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冬]“願遠離憂愁,陰影,恐怖”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送來的明信片被置于佩爾戈萊西的墓碑前。林勃冬日的凍雨與寒風的洗刷,很快讓畫片上的圖案與文字消失殆盡。當那不勒斯與安科納的海濱風格僅剩下宛如淚痕般若隐若現的空白時,樂團的樂手們相告此時佩爾戈萊西已經收到這份朝思暮想的家鄉禮物。

以盧梭敏感過人的個性,阿爾比諾尼拙劣的表演或許沒有蒙蔽他。盧梭或許僅是感受到不祥,而不願意戳穿。

二/戰的陰雲籠罩着林勃,協會的運輸越發顯得宛如空中投遞。寫滿自相矛盾噩耗的報刊飄散到這個孤島上。再也沒有任何對私人的來信。拉法耶特,唯一常駐在林勃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也常常離開林勃。他可憐的小馬克西米裏安,常常站在林勃的渡口,朝協會方向的汪洋張望。

拉法耶特憑空失蹤一段時間後,會突然出現。盡管回憶錄實體化個體都具有幾近無盡的自我痊愈功能,但拉法耶特似乎在戰地醫院裏受了過多的傷,以至于他出現的時候,總是戴着繃帶。

這時,小馬克西米裏安總是會焦急地沖上前去。拉法耶特只是說,“你忏悔你的過往,恐/怖統/治讓無數法國人失去生命。但僅僅考慮二/戰的任何一部分,那些比你更應忏悔的人,卻以繼續大開殺/戒為榮。僅說他們人性泯滅,這個描述過輕。”

失掉天堂,比自始以來即生活在地獄之中更為痛苦。

絕望的折磨,都來自于對曾經希望的懷念。

小樂團的生活變得出奇的平靜與毫無變革。每周日,他們為林勃的人們上演一場室內音樂會;其餘的六天,他們為下一周而準備。日複一日。無聊,煩躁,絕望。

“阿爾迪維瓦……阿爾迪維瓦?”當這個異常漫長煩悶的午後進行到幾近無法忍受的時候,貝內代托·馬爾切洛忽然喃喃自語道。

随着人數的減少,為維持演出的進行,倒黴的意大利小樂團将同樣不幸的德國同胞(善于長笛的約翰·約阿希姆·邝茲/Johann Joachim Quantz,阿爾比諾尼和維瓦爾第的好友Pisendel/皮森代爾等)也拉了進來。但樂團的排練廳仍變得越發空曠。愈發頻繁的傷病更讓排演雪上加霜。

今天下午,由于人數不夠,他們又取消了排練。

“安東尼奧,貝內代托在呼喚你哦。”阿爾比諾尼掃視了一下馬爾切洛桌上的筆記本後,說道。

維瓦爾第放下手中的琴(他正在練習)。“将我姓氏的音階颠倒?”

“《流行戲劇》假托的出版者阿爾迪維瓦/Aldiviva 。”在此之前,貝內代托·馬爾切洛幾乎沒有和維瓦爾第有過過多的交談。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就在于這本1720年威尼斯出版的《流行戲劇》,作者貝內代托·馬爾切洛指名批判維瓦爾第歌劇創作的無能與其作品的高度模式化。“聽着,我……”

雖然看似再明顯不過的挑釁,但維瓦爾第還是來到了貝內代托·馬爾切洛的桌前,坐在了阿爾比諾尼的身邊。貝內代托有點詫異,對他莫名的提議紅發神父并沒有大發雷霆。“聽着,我僅是希望你能夠回憶一下那本書的內容。”貝內代托說道。

維瓦爾第揚了揚眉毛,略為不屑。“我記得那封面。對的,我被描繪成一個戴着神父帽子的小天使,在貢多拉的船尾拉小提琴……我很高興,我竟然是小天使,而不是什麽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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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想将你描述成紅毛大猩猩的,無奈似乎這樣的形象站在船尾,貢多拉只有颠覆的份兒。”貝內代托似乎沒有一點感謝,他将這些記錄到他的本子上。

