。那我為自己謀劃,有什麽問題嗎?”
她竟能這樣理直氣壯,秋濯雪簡直対明月影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時,越迷津的腳步突然停頓,他一停,明月影也不由得放慢速度,警惕地看着他。
“你說得不錯。”越迷津想到當年秋濯雪為風滿樓取藥,淡淡道,“即便是有朋友,也有輕重之分。”
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頭腦,慕容華氣得氣血翻湧沒聽進去除外,秋濯雪與明月影都不由得怔了一怔。
慕容華怒視着她:“到現在你還要撒謊?!若非是你早有預謀!僞裝成這樣接近我……”
“早有預謀?僞裝?”明月影的聲音也漸冷下來,“慕容華,我本是為譜《天魔曲》而來,是你邀我上船,并非是我死纏爛打。不錯,我是知道你的身份,我也的确因你才發現秋濯雪,但那是之後的事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
慕容華凄涼一笑:“你如今要我怎麽信?”
這時衆人來到甲板之上,只見滿地屍體,皆是屍首分離,足見越迷津下手何其重。
秋濯雪不覺看向了越迷津,只見他站在船頭,神色莫名,看不出什麽來。
當年越迷津也是這樣心痛麽?
目的一旦不純粹,過往的一切都不再純粹。
“我本可以下毒害你來威脅秋濯雪,我也可以抓住那小娃娃,還可以殺掉所有查賬的人,洩露血劫劍的消息。”明月影的聲音不輕不重,“慕容華,比這輕松多了的辦法有不少,我都沒用。”
慕容華冷笑起來,幾乎想将手中琵琶砸落在地,只是咬牙暗忍:“那我是否還要対你感恩戴德?”
明月影輕笑了一聲,只是淡淡道:“雖然你不願意為我讓步,但我的确占了你的便宜,你就當我回報你的,倒也不必感恩戴德。”
船娘摟在一處瑟瑟發抖,小船已在畫舫邊上等待。
明月影催促慕容華将琵琶與劍匣放在船上,這才帶着秋濯雪輕飄飄飛身上船。
慕容華站在白篷底下問她:“都已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你一走,我們怎麽确保濯雪的安全?”
“你可以放心,咱倆的交情,雖不足以讓我為你放棄目标。”明月影迎風而立,又看了看秋濯雪,輕笑道,“但是卻足夠保住秋濯雪的命了。”
慕容華拿不定主意。
久未出聲的秋濯雪柔聲道:“放心吧。”
慕容華凝視着秋濯雪,只覺得心頭憤怒痛苦,似澆了一瓢水,驟然冷卻,如冒不出煙的灰燼,悶悶作響,他倏然意識到,秋濯雪相信明月影會說到做到。
他卻不敢信。
慕容華又擡頭看向明月影,見她不動聲色,怒氣又生,寒聲道:“只要你平安放濯雪回來,我的秘密,你要說便說!我絕不在乎。”
明月影伸足一踢,竹竿已橫握手中,她聞言看了看慕容華,忽地莞爾一笑。
“你呀你,你這金絲雀兒自困樊籠,這樣的威脅,只有你才當真呢。”
她竹竿輕拍,示意慕容華離船,慕容華飛身而去,回頭遙望,只怔怔見着那抹倩影漾開江水,化作真正的明月幽影。
十金一曲,縱然奢靡,卻也不是慕容華難以承受的價格。
只是慕容華從沒有想到,真正認識這個女子,竟要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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