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伏六孤總共炒了六個菜, 三葷三素,倒很是平均。

舊友重逢,本該暢飲。

可惜伏六孤由于身體緣故已戒酒四年, 家裏除了茶葉之外,就只剩下泉水能喝,兩人索性以茶代酒。

四年未見, 秋濯雪當然有許多話要說,他也并不冷落越迷津,反倒是越迷津神色淡淡, 只偶爾應和兩句, 不過氣氛還算熱鬧。

茶喝了兩杯, 秋濯雪的筷子才移到邊角一盤不認識的蔬菜上去,他從沒見過, 奇道:“這是什麽菜?”

“游冬菜。”伏六孤道,“這種菜冬日也不死不枯,所以叫游冬, 眼下正是最嫩的時候。清熱涼血,我看你血氣旺盛, 整日就想着多管閑事, 不如多吃幾口。”

秋濯雪輕哼了兩聲,夾了一筷子塞進嘴裏, 才剛入口, 眉頭就緊蹙了起來, 渾身一僵。

正在吃飯的越迷津都不由得看過去。

伏六孤說得正開心, 忽聽秋濯雪不說話了, 不由得奇怪:“怎麽……”

他聲音戛然一止,只因他看見秋濯雪的神色痛苦無比, 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半晌,秋濯雪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幽幽道:“阿衡……”

伏六孤當然有名字,他原名叫做伏衡,只是這世上除了秋濯雪之外,只怕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我在。”伏六孤忙道,“你哪裏難受?”

“你倒還不如在這菜裏下八斤毒藥。”秋濯雪神情複雜地擱下筷子,口中的游冬菜又苦又澀,他不過嚼了兩口,就覺得嘴裏仿佛塞進來四個破裂的苦膽,蔓得舌上都是,惡心得腦袋發昏,“我死的可能還快活點……”

伏六孤:“……”

越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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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嬌氣。”伏六孤被他吓這好大一跳,沒想到只是為了兩口苦菜,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要不要調些蜜水給你去去苦味。”

秋濯雪皺着臉道:“如此美意,卻之不恭。”

“你想得倒美。”伏六孤哼了一聲,“雖說我家裏是備着一些糖蜜,只可惜不是給你吃的。更何況游冬與蜜的藥性相沖,你一時嘴甜,一晚上受罪。”

他們二人相熟多年,一盤苦菜算得什麽,秋濯雪平日也絕不是這樣嬌氣的脾性。

伏六孤心下納悶,憤憤地嘗了兩口,确實有些苦味,只是他這些年來吃習慣了,并沒覺得有什麽,經秋濯雪這麽一提醒,雖反應過來,但仍覺得他小題大做了些。

又聽秋濯雪玩笑道:“可別說我不講道理,越兄,你苦不苦?”

伏六孤心中好笑:“你還大他三四歲,居然還叫他越兄,你當是在叫情哥哥嗎?”

越迷津正夾了一筷子游冬菜,聞言一怔,皺眉道:“嗯,有一些。”

“那你幹嘛還吃?”秋濯雪眨了眨眼,“我還當你也喜歡?”

越迷津淡淡道:“我不喜歡,也不讨厭,主人一片心意。”

正如殺人一般,越迷津不喜歡,也不讨厭,有必要就動手,他曾經不喜歡飲酒,因為飲酒傷身亂性,後來發現稍微飲一些,能叫身體暖和,就飲一些。

并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

話到此處,伏六孤終于反應過來,他目光一轉,這才發現這盤游冬菜正擺在越迷津面前,總算回過味來,方知秋濯雪不是無端嬌氣,是借玩笑提醒,不由得面上一紅,心下好生抱歉。

越迷津茶不多飲,話不多說,對每道菜都夾兩筷子,實在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忍耐。

“确實是苦!我自己喜歡,忘了你吃不慣。”伏六孤獨居久了,自由随性,待客難免不夠細致,有些不好意思,就順着秋濯雪的階梯下來,“這盤我自己來解決吧。”

秋濯雪輕笑一聲,又再與伏六孤說起閑話來,不經意又看一眼越迷津。

不同當年徘徊于生死邊緣的六日,如今秋濯雪與越迷津已同行了很長一段時間,不見他有什麽喜惡,吃好吃壞,住好住壞,都是一樣坦然接受。

苦,對越迷津來講,似乎與甜相同,都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難道他一點喜歡、讨厭的東西也沒有嗎?

秋濯雪端起茶杯,熱氣氤氲,突然暗暗笑了一聲。

倒也不然,他曾經不就很讨厭我麽?這雖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但能撩動這絕世劍客的心神,多少也算是一種本事了。

不過越迷津如今已放下,他們二人也已重歸于好。

只是秋濯雪還是不明白越迷津心裏在想什麽,他想到自己耳後那縷輕輕柔柔的頭發,對方指肚上的繭子雖不算厚,但擦過少有人觸碰的耳廓時仍顯得粗糙了些,激起一點酥麻麻的癢意。

