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伏六孤起床時, 天還沒有亮。
清晨露重,潮意惹得人甚是不暢快,他就着朦朦胧胧的一點天光, 到冷泉裏簡單沖洗了一番,并沒驚動任何人,又把頭發擦幹, 換上新衣,才見天邊翻出魚肚白。
他提着洗幹淨的衣服正打算回轉時,忽聽見身後傳來秋濯雪幽幽一聲:“哎呀, 咱們四年不見, 阿衡你竟學得這樣客氣, 過了一晚上還不忘重新梳洗打扮一番,真是令我受寵若驚, 我是不是該知情識趣些,來晚一些?”
這話調侃意味甚濃,伏六孤咳嗽了兩聲, 臉上不由得泛紅。
他知自己的心思絕藏不過秋濯雪這雙利眼,一時羞惱起來, 以粗聲大叫來掩蓋自己:“你大清早不睡覺就去練功, 在這兒裝神弄鬼什麽!吓我這一跳!”
“我起來練功,想洗把臉醒醒神。”秋濯雪無辜地眨了眨眼, “不行麽?”
伏六孤只慶幸天還沒徹底亮, 勉強保住最後一點面子, 揮手道:“洗洗洗。”
他正欲看似穩重實則倉惶地逃竄回自己溫暖的小家, 肩膀上就輕輕搭上來了一只手。
秋濯雪的手一向都很柔軟, 卻能給予人無窮的力量,這雙手雖然不會醫術, 但救過許多人的性命,挽回過許多不幸,阻止了許多災難。
無論是多麽不幸的人,只要被這只手搭住,就一定會重燃起對生活的希望。
然而此時此刻的伏六孤只覺得心裏驟然一緊,滿腦子哐當當只響起兩個字來。
完蛋!
要是可以選擇,伏六孤寧願希望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是狼吻,哪怕是最兇殘可怕的狼王也不要緊,起碼事情可以簡單許多。
至少那樣他還有一線生機。
“阿衡……”秋濯雪感覺到手底下伏六孤的肩膀甚是僵硬,話到嘴邊又吞咽了回去,輕輕嘆息一聲,很快收回手來,溫聲道,“算了,不同你開玩笑了,你去忙吧。”
既伏六孤不想說,他又何必勉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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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六孤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來看着秋濯雪,還有些沒回過神來,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被放過一馬,半晌才道:“你……你不問我?”
“有什麽好問的。”秋濯雪微微一笑,“我不是已說了嗎?我甚是受寵若驚。”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秋濯雪如果要問,伏六孤恨不得跑出八百裏地去躲;可是秋濯雪突然不問了,伏六孤反而忍不住想跟他傾訴。
秋濯雪雖然比伏六孤要小一歲,也經常逗得他說不出話來,但是伏六孤不得不承認,這世上要是有人能令他完全信任,只可能是秋濯雪。
“走吧。”伏六孤忽然說,“天快亮了,冷月銀泉的日出很特別,你該看一看。”
他們倆沉默着回到小屋,伏六孤将自己的衣服曬好,随後兩人找到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仰頭看着太陽從草木與瀑布之中升起。
冷月銀泉四周草木繁茂,月色下極是幽深,此時由晦轉明,日出而煙消霧散,驟然将涼夜掃蕩一空,照耀得水光燦爛,令整片天地倏然明亮起來,仿佛置身仙境。
伏六孤癡癡望着天上,不知是在想些什麽,半晌後才道:“其實這已算不上日出了,可是我每次看着整座冷月銀泉随之亮起,就覺得甚是壯麗。”
就如同墨戎雖不是塞外,但……他已經找到了留下的理由。
秋濯雪卻鬼使神差地想起那艘搖搖晃晃的小船,春晖猶如赤丹,将江水染透,盛開滿江紅楓。
那自然是很美的,與冷月銀泉的是截然不同的美。
可是更美的,更震撼人心的,秋濯雪卻也見過不少。
秋濯雪很快回過神來,低聲道:“的确令人見之忘憂。”
“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歡這樣的景色。”伏六孤沒看出他的失神,“我這些年來待在墨戎,看到不同的美景,總是想想你要是見到了,會是怎樣高興……”
秋濯雪心下一暖,他與伏六孤雖非是血親,但在兩人心裏,彼此都猶如手足兄弟一般,特別是在伏六孤的爹娘離世之後,他對中原唯一的惦念就只剩下了秋濯雪。
秋濯雪看得出來伏六孤想對自己說些什麽,只是一時還未能說出口來,也不急着催促,只是他雖然善解人意,但旁人卻未必有這樣的體貼。
就在這時,冷月銀泉外忽然出現了十來條人影,站得不遠不近,并沒有走進來,只是遠遠地說道:“伏六孤,你果然帶了外人進來!”
