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等到兩人燒水清洗, 換上幹爽的新衣,已是深夜了。
老婦人則在他們沐浴時,将大廳收拾得幹幹淨淨, 又煮了兩大碗面條,各卧了個蛋。
秋濯雪知道農家生活不易:“叫大嫂破費了,我這兒還有些銀兩。”他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來。
“不必提錢。” 老婦人看也不看, 将他的手推回去,搖搖頭道,“你們倆孩子自己迷了路, 還好心想來幫我的忙。這兩個蛋算得了什麽。”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大嫂哪裏的話。”
“哎呀, 什麽大嫂的, 我都這把年紀了,叫大嫂沒的讓人笑話。我夫家姓戚, 你叫我戚大娘好了。”戚大娘揉了揉眼睛,顯然也是困乏了,她打個哈欠道, “你們倆快吃,我去叫那倆混小子起來, 給你們倆空個房間出來, 只是怕要擠一擠了。”
秋濯雪心想:“她與丈夫雖是墨戎人,但卻如中原人一般, 也有姓氏……藜蘆, 《本草》曾經提過, 藜蘆有大毒, 服之令人胸悶, 吐逆不止,也是一味毒草, 看來只有聖教中人才擁有這樣的名號。”
戚大娘的兩個兒子起床後來看了看客人,并沒有說什麽,只是也沒再入睡。
兩人吃過面後,又将碗筷清洗了一番,這才回房睡覺,這戚大娘的兩個兒子雖未成婚,但未雨綢缪,床板準備得倒大,兩個大男人擠在上面也睡得下。
追了一日,兩人本該甚感困乏,可不知是不是一碗熱騰騰的雞蛋湯面下肚,居然都沒什麽困意。
“伏六孤,這個名字很奇特。”越迷津睡在外頭,望着放在床頭的覆水劍,忽然開口。
秋濯雪本閉眼休養,聞言稍稍翻了個身,望着越迷津的背,溫聲道:“怎麽了?”
“聽起來太涼薄了些。”越迷津道,“老道士說不該給小孩子起這樣的名字,他爹娘很不喜歡他麽?”
秋濯雪輕輕笑了一聲:“不是,他爹娘很喜歡他,再喜歡不過了。”
房間裏沉默一陣,秋濯雪的聲音才又在黑暗裏響起:“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他娘親。他娘親是個鮮卑女子,姓步六孤,在他十五歲那年病死了,一生也沒能回到故土。他本想叫做伏步六孤,可是萬劍山莊的步家又極出名,招惹來許多麻煩,他便索性匿去步字,自稱伏六孤了。”
“原來是這樣。”越迷津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那些人雖說是試藥,但既還忌憚他,說明他如今應當無事,起碼還活着。無論如何,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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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濯雪輕輕一嘆:“多謝你安慰了。”
若非是他意外追蹤這三人來此,恐怕是什麽都不知道,即便後來巧合遇到伏六孤,對方必然不會說出這四年來在墨戎所受的苦楚困難。
“我實在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也許他不忍心看着你難過。”越迷津淡淡道,“藥吃多了,就會變成毒,毒用得好,未嘗不能變成藥。他當年很有可能意外得知了墨戎的消息,倘若告訴你,你一定會為了風滿樓涉險,就如同當年在浮萍山莊一樣。”
“倒不如他先去走一遭,要是運氣好,能夠功成身退,再告訴你讓你高興。倘若運氣不好,出了什麽意外,你只當他在塞外隐居,也不會太難過。”
過了一會兒,秋濯雪實在心緒難忍,長眉微蹙:“且不說這愛屋及烏得過遠,你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越迷津也側過身來,兩人的眼睛都已習慣黑暗,在夜幕之中,依稀能看清對方的面部輪廓。
秋濯雪凝視着他:“若說我是世上最愛管閑事的人,他就是這世上最厭倦風波的人。他自幼颠沛流離,見慣父親為恩仇厮殺不休,這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從江湖裏抽身,到塞外去安生過日子,徹底遠離是非。”
越迷津不太明白:“塞外,那實在很遠,你每年還要去為風滿樓送藥,只怕很難見面,他為什麽要去那麽遠?”
秋濯雪的話說得很慢:“是啊,我起初也不明白,勸他留在江南,隐居山水,同樣是閑雲野鶴的日子,何必遠離故土去往塞外。他只說中原武林若不退個徹底,遲早麻煩會跑到家門口來,倒寧願去塞外放馬牧羊。”
“其實我後來已想清楚了,他有些鮮卑特征,白膚黃發,小時不知道受了多少指點,因此他雖對鮮卑沒什麽感情,對中原卻也一樣。”秋濯雪道,“他那樣說,只是不想讓我傷心。”
異類。
越迷津明白這種感覺,他是老道士撿來的棄嬰,無父無母,山腳村子裏的孩子各個都有爹有娘,老道士帶着他去買東西時,那些孩子們也曾好奇地問過他:“你為什麽沒有爹爹媽媽呢?他們為什麽不要你了?”
