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你當時傷得一定很重。”

往往交易, 是各取所需,墨戎人與伏六孤并無任何交情,縱然再好心, 也沒有将自己抵押上賭桌的道理。

在這筆交易之中,重要的并非是伏六孤,而是雙方所下的賭注, 此人想請藜蘆為自己治病,而令藜蘆動心的是活蠱巢。

在必勝的賭局前,任何人都不會吝惜籌碼。

秋濯雪是何等精明的人物, 單這幾句話, 已料定當時的伏六孤恐怕已是一腳踏在鬼門關附近。

“不錯。”伏六孤神色甚是平靜, “我手筋被斷,毒走全身, 只是等死而已了,那墨戎人正喜我半死不活,也怕我突然咽氣, 就急匆匆帶我去求見藜蘆。”

越迷津想到戚大娘所言,忽然問道:“原來這藜蘆大夫這樣平易近人麽?我還道他會有些怪癖。”

“平易近人……”伏六孤的神情看上去格外古怪, 似笑非笑, “這你就想岔了,只因救我那人在聖教還算有些地位, 才勉強能見到藜蘆。”

秋濯雪嘆了口氣:“他恐怕沒料到, 藜蘆居然真有這樣的本事。”

無論如何, 此人雖是私心, 但此舉到底救了伏六孤, 也算得有恩。

“他确實沒有料到。”伏六孤也嘆了一大口氣,“就連我都沒有料到, 我當時運功急催,氣血湧動,毒已走入五髒六腑,除此之外,還要将我斷開的手筋修複如初,若非是神仙,怎麽能有這樣的本事。”

要說祛毒,其實古蟾也不會差,甚至固本培元之處,四年下來伏六孤的身體只怕恢複得要比現在更好,可是這續筋接脈,只怕是大大不如了。

“這樣的醫術當真是聞所未聞。”秋濯雪喃喃道,“不過,你既好好待在這兒,那麽救你的那人……”

伏六孤沉默半晌,輕輕嘆氣道:“我當年的情況何等糟糕,縱然是藜蘆這樣的本事,也足足治了小半年,才叫我的手有了氣力。賭約之中。我的手若不能恢複如初,就算藜蘆輸了,因此那人日日都來探望,藜蘆不勝其擾,就出手将他的病治好了。”

如此說來,倒是皆大歡喜。

可是看着伏六孤的模樣,這件事一定沒有這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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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濯雪的心不由得微微一沉:“然後呢?”

“我的手愈合後,藜蘆要我去捕獵。”伏六孤玩着空茶杯,似覺得苦澀難言,緩緩道,“我感激他救命之恩,就獵了許多獵物回來送給他,他卻将這些獵物送到了那人家中去。”

秋濯雪的手一頓,覺得這杯茶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了。

越迷津已從伏六孤的表情上看出端倪:“我想此人的賭品一定不佳。”

“不錯。”伏六孤的笑容已有些勉強,“他的賭品果然很差,見到獵物之後,他就立刻服毒自盡,甚至要家人将自己的屍身銷毀,免得叫藜蘆奪走。”

伏六孤的新生,卻成了此人的催命符,心中滋味自然難以言喻。

世上之事,果然并非事事都盡如人意,秋濯雪想到此人寧肯自盡毀屍,也不肯做藜蘆的活蠱巢,顯然這活蠱巢比死還要可怖,一時間五味雜陳。

又想到血劫劍上的妖蠱,即便與藜蘆無關,他這等的造詣,縱然與妖蠱毫無關連,也能尋出他們不知道的線索,甚至是破解其中玄妙。

看來此番是少不得與藜蘆打交道了。秋濯雪想到此人性情如此無常,不由得頭痛。

越迷津冷冷道:“他既毀諾,藜蘆如何肯罷休?難道不怕牽連家人嗎?”

