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這個故事并不長, 也很簡單。
半楓荷并不是茶樓的說書人,不講究抑揚頓挫,也不會把握氣氛, 講起來并沒有多麽引人入勝,然而這個故事本身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秋濯雪見伏六孤沒有出聲解釋些什麽,知他是默認, 不禁訝異起來。
這樣的怪嬰,秋濯雪曾經從古蟾那兒聽說過一例,那已是古蟾十分年輕時的事了。
那時古蟾才出名, 也有人帶着這樣的孩子來求過他醫治過, 那孩子的怪狀至今都讓古蟾難忘, 生得四眼四手四足,兩面相背, 好似兩個孩子活生生黏在一起。
縱然古蟾用盡辦法,這孩子始終未能成活,夫妻倆傷心欲絕, 帶着孩子的屍體回去了,也成了他人生的一大憾事。
将一個人剖做兩個, 倘若是在他處聽說, 秋濯雪定覺得是胡吹一通,然而他才見過伏六孤, 知道了藜蘆續筋祛毒的本事, 一時間也不敢肯定起來。
難道天底下當真有這樣的奇事?當真有這樣恐怖的醫術?
秋濯雪的腦海之中, 仿佛又出現了戚大娘那近乎仰望神佛般敬畏的神情。
“藜蘆大人自是不同的。”
過去的這幾十年裏, 秋濯雪不知道遇見過多少強敵, 面臨過多少九死一生的險境,要說害怕藜蘆, 自然是無稽之談,然而他仍然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湧過心頭。
一個人的醫術高明固然是好事,可高明到藜蘆這樣的地步,就難免讓人有些恐懼了。
半楓荷低頭撫了撫自己的長辮,神情複雜,想來這故事對她而言也甚是可怖,說出口來都覺得心驚膽戰。
越迷津聽得清楚,神色仍然沒變:“你是想說,這些年來,伏六孤除了這兩個孩子之外,就再沒與旁人多接觸麽?”
“是哩。”半楓荷很快回過神來,露出甜笑,“伏六孤鮮少與我們墨戎人來往,有人相求,他倒也幫忙,不過從不再往來。我想縱然風土人情有所變化,這心思往往也是相同的吧,喜歡什麽人,總是想與他親近,想給他幫忙的……”
原來如此。
越迷津點了點頭,了然道:“難怪你們會認為他心悅秋濯雪。”
“不然呢?”半楓荷笑得花枝亂顫,長辮兒都從肩頭甩脫下去,眼睛往秋濯雪臉上一瞟,水汪汪的,掩口道,“若不是他,難道喜歡的是個鬼麽?”
其實除了兩個娃娃,當然還有藜蘆,只是這個可能,別說半楓荷了,就連整個墨戎想都沒有想過。
當年伏六孤與藜蘆較勁,只言報恩的事,整個墨戎都傳遍了,伏六孤還因此險些被趕出去,他要是真喜歡藜蘆——或是喜歡墨戎中人,何必費這麽大的勁,吃這麽大的苦頭,甚至鬧到這種近乎翻臉的地步。
相較之下,自然是令伏六孤心甘情願留在墨戎求藥的秋濯雪更有可能,而為了心上人委曲求全,忍辱負重,也符合常理。
秋濯雪卻心下一動,當即回過味來。
是藜蘆!
秋濯雪恍然大悟,他當然看得出來伏六孤有些問題,也知道伏六孤特意晨起梳洗是為了去見一個特別的人。
只是他的确沒有想到,這個人居然會是藜蘆。
如藜蘆這樣的人,打交道已足夠讓秋濯雪頭疼,想到伏六孤居然對他心存愛意,秋濯雪的表情已變得有些一言難盡。
半楓荷飲了半碗茶,似還有些意猶未盡,不過仍很快停下了,她看向秋濯雪道:“閣下到此,我想必定是為了伏六孤吧?”
秋濯雪目光閃動,他固然強,卻也沒有傻到認為自己能強到直取墨戎:“一點兒也不錯。”
“閣下倒是情深義重。”
半楓荷的笑容更柔,絕口不提秋濯雪隔了四年才來到墨戎,她方才已領教過秋濯雪的本事,也體驗過越迷津的殺意,雖沒動手,但這個臉嫩的少年郎只可能更難纏。
這兩人已極為棘手,旁邊還站着一個完好無損的伏六孤。
威逼顯然不成,聖教可以殺死這三人,然而誰也不知道要付出多少犧牲,既要動殺念,就必須得斬盡殺絕,伏六孤一死,必然驚動藜蘆。
這可不是聖教想看到的結果。
“只可惜,無論二位如何情深似海,都無法感動藜蘆大人。”半楓荷放下茶杯,“伏六孤求藥足有兩年之久,藜蘆大人從未松口,依他為藜蘆大人多次試藥,其實也算償還了這麽久以來的恩情,閣下不妨看在他對你癡心不悔的份上,勸他早日回頭。”
伏六孤:“……”
秋濯雪:“……”
伏六孤一時間居然不知道半楓荷的這種誤會到底是好是壞,他只知道,秋濯雪一定什麽都猜出來了。
半楓荷前倨而後恭,無非是因為他們實力夠強,冷月銀泉又在墨戎邊緣,一些規矩尚且不必計較得太真。
當年伏六孤是傷重至極,因為機緣巧合才進入墨戎,秋濯雪與越迷津卻是擅闖,于情于理都的确是他們貿然上門,倘若率性再進,只怕就當真要打起來。
他是來解決問題,并非是來制造問題的。
“貴地的規矩,我等理應遵循。”秋濯雪沉思片刻,面不改色,“只是我還為一件事而來,不知道姑娘能否為我指點迷津?”
