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在中原眼下排得上號的武林高手當中, 秋濯雪也許不是最強,卻一定是最有魅力的。

雖說高手的魅力絕不會只在一張皮囊上,但是這也需要機會先領略他的風采, 世人第一眼所見的,往往仍是這張臉皮。更不必說,凡是有些名氣的高手, 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己的傲氣或是怪癖,令他們看起來格外不好親近。

秋濯雪卻是個例外。

皮相實在好到無可挑剔不說,最為難得的是, 他還是一位溫文儒雅、風度翩翩的君子。

縱然天底下再挑剔的人物, 只怕也很難在秋濯雪的身上找出缺點來。

如秋濯雪這樣知情識趣的年輕高手, 身上沒有幾樁風流韻事,任是誰也不會相信的, 甚至可以說,他過去的名聲實在是過于好了些,好到竟只有慕花容這樣一位紅粉知己。

這當然不是一個巧合。

準确來講, 這是秋濯雪多年來故意為之的一個結果。

這事兒還要從當年秋濯雪初入江湖開始說起,他當初還不是如今這樣的性格, 頗有些輕浮浪蕩, 結交了許多朋友:好功夫的邀他比武,他從不推辭;好絲竹的請他譜曲填詞, 他也奉陪;甚至是愛飲酒愛美食的, 他同樣樂得與對方到處尋覓酒樓小攤。

江湖兒女向來不拘小節, 裏頭男子雖多些, 但也有不少女子。

秋濯雪為人風雅多情, 武功又頗高,無論是怎樣的人都極處得來, 雖只是交個朋友,但已有不少女子為他害了相思病,甚至暗地裏争風吃醋起來,人人都覺得自己對秋濯雪是不同的。

其中有兩名女子自幼一起長大,争風吃醋了一段時間之後,不知怎的忽然想開了,和好如初,将錯全怪在了秋濯雪的頭上,怨他态度暧昧,惹得秋濯雪哭笑不得。

自此以後,秋濯雪對自己的言行約束了不少,免得做出任何讓人誤會的事。

再然後就認識了慕容華,憑空得了慕花容這個紅粉知己,加上秋濯雪始終沒有遇到動心的女子,任何人向他表訴情衷都遭婉拒,久而久之,自然是傳不出什麽風流韻事來了。

可即便是在秋濯雪對自己的魅力最自信的時候,也實在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有一日要擔心會有男人愛上自己。

尤其是這個男人還是他視若手足的伏六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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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戚大娘震驚而痛心的目光控訴之下,秋濯雪幾乎是奪門而出,可是戚大娘幽幽的聲音卻始終徘徊在他的腦海之中。

“我聽他說過,你是他在這世上最重視也最重要的人。”

“他一提到中原,就會提起你。”

“這四年來,他一定每一日都記挂着你。”

……

眼下雖然已經知道冷月銀泉該怎麽走,但是秋濯雪此刻卻忽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

在秋濯雪過去經歷有關男人的情債裏——風滿樓是誤會,柴雄跟九冥候簡直是活見鬼,至于步天行,則純粹是血劫劍的緣故。

因此不論發生什麽事,秋濯雪都能坦然面對,可偏偏伏六孤這事兒實在叫他捏了一把冷汗。

倘若伏六孤受困,這倒還好解釋一些。

可不管是戚大娘的故事也好,還是毒草三人的話裏都可以明顯看得出來,伏六孤的行動很是自由。

再退幾步來講,倘若他有什麽難處,其實也完全可以托戚大娘捎口信給自己。

戚大娘的那些話,要是放在平時,秋濯雪都可以理解,畢竟自從伏六孤的父母死後,自己幾乎就是他最後的親人了。

偏偏是放在這種情況之下……

當初自己極力挽留,伏六孤雖然動容,但始終不見松口。

秋濯雪一直都認為是江湖風波給他帶來的傷害太深,沒想到轉過頭,伏六孤竟留在墨戎做試藥人……

難道,他早就已做好這樣的打算?

秋濯雪一直是個很聰明的人,聰明的人往往想得多,也想得更周全一些,然而此刻他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一個完美的理由,來解釋伏六孤如此反常的行為。

這世上并沒有多少東西能讓一個最渴望自由,也最渴望安寧的人主動放棄他本該擁有的一切。

越迷津就看着秋濯雪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到最後,簡直比盛裝打扮的女子走得還要慢。

“你不想去見他嗎?”越迷津一向是個幹脆又利落的人。

秋濯雪嘆息一聲:“我當然想。”

“可要是按你現在這樣走下去,恐怕我們要走到明日晌午了。”越迷津冷冷道,“如果你沒有準備好去見他,那我們就按照原本的計劃,繞開冷月銀泉,直接進入墨戎尋找血劫劍的妖蠱源頭。”

秋濯雪簡直哭笑不得,可心情不知怎麽,輕松了許多。

其實較真說起來,這倒還是小事……

秋濯雪想到更重要的事,目光不由得一暗。

“你呀。”秋濯雪的神色很快就恢複了往常的悠閑與平靜,他快步走上來與越迷津并肩而行,“不過你說得是,無論是真是假,總要面對,早總勝過晚,咱們走吧。”

見他一下子如此果斷幹脆,反叫越迷津有些遲疑起來:“你還好嗎?”