“藜蘆雖然性情冷酷,但并不是這種人。”不知為何,伏六孤居然替藜蘆說起話來,他縱然自己說藜蘆不近人情、冷酷至極,卻似乎不肯叫別人誤解,“我們習武之人,也并非天生就為了殺人,他雖然學醫,但也不見得就要救人……這不代表他是個窮兇極惡的人。”

秋濯雪聞言本有些訝異,又很快回過味來。

伏六孤是被賣給藜蘆的,賭約結束後,按理來講,那人自殺身亡後,應是伏六孤替上,藜蘆卻沒拿他來做活蠱巢。

藜蘆分明不肯救治戚大娘的丈夫,伏六孤去求個人情,竟也答應了。

秋濯雪這一路來,被血劫劍攪擾得心神不寧,連帶着将藜蘆的所作所為也帶有偏見,其實眼下仔細想想,藜蘆不過是與世俗規矩格格不入,卻并未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

難道只因他有本事,就應當盡心竭力為他人付出麽?

真要較真起來,當日秋濯雪為了血劫劍,而有意破壞越迷津的劍約,也非是什麽正義之舉。

他心下輕嘆:“哎呀,秋濯雪啊秋濯雪,你如今竟也起了分別心了,難道你閑事管得多一些,就比人高出一截嗎?你雖算得上是個好人,但人家也未必是個壞人。”

越迷津甚是奇怪:“難道他就心甘情願吃這個啞巴虧?”

“當然不可能。”伏六孤苦笑了幾聲,“他這人什麽都肯吃,就是絕不肯吃虧,我料想聖教一定付出了相當慘烈的代價,只是具體是什麽,誰也不知曉了。”

話說到這裏,伏六孤也奇怪起來:“對了,我自己的事兒說了一通,還沒問你是怎麽順路到這兒來的?”

“是為血劫劍的事。”秋濯雪将事情大概講了一遍,問道,“你有印象沒有。”

伏六孤聳了聳肩:“血劫刀我就知道,血劫劍實在沒聽說過,我在這深山老林裏頭,每天對着樹啊花啊草啊的,別的就什麽都沒了……”

“不過也難保,我兩年前就住到冷月銀泉這兒來了。”伏六孤皺了皺眉,“這事的确非同小可,你不要心急,我明日去問問他。”

秋濯雪見着他完好無損,已是大大松了口氣,至于有沒有線索,倒不緊要,于是微微一笑道:“不妨事,見着你平安無事,我已很高興了。”

“真是肉麻。”伏六孤抖了抖雞皮疙瘩,允諾道,“你放心好了,倘若真是他做的,我就……”

他一頓,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又急着想證明,一下子呆滞住,顯得有些滑稽。

秋濯雪莞爾一笑:“不必了,他無論如何都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還是不要扯到這件事裏來好。”

伏六孤沉默片刻,搖搖頭道:“可是你已卷到這件事裏來了。”他眨了眨眼,不知在想什麽,面色甚是不自然,半晌才長嘆一聲,“倘若這真是他做的,我就随你回中原,與你一同解決血劫劍的事。”

倘若真是他所做……哎,那這是幫我解決,還是為藜蘆償還啊。

秋濯雪如何聽不出伏六孤話中的意思,他其實也明白,這幾年來,是藜蘆一直為伏六孤續脈去毒,這樣的再造之恩,不要說伏六孤感激,就連秋濯雪聽了,也很感激他。

這樣的恩情,又要伏六孤如何抉擇呢。

這番話已說得太沉重,秋濯雪心下一嘆,臉上卻露出笑容,有意轉換話題,調節氣氛:“這倒不忙,還有一件事我忘了問。”

“什麽事?”伏六孤随口答他。

秋濯雪不緊不慢道:“你與墨戎的事,我已知道得很清楚了,我現在想問問有關我的事。”

這話叫伏六孤頓時警惕起來:“什……什麽事?”

“我是如何成了你的姘頭。”秋濯雪臉頰邊忽然有一縷頭發落下,他沒察覺,笑意愈深,“還有我那可憐的好友風滿樓。”

伏六孤頓時大叫起來:“你不是說好我乖乖回答你的問題,就不提這事了嗎!”

“你總要給我個答案。”秋濯雪氣定神閑,“否則下次人家當面問我,你是不是伏六孤的姘頭秋濯雪,你說我是認還是不認呢?”

