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招待半楓荷的當然不會白蕊尋春。

普通的綠上霜, 葉子談不上飽滿,還有不少茶末碎,熱水沖滾, 淺淺浮在杯上一層。

不過考慮到他們之間的關系,伏六孤竟還願意看茶,而不是直接一杯熱水招待, 已足夠令半楓荷吃驚了。

這讓半楓荷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秋濯雪,這面生的美男子言行之中與伏六孤流露出自然而然的親昵之意暫且不提,只說他坐在這裏喝茶, 伏六孤殷勤地跑前跑後, 活像他才是久居冷月銀泉的主人, 就足以叫人覺察出其中的不對勁來了。

半楓荷端起茶,輕抿一口, 目光仍在不住打量四周。

“十四人。”年輕而平靜的聲音倏然在半楓荷的身後響起,“八男六女,秋濯雪, 要我動手嗎?”

半楓荷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

八男六女,是她帶來的人, 加上她, 總共十五人。

半楓荷猛然轉過身去看,發現屋外緩緩走進來一個少年郎, 氣勢逼人, 難以忽視, 光是與他對視就幾乎耗盡所有的力氣。

她帶來的人雖然談不上數一數二的好手, 但是本事也絕不會差, 倘若換個人說話,半楓荷早已經大笑出聲, 可是看着這人的眼睛,她非但笑不出來,還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今天簡直活見鬼了!

“越兄啊越兄。”秋濯雪似是感慨,又似是在調笑,坐在桌前搖了搖頭,“佳客在前,難道你一點兒憐香惜玉的心思都沒有嗎?”

“既然為敵,我不憐她。”越迷津的神情仍然很平靜,“也不必她來惜我,很公平。”

半楓荷只感如芒在背,一動也不敢動:“……”

她雖沒有見識過這人的本事,但他說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已足夠告知半楓荷,她在此人面前絕無半分還手的餘地。

公平……公平……公平個鬼!

要不是半楓荷涵養不錯,險些破口大罵起來,她勉強維持住笑臉,柔聲道:“我等并無惡意……”

越迷津看了她一眼,迫使半楓荷把剩下的一番話咽了回去。

她發現要與一個過于講理,又很顯然有自己一番道理的男人試圖講常理,實在是有些太過勉強自己了。

半楓荷只能控制自己不要顫抖。

秋濯雪早就在徐青蘭一事上領教過越迷津的脾氣了,因此只是覺得好笑,倒沒有什麽反應,他很清楚,對于越迷津這樣的人來講,對手從沒有男女之分。

伏六孤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了一會兒越迷津,又看了看好像完全沒覺得有什麽的秋濯雪,一時間覺得內心甚是複雜。

倘若是他來說這句話,秋濯雪後頭只怕接着七八百句調侃。

從昨天晚上起,伏六孤就感覺到秋濯雪對越迷津的偏心實在有些過于明目張膽。

現在看來,豈止是明目張膽能形容的,簡直就是無法無天。

“多謝越兄美意了。”秋濯雪忍不住笑起來,“不過誠如這位姑娘所說,我等既是在墨戎的土地上,還是守些規矩為好,不要輕易妄動刀兵。”

半楓荷感到身後殺氣驟然一松,幾乎整個人都要軟下去。

“半楓荷姑娘請飲茶。”

半楓荷驚魂未定,自秋濯雪的手中接過茶杯,目光也一同轉過來,卻不由得呆住了。

秋濯雪無意恐吓她,只想從她口中得知些消息,因此出聲安慰:“我這朋友性子耿直,望你見諒。”

他眉眼之中風流暗蘊,談吐弘雅,有一種靜水流深般的從容,恰逢朝曦正好,照得睫羽欲振,眼眸盛滿琥珀光,金輝落在烏濃的發上,淌出一段漆亮的流光。

半楓荷咬住紅唇,手指在自己的小辮兒上糾纏不休,目光睇向這俊俏的美男子,倒有些明白伏六孤為什麽會傾心于他。

“我已想見你很久了。”半楓荷戀戀不舍地看着秋濯雪,忽然輕輕吐了一口氣,“我也想過你許多模樣。”

秋濯雪不由得看了一眼伏六孤。

伏六孤正裝作欣賞自己的屋子。

“哦?”秋濯雪道,“不知道秋某的模樣,可還令姑娘滿意?”

半楓荷甜甜笑起來:“我現在倒想見識見識能對你不滿意的人,只怕這世上一個都找不出來。”

秋濯雪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又再看回半楓荷,心中好笑:“只怕你身後就有一個。”

越迷津突然來了興趣:“你想見他?為什麽?”

“這是人之常情嘛,我也沒法子免俗。”半楓荷還是有些怕越迷津,臉上的笑容稍稍勉強了些,“有個情種四年來日日牽挂,我當然會好奇是何等絕色的佳人……”

秋濯雪:“……”

姘頭兩個字倒還罷了,絕色佳人四個字一出,秋濯雪都有些吃不消了。

他只覺得自己腦袋嗡嗡作響,好比被死而複生的九冥候敲了一記。

伏六孤的肩膀已微微聳動起來。

他聽到這個形容實在忍不住想笑,又怕會被秋濯雪發現後殺人滅口,他很想聽聽半楓荷還能說出什麽“高論”來。

越迷津居然連動搖都沒動搖,強悍得令人欽佩:“伏六孤不過是為朋友求藥,你們為何認定他是為情所困?”