伏六孤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秋濯雪倒是早有預料,之前毒草三人組警覺非常,想必聖教一定會有所提防,然而他憂心伏六孤的情況,實在管不了許多,只是沒想到竟會來得這樣快。
“并非是他帶人進來。”秋濯雪緩聲道,“是我不請自來,不知幾位是?”
一人冷笑:“你已一腳踏進了墨戎,難道不知道我們是誰麽?”
秋濯雪甚是淡然:“只怕閣下還未有名到這地步。”
“你!”
又一人攔住他,曼聲細語,顯然是名女子:“我們墨戎并無官府朝廷,由聖教所管,我等皆是聖教中人。我聽說你們中原人極為講理,縱然我們再沒名氣,到底是此地主人,貴客即便再有本事,也是客人,不經通報,私自擅闖,顯然不是常理,是麽?”
這女子語調雖然溫柔,但綿裏藏針,甚是犀利。
秋濯雪正要說話,忽被伏六孤攔下,只聽他冷冷道:“哼,原來你們還知道此地有主人,原來你們還記得常理,我還以為你們把我當死人!”
“伏六孤,你應當明白,若非巫觋大人慈悲,你根本無法住在冷月銀泉。”這女子又道,“你不知感恩也罷了,如今竟然還将外人……”
伏六孤口吻甚是狂傲不屑:“半楓荷,你不必花言巧語,我的命是藜蘆救下的,冷月銀泉也是藜蘆所贈,跟你們的巫觋大人全無半分幹系,你不必拿來要挾我。要是想翻舊賬,回憶往昔,不如咱們提一提野葛毀諾之事?”
野葛毀諾……
秋濯雪已明白過來:噢,就是救下伏六孤,卻因輸了打賭而反悔自盡的那一位。
野葛乃是斷腸草的別名,是一味極毒的毒草,想來他本人定然沒有想過,自己最終會服毒自盡。
外頭倏然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才聽半楓荷道:“伏六孤,你不必拿藜蘆大人來吓唬我。”
她聲音雖仍平穩,但氣勢已弱了許多。
這顯然不是因為伏六孤,而是因為那位藜蘆,此時此刻,秋濯雪倒是真對這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藜蘆大人感到好奇了。
“藜蘆大人護着你,不過是因為你是他的人罷了。”半楓荷冷冷道,“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墨戎的規矩就是如此,我的确奈何不了你,可是你這放在心尖上的小情人卻休想活命!”
此話一出,伏六孤原本還很狂傲的表情一下子僵硬在了臉上。
秋濯雪因為之前的經歷,還有毒草三人組的提醒,接受極為良好,乃至于昨夜還不忘提醒伏六孤幾次。
他甚是氣定神閑地看着伏六孤,眼神裏似還充滿着趣味:“……”
伏六孤的表情卻有些扭曲,冷汗一下子從額頭流下來,幾乎不敢去看秋濯雪,而是低聲怒吼起來:“……半楓荷!”
在伏六孤的爹娘離世之後,他心中最親的人就只有秋濯雪了,也是因此,他雖對中原并無半點歸屬感,但仍自稱是中原人。
他也知道,當年因為一些意外,墨戎許多人誤解了他對秋濯雪的感情。
只是背地裏謠傳,到底跟搬到臺面上不同。
半楓荷只當是拿住他的軟肋,此時惱羞成怒,暗暗欣喜起來。
她當然沒有什麽成人之美的念頭,而是在故意試探。
當初伏六孤被野葛賣給了藜蘆,他醒來後只答應報恩,卻絕不承認自己是藜蘆的財産。
伏六孤天生一副硬骨頭,無論遭受何等折磨,都不肯屈服,最終連藜蘆大人都不得不松口放棄,放他自由。如此一來,伏六孤就沒有留在墨戎的理由了,尋常人只怕跑也跑不及,可事情卻出人意料,他竟厚着臉皮向藜蘆大人求醫,想要一枚能夠治愈心疾的丹藥。
更可笑的是,這枚心藥,他并不是為自己而求,而是為了他這一生最重要之人的朋友而求。
藜蘆大人不允,伏六孤便不肯離開。
因此巫觋大人才要将伏六孤趕出墨戎,卻沒料到藜蘆大人竟然出手,想來也是,無論伏六孤承不承認,他到底是藜蘆大人的財産。
藜蘆大人如何處置是一回事,卻不允許其他人為自己處置。
因此半楓荷不敢輕易進入冷月銀泉,除去伏六孤本身的威脅之外,她更加恐懼的是藜蘆大人。
既不能對伏六孤下手,就只好從外人身上下手,方才伏六孤那些酸溜溜的話,半楓荷聽得簡直倒牙,什麽“我知道你一定喜歡”,什麽“你會是怎樣高興”。
是人總有缺點,這人雖然是個了不得的硬骨頭,但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他實在是個少見的癡情種。
半楓荷吃吃笑道:“難道你還未向他表達情衷不成?哎呀,這全是因為墨戎與中原風俗不同,非是我有意說漏,你都說得這樣直白了,我怎想得到呢?”