越迷津看得出來,這名叫伏六孤的人在秋濯雪心中的分量不輕,風滿樓分明也對他有意,卻從不見他這般猶豫不決過。

“再是左右為難,也終要面對。”秋濯雪饒有興趣地打量着越迷津的神色,見他略顯不快,才收回目光來,微微笑道,“無論如何,這樣自毀身體的蠢行,總要先将他打醒才是,之後再說其他。”

越迷津望着他神采飛揚的模樣,不由高興起來,心想:這個表情才适合秋濯雪。

過往與秋濯雪置氣時,越迷津見着他悲傷失落的模樣,心裏就湧起一種扭曲而惡毒的暢快感,然而這種感覺并不長久 ,很快,它們就會瞬間如泥沼般沉重地墜在胸膛處,滲入心髒。

令越迷津想要作嘔。

這也許就是恨,恨的滋味并不好受,會叫越迷津反複而長久地想起秋濯雪,有些很好,有些很壞。

他曾深刻而單純地憎恨秋濯雪,坐在落雪的山頭一連好幾個時辰。

這澎湃的怒火與恨意需要時間去冷靜,直到悄然寂滅成火星猶存的灰燼,等待着下次卷土重來。

後來越迷津想,也許他最憎恨的是自己,因為他本就不擁有這些東西,卻無端生出渴望。

因此老天爺才會選擇以最殘忍的方式——在越迷津以為自己可以真正擁有什麽的時候,輕易打碎這場夢境,告誡他絕不可癡心妄想。

直到此刻,越迷津才終于在這一瞬間徹底明白,自己不希望秋濯雪死,不希望秋濯雪難過,也并不恨秋濯雪。

他只是不願意接受自己無法左右秋濯雪,卻被輕易左右的事實。

秋濯雪喜歡看着越迷津,也不介意被越迷津盯着看,只是被這樣一雙眼睛盯久了,難免有些不自在,他有意打趣:“怎麽這樣看我?該不會是我将衣服穿反了,你故意不告訴我吧?”

“你這個模樣很好。”越迷津看了秋濯雪許久,才緩緩說出這句話來,“所以我想多看看。”

去往冷月銀泉的路很平坦,因此秋濯雪的腳步也很輕盈,他聞言停了停腳步,聲音聽起來仍然很愉快:“難道我別的模樣不好嗎?”

越迷津居然很認真地思索了一番:“嗯。”

秋濯雪輕笑了一聲,轉過頭來望着越迷津,倘若換成別人,他大概會說一句那秋某盡力開心些,然而他并不想對越迷津這樣說:“可惜人世間的悲歡喜樂,即便是秋某也不能免俗,還請越兄海涵。”

這話說起來,倒有些重了。

“你不高興了?”越迷津揚起眉毛,聲音淡淡的,有些稀罕。

秋濯雪想笑,卻沒笑出來,要說生氣,也實在沒有到那個份上,因此聲音仍是有些慵懶,甚至還帶着點玩笑揶揄的意思:“如何?現在看起來是否面目可憎?”

越迷津看着他,大概是覺得不夠仔細,又伸出手來,将一縷垂在頰邊的發別在耳後,秋濯雪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卻沒抵抗,見他打量得仔細,也失了玩笑的心,不禁正色起來:“怎麽了?”

“沒有。”越迷津認認真真地回答他,“還是很好看。”

說完這句話,越迷津很快收回手來,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秋濯雪的笑微微凝住了,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只覺得越迷津的指腹擦過臉頰的部分好似突然竄起火苗,滾燙燙地在燒,叫整個大腦都随着發昏起來。

這是……什麽意思?

接下來兩人誰都沒有說話,秋濯雪只覺得道謝似乎不對勁,質問更是不合理,剎那間思緒混亂,不知是那根越界的手指不對,亦或是那句話不對,還是統統都不對。

說到底,是他本不該與越迷津計較那句玩笑。

好在冷月銀泉很快就到了,秋濯雪遠遠望見潺潺流動的泉水,不知怎麽的,竟悄悄松了口氣。

面對伏六孤,倒還容易些。

冷月銀泉雖算是墨戎之地,但實際上遠離聖教,是個偏得不能再偏的地方,四周別說沒有守衛,就連活物也沒有半只。

繞着銀泉走了小半圈,兩人才在繁茂的樹木下看見一座竹屋,沒有籬笆,也不見雞舍之類,似乎只是個單純的住處,粗略一看,倒也簡潔雅致。

“看來不怕他走。”越迷津道,“只怕他不走。”

他話音才落,只聽見屋內傳來聲音:“什麽人?”

說到“人”字時,這屋主已經從裏頭走了出來,越迷津望去,只見此人果真如秋濯雪所說,膚色甚白,猶勝冬日寒雪,長發披散,色如深金,一瞧便知是有異族血統。

他雖從未見過伏六孤,但立刻就認出了此人。

伏六孤一眼就見着了秋濯雪,不禁雙眼一紅,忽張開雙臂,奔下來将秋濯雪緊緊抱住,大笑起來:“好兄弟!好久不見了!”

單這一照面,秋濯雪就知道姘頭一言實在是虛驚一場,他雖心中還有些疑慮未消,但到底四年未見,仍是伸出手來拍了拍伏六孤的背。

這一拍,秋濯雪的臉色卻倏然變了,他忽然發現伏六孤似乎消瘦了許多,自己只要輕輕一使勁,就能将他抱起來。

“等等——”伏六孤雖笑着,但高興過後,漸漸地笑不出來了,他握着秋濯雪的肩膀拉開距離,臉色嚴肅起來,“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秋濯雪感覺到肩頭的力道似也比以前小了許多。

他不急不怒,反問道:“我也想知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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