這舉動在朋友與兄弟之間,都稱得上太過親密了。

只有情人才會做這樣的事。

可越迷津神色實在坦然,他不過是見着一縷頭發掉下來,幫忙別一下,就如同在地上撿起一片落葉一般随意。

要說他的行為裏有狎昵調情之意,也實在勉強。

此舉自然是不合禮、不合适、不恰當的,可正如越迷津所說,秋濯雪沒有半點不高興,因而從始至終,他也沒能說出什麽大道理來。

越迷津也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

茶飯皆歇後,竹屋內的燭火很快就熄滅了。

冷月銀泉不遠處的樹木之中,忽然有兩雙眼睛亮起,在月光下閃閃泛着光,很快,這兩雙眼睛就換了好幾棵樹,直到樹木皆盡,兩個小小的身影倏然沒入灌木叢中,一路往前。

地上的草木漸漸稀疏,漫山遍野層層疊疊地開滿了大片大片的醉夢花,圓月盛在山頂,明晃晃地照耀下來,形成一片爛銀般的花海。

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赤着腳,從花海之中穿行而過,偶爾見着幾只蝴蝶翩翩飛過,彩翼斑斓,這些蝴蝶素來以醉夢花為食,帶有極強的毒性,墨戎人聞之變色,他們卻渾然不懼,與這些毒蝶嬉戲了一陣,才奔向花海中心的高腳竹屋。

竹制的階梯被兩個娃娃踩得啪啪作響,清靜全無,屋內人慢吞吞地從窗口望向他們。

“踩得好,不妨踩得更響點,踩塌之後,正好将我這屋子重新翻修一遍。”

腳步聲霎時間放輕了,兩童眨巴着眼睛,不去開門,而是跑到窗戶下,扒拉着竹牆,一同仰起臉來看着他。

“藜蘆。”

“藜蘆。”

二童原是雙胞兄妹,男童叫做赤砂,女童叫做雪蠶,兩人生來心有靈犀,前後各叫一聲,除去聲音略有不同,音調平平穩穩,竟然一模一樣。

藜蘆倚靠在窗邊,不緊不慢地又翻過一頁書,似乎不覺得叫兩個孩子待在屋外說話有什麽不對,也沒有着急喚他們進來。

“藜蘆。”

“藜蘆。”

雪蠶先踮了踮腳,試圖重新喚起藜蘆的注意力,赤砂緊随其後,又叫了一聲。

“初夏未至,兩只小蛙就叫得這樣勤快。”藜蘆嘆了口氣,将書合上,“莫非是他不在家,你們沒讨到糖吃?”

“不是。”

“不是。”

二童齊齊搖頭。

“那就是他有貴客到訪,你們不敢入內。”藜蘆仍然不緊不慢,“而且這客人不是墨戎中人,武功還相當高強。”

雪蠶瞪大眼睛:“藜蘆知道?”

赤砂歪了歪頭:“藜蘆偷看?”

藜蘆輕笑了一聲,将書随手擱置在桌上:“這點事還需要勞動我起身?他對你們一向寵愛,縱然不是有求必應,也相差無幾,倘是你們倆犯錯挨罵,早就互相推脫起責任來,哪會在這裏求我理會。”

“要是遇着什麽危險,你們必然求援;若有人相求治病,他就該随你們一起來。既然他在家,你們又沒讨好,說明連門都沒踏進去,那麽必然是他家中來了客人,卻是你們害怕的客人。”

雪蠶點點頭道:“很可怕。”

赤砂随之補充:“很驚人。”

二童說得煞有其事,藜蘆卻只笑不語,站起身來将爐中的香料換了一味,不緊不慢地調和香味,目光凝望着灰燼之中的灰色蠱蟲。

不見藜蘆反應,雪蠶跟赤砂面面相觑,從竹窗爬了進去,虧得他們倆不過九歲,身形稚小靈活,竟從容鑽了進去。

“有門不走,偏要走窗。”藜蘆蓋上香爐的蓋,漫不經心道,“下次還是讓伏六孤少給你們說什麽中原大俠的故事。”

雪蠶細聲細氣:“又不是藜蘆講。”

赤砂一板一眼:“是藜蘆教我們不要拘泥于一種方法。”

“真不知道是我教的,還是伏六孤慣的。”

藜蘆語氣仍沒什麽變化,重新回到自己的躺椅上躺下來,撈起未看完的書繼續翻看,很快就感覺雙腿一沉,兩個娃娃一左一右靠了上來。

雖然藜蘆并沒有表現出要聽的意思,但是二童卻有一肚子的話忍不住要跟他說。

雪蠶的眼睛又大又亮,似乎要透過書皮望在藜蘆的臉上:“伏大叔家裏來了兩個男人。”

赤砂點了點頭,似乎在思考措辭,沉穩道:“一個很可怕,一個很好看。”

藜蘆翻過一頁,神色仍然悠閑:“是麽,他倒是胃口不小。”

“他給好看的煮茶。”

“他給好看的做飯。”

藜蘆甚是懶散,有一下沒一下的應付:“你們不要學伏六孤,以貌取人不對,貌美貌醜都是一樣,切開來并沒有任何差別。”

二童齊刷刷點頭。

“那麽。”藜蘆頓了頓,“這兩人叫什麽名字呢?”

雪蠶道:“可怕的叫越兄。”

赤砂道:“好看的叫濯雪。”

藜蘆終于将書緩緩放了下來,他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看不出臉色的變化,眼底不見半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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