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與藜蘆対上, 是一件輕松又吃力的事。

輕松在于,他們兩個人都足夠清楚対方要做什麽;吃力在于,他們之間的角力并不會因為荊芥的離開而結束。

好在直到聖教衆人徹底消失在一線天之後, 藜蘆都沒有動手。

秋濯雪在心中松了口氣,他雖然說得信誓旦旦,但是藜蘆的心思實在難以捉摸, 不到最後一刻,他也不敢放松警惕:“多謝藜蘆大夫給秋某一個面子。”

“不必,我要是動手。”藜蘆說話一貫幹脆利落, 連半點虛與委蛇都不甘願, “你一定會動手。”

哪怕秋濯雪現在還有求藜蘆, 可在聖教中人已經選擇撤退的這個節骨眼上,他絕不會眼睜睜看着藜蘆殺人。

秋濯雪笑了一聲:“得饒人處且饒人, 無論聖教目的如何,皆已暫時打消了。”

藜蘆望着他:“你與伏六孤當真是一模一樣。”

秋濯雪挑起眉毛:“藜蘆大夫似乎深受其擾?”

藜蘆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冷漠道:“縱然是無關緊要之人, 他仍抱存憐憫之心,哪怕那人曾與他有隙, 哪怕會損害己身。你雖較他聰明一些, 但本質上與他是一樣的人。”

他既沒有覺得這是好事,似乎也沒有覺得這是什麽壞事。

秋濯雪實在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是一句誇贊, 只好微微一笑:“這世道, 能信任別人不易, 能得到信任, 也從來不易。”

藜蘆奇異地看了他一會兒, 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 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臉色微微放柔了些許。

縱然這神情在他臉上只是瞬息而過,可仍讓藜蘆看上去鮮活了許多。

秋濯雪暗暗揣測他大概是想起了伏六孤的事,最終藜蘆淡淡道:“你随我來吧,有關澹臺之事,我可以盡數告訴你,只是時隔太久,我也未必全都知曉。”

這讓秋濯雪大大松了口氣:“秋某多謝藜蘆大夫顧全大局了。”

其實方才聽荊芥所言,秋濯雪已經意識到藜蘆為什麽會出手了。

神木鼎乃是澹臺先祖所造,他持墨蓮而來,提出了要求,聖教未遂他的意願,于是他轉而向藜蘆索要一只毒蠱。

紀書琴的時代早已經過去數百年,江湖都不知道更變了幾輪勢力,在這樣長久的光陰之下,墨蓮居然還擁有當年相同的效力。

這足以說明不管是澹臺後人或是墨戎,都相當謹慎小心地対待着這段關系,不敢肆意破壞。

恩義本就兩難全,要是藜蘆當真不願意說,秋濯雪其實也能理解。

更何況,以藜蘆的為人,只怕世上無人能逼他說出他不想說的事。

“不必,聖教那群草包已将秘密徹頭徹尾暴露給你知曉,縱然我藏藏掖掖,也無任何益處。”藜蘆已邁步往回 ,冷冷道,“更何況,以你的本事與心性,為了得到更多的消息,想來一定會選擇拜訪青槲。”

秋濯雪随後跟上:“藜蘆大夫不願意我見到巫觋青槲?”

“你問得倒是直接。”藜蘆輕笑一聲,“青槲剛愎自用,愚不可及,又頗為多疑。在此之前,你也許還可借我為敵,與聖教聯手,換取自己的一條生路;然而今日之後,你再去見他,除非帶上我的人頭,否則必死無疑。”

秋濯雪沉默片刻,忽道:“我要是死于巫觋之手,阿衡必然不肯善罷甘休,為我報仇,如此一來,連帶着藜蘆大夫也要動身,藜蘆大夫可是此意?”

這次藜蘆沒回答,只是采下了幾朵醉夢花。

回到竹屋之中的藜蘆并沒有立刻說起往事,而是走到後廚之中開始為受驚的雪蠶與赤砂熬煮湯藥。

他対這兩個孩子看似無情,似又有所關懷,対伏六孤似也如此。

秋濯雪再怎麽着急,也不會比安撫這兩個孩子更為急切,更何況他方才與藜蘆対峙許久,每塊筋骨都緊繃着,蓄勢待發,聖教至多不過算得上他們対弈時的棋盤,半點沒能為他消減藜蘆的壓力,因此趁機尋了一張躺椅休憩。