伏六孤震驚地看着秋濯雪,對他視半楓荷的話為無物的态度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
“請說。”半楓荷倒不怕他講理,只怕他不講理,驟然松了口氣。
秋濯雪将一盒花粉從袖中拿出,輕輕放在了半楓荷的面前:“是此物。”
“才第一次見面,閣下就送我胭脂花粉?”半楓荷臉色驟然一變,哪有送東西的人不知道東西是什麽的,她江湖經驗不少,語調略微不自然起來,“只怕伏六孤要吃醋。”
秋濯雪微微笑道:“他又用不上這東西,怎會吃醋?”
伏六孤忙為他助陣:“不錯。”模樣甚是狗腿。
半楓荷暗罵一聲奸夫淫,婦,又覺得不對,只是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詞來,就瞪着這盒花粉,笑道:“無論如何,送女子這樣的禮物,總難免惹人誤會,只是不知道我是否誤會了貴客的意思?”
“秋某并無贈情之意。”秋濯雪朗聲笑道,“半楓荷姑娘不必如此緊張,只是想請姑娘看看裏頭的東西,倘若姑娘喜愛,看完之後拿走也不妨事。”
半楓荷沒有去碰花盒:“也不是每個女子都精通胭脂水粉的。”
“半楓荷姑娘該不會以為裏頭是毒藥吧?”秋濯雪好笑道,“依我等的身手,實在不必做這樣下作的事。”
半楓荷笑道:“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幫不上貴客的忙。”
她話雖是這麽說,但卻沒有打開的意思。
秋濯雪頗為無奈,只得自己伸過手去,将花粉盒子對着自己打開了,這才又轉向半楓荷道:“秋某這樣做,姑娘能放心了嗎?”
半楓荷看上去幾乎要飛到牆上去了,好半晌見沒什麽動靜,才鎮定自若地重新坐下來,輕輕嗅了一下空中的氣味,蹙眉道:“這是……松骨鶴心的氣味。”
“松骨鶴心?”秋濯雪心下一動,奇道,“半楓荷姑娘認得這種香粉?”
松骨鶴心……不錯,花兒做成香粉之後,當然會另外換一個名字,更不必說換了兩處地界,峤南與墨戎,叫法不同也是尋常。
“認得啊。”半楓荷不解,“這種花兒多長在松樹旁,根心極豔,猶如鶴頂丹紅,氣味也很香濃,不過對人無害,因此我們稱之松骨鶴心。難道貴客就只是想問這個?”
秋濯雪沉吟道:“不知道姑娘可知曉中原血劫劍一事?”
“我對中原并無興趣。”半楓荷笑道,“貴客自己來自中原,卻來問我這個墨戎人,是不是問錯人了呢?”
嗯……她也不知情。
秋濯雪緩緩道:“那血劫劍上附有一種蠱蟲,中蠱者一旦接觸了這種松骨鶴心,就立刻興奮得不能自己,好似中了淫/毒一般,不知道半楓荷姑娘可有印象?”
“這……”半楓荷皺了皺眉,搖搖頭,“我墨戎的确精通蠱毒,可是這種用法,實在聞所未聞。”
之前的毒草三人對血劫劍一無所知,這半楓荷也同樣不知情,應當不是在撒謊。
秋濯雪本懷疑是墨戎連同血劫劍背後之人意圖颠覆武林,染指中原,如今看來,墨戎的巫觋大人只怕忌憚藜蘆還來不及,內憂尚在,顯然不可能再給自己添此外患。
大概是擔心秋濯雪不信,半楓荷又道:“松骨鶴心并非只有我墨戎才有,天下煉毒之人想來也不少,恐怕閣下是尋錯地方了。”
此事幹系墨戎與中原的關系,半楓荷話語間也慎重小心了許多。
秋濯雪站起身來走了兩步,若有所思,又将明月影的容貌體态還有武器形容了一番,問道:“半楓荷姑娘可見過這個女子?或是貴教近來有叛逃的教徒?”
“不曾。”半楓荷面無表情,“墨戎從未出現過此人,琵琶這樣的樂器,也并不多見。”
秋濯雪道:“可是這女子卻對墨戎頗為了解,甚至頭頭是道。如此說來,只怕是有人意圖栽贓嫁禍墨戎,卻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半楓荷的臉色微微一變,看起來似乎已有些坐立難安:“你不過是為尋伏六孤而來,不必撒這些謊來吓我!”