秋濯雪意味深長地看着伏六孤。
伏六孤的臉上,已變得一陣青一陣紅。
在秋濯雪飽受流言的這些時日來,他所有的“情人”都頗為從容。
帶頭的風滿樓淡定從容,莊門一閉,毫不在乎;有關越迷津的謠言,早已止于那個夜晚;活見鬼的九冥候跟柴雄則是都已死得幹幹淨淨,要是走得快,眼下已經投胎了;黑鳳凰對這種流言更是半點不在乎;至于步天行,他還不知醒了沒有……
如今看到伏六孤與自己遭受同樣的打擊跟震撼,秋濯雪不知怎的,格外欣慰。
而伏六孤看起來,實在很想要昏過去。
伏六孤幾乎顧不上半楓荷,立刻對着秋濯雪結結巴巴起來:“不!濯雪,你聽我說,我對你絕對沒有任何想法!我喜歡的人……我……不是,我……我一直……
秋濯雪很明白這種感覺,他點了點頭,滿懷同情:“我知道。”
半楓荷輕笑起來:“何必解釋呢,伏六孤,你為了他幾經生死,你為了他受盡苦楚折磨,難道你真的寬容大度到這種地步,眼睜睜看着他與別人在一起?”
秋濯雪臉上的笑一下子就變了,連聲音都已沉下來,緩緩道:“幾經生死,受盡苦楚?”
伏六孤才剛被秋濯雪安撫下來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他怒吼起來:“半楓荷!你住口!”
“看來他對你也并非全然無意。”半楓荷懶散散地笑起來,“我雖然鐵心石腸,但見之也不由得感動萬分,你為他努力四年,其實也已盡力了,他來尋你,更是體貼。”
“不如這樣吧,伏六孤,我做個好人,就當今日什麽事都不曾發生,我也什麽都不曾看見,你們就此離開墨戎,對你我都好,如何?”
半楓荷的聲音剛停,忽覺得身體一輕,手腕一沉,竟叫個從未見過的美男子挽住了腕子,不由得臉上一紅。
眨眼之間,她就發現自己已被帶入冷月銀泉之中,卻無人反應過來,才駭然起這人身法之精妙靈巧,實在生平罕見,不由得臉色大變,當即勾手為爪,要往秋濯雪臉上撲去。
“姑娘在外說了這麽久的話,難道不嫌口渴嗎?”秋濯雪挽着半楓荷,稍稍側過臉,化去她襲來的一爪,風度翩翩,“不如進來一敘如何?我等請你一杯茶水,各自消消火氣。”
有人終于回過神來:“楓姐,你如何?!”
又有人叫:“混賬!将半楓荷放回來!”
然而這些聲音始終在外徘徊,無人敢步入冷月銀泉半步。
半楓荷一連出了十來招,秋濯雪都不動聲色地化去,雖才不過幾步地,但她臉上已沁出冷汗來,知曉這人近身的本事恐怕還在伏六孤之上。
好在半楓荷也絕非是什麽膽怯之人,見勢不好,立刻換上甜蜜笑臉:“好貼心的郎君,我就飲你一杯茶又如何?”
秋濯雪又對伏六孤道:“阿衡,你意下如何?”
伏六孤雖然不忿,但仍忍氣吞聲,悶聲道:“你說如何就如何。”
半楓荷卻甚是錯愕,她所知道的伏六孤性情孤傲,對上藜蘆大人時都面不改色,在這美男子面前卻乖得像個小寶寶。
她又仔細一看,見伏六孤竟梳洗得幹幹淨淨,不由得神情古怪複雜起來。
女子去見情郎時總是會細心地梳洗打扮,這是人之常情。
“男人啊,心裏愛得要死,嘴巴卻硬得能鑿穿石頭。”半楓荷眼睛一轉,忽掩嘴笑道,“俏郎君,你說是不是呀?”
秋濯雪:“……”
伏六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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