也許是這兩日太緊張,又或許是醒神的藥物在身體裏逐漸消退,秋濯雪本只是想養養神,卻很快就睡着了。

他似乎做了個好夢,可夢中具體有什麽,卻實在想不起來,一切都如霧裏看花,隐隐約約地并不分明。

在将醒時,秋濯雪看見了一條晃晃悠悠的小船,沖破荷塘,驚起漣漪,船上有兩個人。

秋濯雪醒來的時候,月亮已經出來了,萬籁俱寂,在這幽幽的醉夢花海之中,聽不見半點聲響。

而越迷津正坐在邊上,依靠着牆,安靜無聲地熟睡着,如同一把塵封多年的劍。

在忙忙碌碌的時光裏,秋濯雪很少有機會這樣打量着越迷津,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他們二人之間相識的時間實在過于短暫,卻又太過深刻,經由七年的時光發酵成一壇醇香的酒,滋味酸澀,卻又令人難以忘懷。

也許是秋濯雪的目光過于直接,越迷津的眼睛很快在黑夜之中亮了起來,他慢慢擡起頭來,冷冷地看着秋濯雪。

“越兄休息得如何?”

秋濯雪的聲音帶有剛睡醒的慵懶之意,他忽然感覺到一點奇妙之處,藜蘆縱然危險,卻也難如越迷津一般,能屢屢用言語刺傷他。可他好似半點都學不會教訓,遇到越迷津時,甚至連筋骨都在放松。

“不怎樣。”越迷津眯了眯眼,“你之前睡着了。”

秋濯雪忍不住吃吃輕笑起來,故意拿腔作調:“哎呀,此等大事秋某居然一無所知,倒多謝越兄提醒了。”

這話裏戲谑意味太濃,越迷津皺起了眉頭,還是繼續下去:“現在輪到藜蘆睡着了。”

“這句話的意思是……”秋濯雪坐起身來,沉吟片刻,忽然大驚失色,“難道越兄是想建議秋某去擾人清夢?這恐怕不好吧。”

越迷津不動聲色地打量他:“你的精神很好。”

“确實不差。”秋濯雪道。

越迷津想了想,忽然從懷裏拿出個大肚藥瓶,自己先倒出一粒藥丸服下,然後遞給他:“這是藜蘆給的,吃一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這樣沒頭沒腦的作風,還真有越迷津的風格。

秋濯雪并沒有問是什麽藥丸,而是很快服下一粒,只覺得清涼之意在口中散開,連帶着大腦也清明起來,好似吃了薄荷葉一般,可要說有什麽作用,卻沒感覺到。

直到兩人走入花海之中,香氣再叫人感覺不到懶洋洋與飄飄然,秋濯雪方才明白過來,這才是醉夢花與忘憂草的真正解藥。

今日月色極美,越迷津只管悶頭往前走,秋濯雪不知他要帶自己到哪兒去,卻也樂得跟在後頭,左顧右盼,覺得這醉夢忘憂之地于幽夜之中,別具一番風情。

不知走了多久,越迷津忽然止步,秋濯雪才發現這忘憂之地遠比自己所想得更大,除了一線天這個入口之外,兩面被高山石壁所阻,還有一面乃是深不見底的山谷,人自上往下望去,只見雲霧缭繞,難以見底。

越迷津找了一個避風之地坐下,又招手讓秋濯雪坐在自己身邊,還不待秋濯雪出聲,忽然聽見山谷之中傳來幽咽呼嘯的風聲,風聲起起伏伏,似穿過山崖間隙,轉變音調,奏出截然不同的音階。

這自然之音,當然毫無半點技巧,時如老妪尖利的長嘯,時如老翁滄桑的歌聲,荒腔走板之處更是不必贅言,卻偶然也可得些許悅耳的片段,西面八方地湧來,似随時要掃蕩開這層層雲霧。

“你喜歡嗎?”越迷津轉過臉來問他,見秋濯雪眼睛微微發亮,探頭往深谷底下瞧,只覺得心髒微微發緊,又不明白為什麽。

秋濯雪笑道:“這地方真是有趣,不知道叫什麽?”

“鬼音谷。”越迷津說,“我晚飯時問過伏六孤,他說幾百年前墨戎曾發生過一場瘟疫,當時得病之人都被抛入這座山谷之中,因此墨戎人認為,這兒的嘯聲都是這些死去的人發出來的。”

秋濯雪本還覺得自然造化甚是奇妙,聽了這樣的傳說,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越兄大半夜……帶秋某來見鬼?”