“半楓荷姑娘為何不想想,墨戎避世多年——”秋濯雪淡淡道,“若非是有人告知,我如何知曉呢?”
“這……”半楓荷咬了咬唇,已有些動搖,“我會上報護法大人,請巫觋大人裁決,你等雖可留在此地,但絕不準四處走動,得等我請示過巫觋大人再說。”
秋濯雪微微笑道:“姑娘自便,我等心系血劫劍,也望墨戎與中原不起兵戈,絕不會草率行事。”
半楓荷趾高氣昂而來,憂心忡忡而去,看得伏六孤目瞪口呆。
“濯雪……你……”伏六孤對着秋濯雪欲言又止,“你就這樣輕飄飄将血劫劍的事丢給墨戎去處理了?”
秋濯雪點了點頭。
伏六孤皺眉道:“你說的這個月影姑娘,我也沒有在墨戎見到過,有沒有可能她是騙你的?”
“月影姑娘當然沒有來過墨戎。”秋濯雪淡淡道,“我問之前就知道她不在這裏,更不可能是墨戎人,但是這線索一定是真的。”
伏六孤幾乎有點糊塗了:“啊?我聽不明白了,這是什麽意思?”
“你對我如此愛慕有加,幾乎人盡皆知。”秋濯雪忍不住笑起來,無視伏六孤的抓狂,“月影姑娘是何等的聰明才智,她若來過墨戎,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就難以達成了。”
“她的目的?”伏六孤問,“什麽目的?”
“她告訴我墨戎之事,為的就是這墨戎危機重重,我一旦為血劫劍擅闖,必然沒有什麽好下場。”秋濯雪道,“她想用墨戎困住我,又用武林牽制那幕後之人,好方便自己活動手腳,你想,她若來過墨戎,必然知道你的存在,也知道你為藜蘆所庇佑……”
伏六孤急忙揮手:“哎哎哎,我懂了懂了,你不必多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是你怎麽知道墨戎這條線索是真的?”
“阿衡啊!”秋濯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實在有些恨鐵不成鋼,“你難道沒有想過,一個沒有來過墨戎的聰明女子,為何能篤定墨戎危機重重,相信此地能夠困住我?甚至将自己的性命抵押在這上頭。”
伏六孤這才明白:“所以,這蠱一定是出自墨戎!她相信你一旦來尋蠱,就會有人出手針對你!”
“不錯。”秋濯雪點頭。
伏六孤忍不住摸了摸秋濯雪的頭,嘆息道:“還好這位姑娘雖然跟你差不多聰明,但運氣比起你來,實在是遠遠不如了,我想她一定沒料到還有我這張底牌!”
秋濯雪輕笑道:“阿衡,如此自賣自誇,多少會有些令人反胃的。”
“那現在怎麽辦?”伏六孤皺起眉來,“半楓荷未必說假話,可她在聖教裏的位置不高,要是真的是聖教做的,我恐怕待會他們就殺過來了?”
“看來我們別無選擇。”秋濯雪笑盈盈道,“只能一同前去拜訪這位藜蘆大人了。”
伏六孤嘆了口氣:“看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好吧,你等我收拾一樣,那兩個小鬼頭見我帶外人過去,一定有得鬧騰了,我得準備些東西哄他們。”
眼見着伏六孤進到廚房裏,秋濯雪才轉過臉來,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越迷津。
“在我看來,你聰明才智遠勝于她。”越迷津終于直起身來,看向秋濯雪。
秋濯雪正回味明月影的招數,仍覺是一環扣着一環,緊密相連,卻是自己不得不踩進去的陷阱,乍聞越迷津的話,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愣了愣才知越迷津是在說伏六孤那句“差不多聰明”的話。
若非是自己因為毒草三人想多管一手閑事,只怕會與伏六孤失之交臂,更會深入墨戎……
秋濯雪想到此處,仍覺一陣後怕,不免搖頭否認:“此言差矣,月影姑娘所布之局,甚是精妙,若非巧合,只怕我現在已栽在她手中。”
“她所知勝你許多。”越迷津輕輕道,“領先幾手下棋,算不上公平,你并沒輸,如此情況下,沒輸,足以說明你贏了。”
奉承的話,人人都愛聽,更不要說這是越迷津口中出來的奉承話。
秋濯雪并沒有拗他,只是低下頭輕輕一笑,倒也很歡喜:“是麽?”
“你的聰明。”越迷津道,“有時候,真是令人膽寒。”
秋濯雪臉上笑容微凝,面上仍是不動聲色:“這是……何意?可是秋某方才何處讓越兄覺得冒犯?”
越迷津搖了搖頭:“不是你的問題。”
只是方才忐忑不安的半楓荷,讓越迷津想起了昔日的自己。
秋濯雪只需要言語輕輕撥弄,表情柔柔變化,就能夠輕易掌控住一切,肆意更變人的想法與心意。
藜蘆能将一人分為兩者,輕易裁換人軀,固然可怖,然而說到頭來,仍是救人的本事。
正如秋濯雪一般,他的聰明才智足以掌控人心,亦是為了救人。
然而,也同樣令人為之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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