伏六孤恨不得自己現在吞下去的是一杯毒茶。

越迷津當然注意到了那縷頭發,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舉動,還有秋濯雪訝異的神色,于是一動也不動地瞧着伏六孤。

伏六孤看上去似乎全然沒有幫秋濯雪挽發的意思,正冥思苦想着怎麽逃過這個問題。

原來即便是像伏六孤與秋濯雪這樣好的朋友,也不會做這樣的事。

越迷津看得出來伏六孤一點也不在意秋濯雪飄蕩下來的這縷頭發,不由得迷茫起來。

他當然知道人是有許多好朋友的,秋濯雪就有許多,而這些朋友之中還有輕重之分,就如同風滿樓重過他,而伏六孤又重過風滿樓一些,至于慕容華,越迷津無從比較,不過秋濯雪既然為他遮掩數年,想來也是很重視的。

老道士曾告訴過他,哪怕是夫妻之間,也要有所分寸,更不必說是朋友。

越迷津在江湖上行走了許久,可是七年前那樁意外之後,他再沒有接納任何一個人做自己的朋友,倒是有許多欣賞的對手,許多該死的敵人,還有……

伏六孤搔了搔頭,最後還是自暴自棄道:“不行不行,這事兒我眼下實在說不出口,等到我明日問來血劫劍的消息再說。”

秋濯雪挑眉:“再說的意思是,到底要說,還是不說?”

“我真是見了活鬼!”伏六孤簡直要跳起來,他瞪着秋濯雪大喊道,“算我遇到你這個冤家了,不管是什麽消息,我明天都告訴你好吧!”

秋濯雪心滿意足:“很好。”

伏六孤憤憤不平地瞪着他們倆,越迷津雖是無辜的,但是他是秋濯雪帶來的,因此一同受牽連,又看了一眼茫茫的夜色,哼哼着站起身來:“天色不早了,我去做飯,你們要吃什麽?”

“吃什麽都不要緊。”秋濯雪惬意地笑起來,“只要你別在裏面下毒就好了。”

伏六孤幽幽嘆息道:“你倒提醒我了,以後我一定在家裏藏上少說八斤的毒藥以備不時之需,免得哪天走夜路就遇到你。”

秋濯雪笑起來:“八斤?你要做毒藥包子呢,要不要幫忙?”

伏六孤回過頭來冷冷道:“免了,我家裏雖然沒有毒藥,但好歹有些鍋底灰,你要是盯着,我還怎麽放。”

他說完話,就鑽進廚房去了,不給任何人接話的餘地。

心頭的憂慮盡消後,秋濯雪顯得格外輕松惬意,他舒展了下身體,又看向越迷津,腔調顯得溫柔起來:“對不住,我們剛剛只顧自己聊得暢快,是不是冷落你了?”

“沒有。”越迷津淡淡道。

秋濯雪仔細地打量了會兒他,又想到他追問毀約一事,忽然道:“之前我在萬劍山莊,逼你放棄劍約……你心裏是不是很不高興?”

越迷津不知他怎麽問起這件事來,皺了皺眉:“沒有。”

“是沒有不高興。”秋濯雪柔聲道,“還是覺得事情至此,不必再提。”

越迷津看着秋濯雪,有些想問他為什麽唯獨對自己這樣小心翼翼的,卻不知道怎麽,說不出口來,一開口,又變成了其他的話。

“楊青對我說了一些話。”越迷津簡潔将船上的那番對話講了一遍,他慢慢道,“他并不是個該死的孩子。”

秋濯雪微微直起身體來:“他的确不該死。”

“血劫劍如何,本跟我沒有關系,我也不在意。”越迷津淡淡道,“可是聽了楊青的話,我希望他能好好長大。”

秋濯雪一怔。

“這就是你說的,也許有一日會與我有關。”越迷津望着他,“對嗎?”

“對。”秋濯雪的目光溫柔下來。

越迷津“嗯”了一聲,他看着秋濯雪好一會兒,最終還是走過來,伸手來将那縷頭發輕柔地別在了秋濯雪的耳後:“我沒有不高興,那你呢?”

他模樣雖一如少年,但身形已極為高大,光燭照耀之下,龐大的陰影頃刻間就籠罩住秋濯雪。

“什麽?”秋濯雪一時沒能回過神來。

越迷津忽然俯下身,仔仔細細地凝視着他,兩人近在咫尺,呼吸仿佛都交融在一起。

這雙年輕而赤誠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緊秋濯雪,令人産生自己是獵物的恐懼感。

秋濯雪當然不會害怕,可仍是不自覺咽了一口唾沫。

越迷津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你也沒有不高興。”

他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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