越迷津不以為然:“冤有頭,債有主,又不是我們丢人下去。”

秋濯雪只好點頭:“……越兄說得甚有道理。”

他們倆坐在石頭後,欣賞了一會兒山谷的鬼哭狼嚎,又看了一會兒月亮,秋濯雪想到越迷津那句“不是我們丢人下去”,忍不住低下頭笑起來。

越迷津納悶地看着他笑了一會兒,忽然道:“比起聖教,藜蘆的确更好一些。”

“哦?”秋濯雪歪過頭望着他,“越兄何出此言?”

越迷津淡淡道:“機巧功利之徒,固然能争得一時利益,然而卻不利長遠。我雖然沒有見過青槲,但是他手下竟能挾持小童作為手段,可見不是什麽磊落之人。底線一旦放寬,就會永無休止地墜落深淵,世人大多利己,這種手段遲早反噬己身。”

“不錯。”秋濯雪贊道,又打量了一會兒越迷津,“不過,越兄這是在安慰我嗎?”

面対聖教時的藜蘆,的确驚人的可怖。

越迷津并不回答,而是頓了頓,轉變了話題:“我當時說你聰明得令人膽寒,你是不是很不開心?”

“确實有一些。”秋濯雪眨眨眼睛,還是沒能撒謊,他嘆息着點了點頭,“你分明原諒了我,可這句話卻令我感到不安,好似你根本沒有打算原諒我。”

越迷津欲言又止,秋濯雪等了他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我知道這需要時間,是我太過心焦了一些。”

“老道士曾經告訴我說——”越迷津看着他,又再望向鬼音谷,很輕地說道,“倘若別人対不起我,我要麽選擇了斷,要麽選擇放下,無論我做什麽決定,最重要的是放過我自己。”

秋濯雪曾經聽越迷津提起過這位老人,知他在越迷津心目中的地位極其重要,不由得凝神細聽。

“倘若我対不起別人,縱然別人原諒我,可是做錯就是做錯。”越迷津淡淡道,“人一輩子難免犯錯,卻絕不可因此而随意犯錯,要将這教訓牢牢記住。”

秋濯雪輕輕“啊”了一聲,說不出是嘆息,還是愧疚。

在正午時分,越迷津與伏六孤交談,令他忽然意識到了極致命的一點,愛情與友情本就不同,他已經徹底越軌了。

一直以來,越迷津始終認為秋濯雪対自己不起,然而說到頭來,他從不是越迷津的什麽人,倘若這真是一筆交易,他也已付出足夠多的報酬。

真正糾纏不休的人是越迷津,是他一廂情願地認定秋濯雪不同,從始至終不肯放下。

這些事,本清晰可見,只不過越迷津七年來從沒有去想過。

“可是人心往往比這道理複雜許多。”越迷津道,“其實你待我已很好,又対我有救命之恩,無論你希望我做什麽,你都已遠遠超出了本應付出的。只是我索要得太多,因此并不甘心……”

越迷津的口吻仍然真摯,又十足誠懇,他所說的每個字都足夠真心,真心到令秋濯雪幾乎無法回應。

“這不是你的錯。”

秋濯雪花了許多功夫才說出這一句話來,冥冥之中,他驟然感覺到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緩慢而堅定地準備消失在自己的生命當中。

就如同知曉越迷津殺死萬毒老人的那個瞬間一般。

秋濯雪開始感到不安,然而他不明白為什麽,分明越迷津就坐在眼前,分明他們已徹徹底底地開始交心談論過往……

他平生頭一次如此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失去的,也不知道該如何挽留。

秋濯雪蒼白地說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你明白,所以包容。”越迷津仍然平靜,他望着秋濯雪的目光也同樣不可動搖,“這就是我所犯的錯。”

冷寒霜也好,聖教中人也罷,任何人冤枉你誤會你責備你,你都不會放在心上,因為你理解他們的感受,你明白他們的恐懼,你了解他們的痛苦……

越迷津也不過是其中一個。

秋濯雪并非是越迷津糾纏七年的噩夢,正相反,他太好,好到從無過錯,好到幾近完美。

如今,夢該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寫了一大堆想回答讀者的問題,但是寫起來好幾百字,就幹脆删掉了。

就簡單提一下吧:

世界上的人就是有好有壞,不過秋哥很強,所以不要害怕。

現在明确彎的只有伏六孤一個,在沒有寫明的時候,請默認他們都是直的,直的意思就是男人只喜歡女人,女人只喜歡男人。

喜歡秋哥的女性有(半楓荷就算半個),前面就提到過有很多女孩子為秋哥争風吃醋,後來秋哥跟慕花容傳緋聞,自己又有所注意,所以現在看起來沒什麽人。

其他的應該沒什麽了。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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