半楓荷嫣然一笑:“為朋友求藥嘛,倒不稀奇,為朋友的朋友求藥,還是向藜蘆大人求藥,那就叫找死哩。”

“這确實不同尋常。”越迷津沉默片刻,“不過,也不能斷言他喜歡男人。”

他話雖不多,但句句都是秋濯雪想問想聽的。

“這是當然,不過此事也不是我們謠傳,是他親口說的。”半楓荷道,“不瞞貴客,伏六孤長得俊俏,又天生一副硬骨頭,雖然聖教不允,但也有幾個姑娘偷偷喜歡他,想跟他相好。倘若他與我們女子成了親,就算得上半個墨戎人了。”

秋濯雪“哦”了一聲,語調婉轉,甚是微妙:“阿衡?”

伏六孤全身僵硬,試圖阻攔半楓荷,卻已來不及了:“半楓荷——”

“他卻統統不理。”半楓荷道,“我們原只以為他在中原有相好,哪料他有日親口說,他喜歡的是個男人。”

說後頭這句話時,半楓荷忍不住多看了秋濯雪兩眼,聲音都變得纏綿溫柔起來:“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難怪……”

秋濯雪一下子愣住了。

他心念一轉,忽然明白過來伏六孤為何支支吾吾,一直不肯明說,又到底是為了什麽而留在墨戎之中。

只因伏六孤喜歡上了一個墨戎男子。

秋濯雪這一路類似的事遭遇雖多,但他知曉都是些風流謠傳,算不得真,與他唯一的幹系大概是将他的魅力吹捧過頭。

可伏六孤卻是實打實動了心。

伏六孤心如死灰地看着牆壁上的弓箭跟短矛,試圖思考用哪個結束自己的生命更容易一些,要是可以,他希望能把這嘴巴沒掩門的半楓荷一起帶走,不過秋濯雪一定不會同意。

男人喜歡男人,對越迷津來講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特別是秋濯雪的追求者裏,男人的數量甚至超過女人,就連慕花容都是男人假扮的。

越迷津好像是鋼澆鐵鑄的,半點不受幹擾:“即便如此,也不能肯定就是秋濯雪,也許是其他墨戎中人。”

半楓荷笑吟吟道:“他在這兒住了四年,除了那兩個小怪物——呃——”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被伏六孤掐住脖子提了起來,兩只腳不住踢蹬着,面容上立刻覆上驚懼之色。

“半楓荷。”伏六孤冷冷道,“你最好想清楚你如今在什麽地方,是跟什麽人說話!”

方才種種言論,伏六孤都并未真的生氣,這句小怪物一出,他卻怒火大漲,秋濯雪知曉他非是乖僻之人,這句話必定是觸到他的逆鱗,想到有關楊青的猜測,心下一動,柔聲勸道:“阿衡,将半楓荷姑娘放下來吧,我想她只是一時失言。”

半楓荷“嗬嗬”了兩聲,目光之中流露出哀求之意,費勁點了點頭。

伏六孤冷哼一聲,松開手勁,負手轉向秋濯雪道:“赤砂與雪蠶是兩個好孩子,他們言行雖與常人略有不同,但這全賴藜蘆教得不好。”

半楓荷撫了撫自己的脖子,眼底忍不住流出怨毒之色來,聽伏六孤說話,冷笑一聲:“好一個避重就輕,你雖沒撒謊,但也沒說實話。既這樣喜愛他們,為何不敢告訴他?你怕什麽?”

伏六孤張了張嘴,卻不知怎麽的,說不出口來。

“你也不敢說,是麽?”半楓荷面容上滿懷譏諷,“你不敢說,就由我來說。”

“在幾年前,我們墨戎有個婦人難産,生下了一個孩子後就死了。”

生子不易,時常會有這種事發生。秋濯雪嘆息了一聲。

“孕時吃足些,孩子胖些并不奇怪。”半楓荷的神色漸露詭異,“可那娃娃卻胖得吓人,而且奇形怪狀,生有兩具軀體,半邊是男,半邊是女,什麽都生得不少,唯獨臉兒與肩腿黏在一塊兒……”

“要是分離,就是再吉祥不過的一對龍鳳胎。”半楓荷低笑了一聲,“萬事偏就在這個要是上,他是一整個兒的。”

秋濯雪臉色微變:“那這婦人……是如何生下來的?”

“當然不是生下來的。”半楓荷道,“大概是愛子天性,這婦人彌留之際,竟狠心拿刀将自己活生生剖開。”

秋濯雪愣住了。

半楓荷道:“這婦人的丈夫沖入房中時,就看着妻子死在床上,這個孩子從母親的肚腹裏掙紮着爬出來,兩個頭黏在一塊兒,正在放聲大哭,居然活得好好的。”

這當然不是一個讓人感到輕松舒服的故事,甚至帶着一種陰冷的潮意,無聲無息地蔓延上衆人肌膚。

秋濯雪不自覺放輕了聲音:“後來呢?”

半楓荷卻不回答,而是撫着自己的長辮,輕輕哼唱起來:“把一塊泥,捏一個我,塑一個你……”

這本是一首情詞,用在此處,實在說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

半楓荷唱完了這首詞,才繼續下去:“這婦人的丈夫當場就吓瘋了,家中人本想殺了他,又怕這克父克母的孩子會給自己惹來災禍,就将他送給了藜蘆大人……”

“等再見到的時候,他已變成了兩個人,男娃娃叫做赤砂,女娃娃叫做雪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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