18世紀初,威尼斯最負盛名的聖安吉洛劇院,在表面的風光下,其管理層幾乎是一鍋粥。劇院的所有者馬爾切洛家族,經理人維瓦爾第,簽約作曲家阿爾比諾尼幾乎為各類事宜:音樂,收入,訴訟,財産……争論不休。《流行戲劇》不過僅是這場風暴的一個小小高潮。

天知道為何貝內代托又提起這件事。只是因為無聊?但既然他提起了,後者就很願意奉陪。

“歌劇的作曲家不需要具備作曲的任何常識……”維瓦爾第說道。

“歌手們不需要會讀會寫,甚至也不必發音标準——我道歉,但當時身兼歌手的我記憶最深的就是這個。”阿爾比諾尼插嘴道。

貝內代托停頓了一會。

“我并非挑釁,讓你們回憶這些……”貝內代托說道,他的語速比往常緩慢很多,“我只是……在這兩個世紀後的今天,我正在失憶。我甚至連《流行戲劇》這樣主要的工作都無法記住。”

“我……”維瓦爾第一時語塞。

他和阿爾比諾尼顯然沒有察覺到馬爾切洛的意圖;原本他們已做好大吵一架的準備。

“我感到抱歉,在林勃的這些年間,我們之間從來冷言冷語,而其中大部分皆因為我的冷淡。但我并非那樣抱有成見的人,安東尼奧。我僅僅是習慣于嚴肅與諷刺而難以展現我其他的情緒。”貝內代托低聲說道。

面對貝內代托突然的讓步,維瓦爾第不禁無地自容。稍後,他說,“你不必為難自己。”并試探着将手伸到貝內代托的筆記本上,“你為藝術而藝術的初衷沒有錯誤,是我考量過多的金錢。自我抄襲、過分簡化,我确實犯下很多錯誤。而且,失去了批判與嚴謹的貝內代托·馬爾切洛,也不再是馬爾切洛。”

“失去了不斷自我抄襲的活力的安東尼奧·維瓦爾第,也不再是維瓦/Vival(意語中活力的意思)。”阿爾比諾尼打趣道。

貝內代托沒有接過維瓦爾第伸來的手。他看了看阿爾比諾尼,他知道阿爾比諾尼岔開話題僅是不希望自己被牽涉進來。但此時貝內代托不想這麽做。“托馬索,我也想向你道歉。因為你在林勃時常和安東尼奧在一起,我一度惱火,認為你背棄了我們不為取悅權貴而創作的宗旨,因此拒絕你多次。但我沒有認為你是叛徒,真的。”

誰也不知道為何貝內代托·馬爾切洛在這個普通的午後突然說起這些奇怪的話語。維瓦爾第和阿爾比諾尼面面相觑,而貝內代托似乎也不再理會近在咫尺的兩人,低頭佯裝看剛記錄的筆記。

“貝內代托,你真是個大好人,只是太嚴肅!”終于,阿爾比諾尼打破了這尴尬的寧靜。笑着,他用手臂挽住馬爾切洛和維瓦爾第,“我們應當是,也就是,威尼斯永遠的好朋友。”

1941年6月起,軸/心/國聯合入侵蘇/聯。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地面戰争開始。在一系列永無寧日的戰争訊息的壓迫下,林勃的氣氛越發壓抑。

“上主

請用您的仁慈憐憫我

您寬大的仁慈去除我的愧疚

請再次洗脫的我愧疚

并免除我的罪過”

“安東尼奧,安東尼奧!”突然一陣歇斯底裏的呼喊打斷了神父的晨間禱告。維瓦爾第放下手中的日課經。只見亞歷山德羅·馬爾切洛奔進教堂,抓住了神父的衣襟。

“亞歷山德羅!您怎麽了?”維瓦爾第說道。

“我……我找不到我的弟弟貝內代托……”亞歷山德羅顫抖着說。

阿爾比諾尼也随之跑了進來,“整個修道院和後山都沒有……”

“不,不,他只是迷路了……昨天傍晚他說他希望外出到山間散步……并叫我不用擔心他……我……我會找到他的……”亞歷山德羅幾近不能言語。

“亞歷山德羅,不要擔憂,我這就和你們一起……我們分頭尋找……”維瓦爾第托住亞歷山德羅癱軟的身軀,“他會回來的,會的……!”