他不知道原因,卻在那一瞬間明白,自己與這些孩子們看起來相同,實則卻大大不同。
“如此看來,他退隐的決心确實很堅定。”越迷津也有些困惑了,“你與他最後一次見面時,他有什麽異常嗎?”
秋濯雪搖搖頭:“沒有。”
四年前,伏六孤了結父親留下的最後一筆血債,來與秋濯雪告別,他得知越迷津的事後,又陪秋濯雪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才動身離開。
他走的時候,一點異常都沒有。
這就是秋濯雪最料想不到的地方,兩人相識多年,只要當時伏六孤有一點異常,都絕不可能逃過他的眼睛。
總不可能真為風滿樓的病——
同樣是好友如慕容華,慕容華會幫忙尋醫,會幫忙找藥,會陪他深入險境,卻絕不會為了并不相識的風滿樓而主動做這些事。
更不要說是厭倦風波的伏六孤。
越迷津想了想道:“無論那些人說的姘頭是真是假,伏六孤又是不是真的對你有情,如今看來,他留在墨戎唯一的理由就只有你。”
秋濯雪長長嘆息了一聲:“我認識他時,他本不是個癡人。分別時,也未曾看出他是這樣的癡人。”
他自認不是個瞎子,可是的确看不出來伏六孤對自己有不同的情意。
然而如果不是,伏六孤又為什麽要留在墨戎?
越迷津靜靜凝視着秋濯雪的表情,他忽然發現,自己還是比較喜歡看秋濯雪俏皮歡喜的模樣,這樣苦惱哀愁的神态,并不太适合這張臉。
“其實,我倒是認為你更該苦惱另一件事。”越迷津側過身體,決定閉上眼睛,有意結束話題,“救他并不困難,畢竟冷月銀泉離此只有五十裏地,依戚大娘之言可推斷,因藜蘆這面大旗,四周也絕無人監視看管他,我們救他簡直再容易不過。”
“噢?”秋濯雪一愣,“那我更該苦惱什麽事?”
越迷津道:“他若真的愛上你,你要如何回應?”
秋濯雪:“……”
秋濯雪啞然,他雖想反駁這句話,但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是好。
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伏六孤為他所付出的犧牲也多少有些過頭了,這甚至已不是友情,而有些接近近乎無私的奉獻了。
秋濯雪都已開始動搖。
生平頭一遭,秋濯雪突然非常想快些天亮,這樣自己就能立刻見到伏六孤,并且當面問清楚他到底為什麽會來到墨戎,又為什麽會留下來。
這一夜,秋濯雪休息得并不算好,幾乎是瞪着眼睛直到魚肚白,才實在受不了困意,緩緩睡過去。
秋濯雪醒來的時候,見着太陽都照在屁股上了,才知自己居然睡過頭了。
越迷津已将他的衣服放在了枕頭邊,兩人的衣服在昨晚就洗了,曬在後院裏頭風幹,大概是太陽出得早,越迷津又曬了一會兒,竟還有些暖意。
桌上放着兩個冒熱氣的馍馍,茶水正燙。
秋濯雪不由得呆了一呆,他平日裏向來是照顧人的那個,今日被人照顧,一時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只覺得心裏暖洋洋的。
待到秋濯雪換好衣服,吃過這頓早午飯,這才将銀子留在床邊出門,見戚大娘正坐在院子裏,摟着一個針線籃出神,就去告辭:“戚大娘,多謝你讓我們留宿一夜。”
“啊?”戚大娘恍惚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對着秋濯雪笑道,“你醒啦,就要吃中飯了,吃過飯再走吧。”
秋濯雪知她是憂思伏六孤的事,就道:“不必了,我還要去尋我的朋友。”
“噢,是呢。”戚大娘恍然,“你看看大娘這記憶,你都說了要找朋友,一定很心急。對了,你那個悶葫蘆朋友問什麽都不應,你還沒說要往哪兒去?大娘好給你指路。還有,你要不要将朋友的名字留下來,他要是也找到這兒來,大娘好報個信。”
秋濯雪緩緩道:“我叫秋濯雪,要尋伏六孤。”
戚大娘的針線籃子忽然掉在了地上,難以置信地看着秋濯雪。
“你……你就是恩人時時提起的那個秋濯雪?!”戚大娘失聲道,她随即想起來自己似乎還沒有告訴秋濯雪,忙道,“我的恩人,我的恩人就叫伏六孤!”
秋濯雪早已知道,不禁神色黯然:“他這些年來還好嗎?”
戚大娘道:“不知道,我們自那之後,就再沒有見過面了。”
她臉上流露出愧色來。
秋濯雪能夠理解,聽之前那三人說話,老婦人的丈夫病愈後因為一些緣故被聖教處死,他們母子三人自身難保,又如何能去關心伏六孤。
甚至她如今還記挂着伏六孤的恩情,都已是很難得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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