三人在林勃展開了尋找。

但其實阿爾比諾尼和維瓦爾第都知道貝內代托·馬爾切洛不會再回來的。

逝世于1739年的貝內代托·馬爾切洛,在兩百多年之後的1941年的某個冬夜,離開了他的哥哥,消失在寒冷與黑暗之中。或許是堅毅的性格使然,貝內代托不願意像佩爾戈萊西那樣,在衆人的悲戚中,躺在床上漸漸死去。貝內代托只是希望自己默默地、無聲無息地離去。

那個空蕩的排練廳的午後,那些他對阿爾比諾尼和維瓦爾第所說的略微奇怪的話語,是他對這個人世的告別。

**************************************************************************

1942年,北/非/戰/役、斯/大/林/格/勒/戰/役。

1943年,西西裏島戰役、庫爾斯克會戰。

1944年,法國第二戰場開辟。

1945年1月。

極不和諧的開端:純一度/ a unison pitch,小二度/a minor second,三全音/tri-tone。之後是第一個B小調和弦。極柔版,加劇主題的折磨和痛苦。

阿爾比諾尼無法忍受,他來到排練廳。

維瓦爾第正在拉小提琴。

“安東尼奧……這不是你的風格。”

“不,這是我的作品,聖墓/al Santo Sepolcro。”維瓦爾第沒有停止。主題的展開帶來極不穩定的和聲。接着是快板,快速的音群在一應一答中在相似的音域進行。

“快停下,我不願意再聽到這樣的旋律了!”阿爾比諾尼捉住維瓦爾第的琴弓。失去琴弓的維瓦爾第以一段即興的快速撥弦表示抗議。

“難道它變得如此令人生厭是與聽衆沒有關系的麽,托馬索?難道你認為此時的我還應該在演奏‘歡樂’/Op.8 No.6 RV180、‘春’/Op.8 No.1 RV269或者‘金翅雀’/Op.10 No.3 RV428麽?!”維瓦爾第說道,他原本冷漠的臉龐抽動起來。過了一會兒,神父掩面而泣。

“不,不,安東尼奧……”阿爾比諾尼趕忙上前抱住維瓦爾第,“我……”

“我的痛苦,不是因為你的評論、也不是因為今天的任何事……”

“我明白……這幾年,一切都面目全非支離破碎……同伴的接連離去,協會的不聞不問……在與世隔絕的荒島上默默等待死亡……!”

“托馬索……”神父無力地依靠在歌者的懷中,“有朝一日……我們會不會失去所有的人格……只剩下我們的名字和作品的标題……”

“不……安東尼奧……會比那更糟……”阿爾比諾尼晶瑩的淚水從維瓦爾第美麗的紅色長發上滑落,“一切都是風……風随機排列了字母,變成一個毫無意義的單詞……它對于別人都沒有意義,甚至連擁有他的這個人都忘記了它的含義……”

無力的擁抱和絕望的啜泣。

“……托馬索,托馬索!”忽然,維瓦爾第掙脫阿爾比諾尼的懷抱,他拉扯搖晃後者的外套,“你還記得嗎?在貝內代托和我們在一起的最後那個午後,你對我說,‘失去活力與熱情的安東尼奧·維瓦爾第,也不再是維瓦/Vival’……”

“是‘自我抄襲的活力’,不道德的神父……”阿爾比諾尼強擠出笑容。這讓他因悲傷扭曲的臉更加不忍直視。

“不,不,”維瓦爾第說道,他近乎泣不成聲,“我們應該振作……死亡,自然是件傷心事,但這個世界充其量不過是條淚谷,既然他已經感受到天堂永恒的快樂,何必要抱怨呢……?!我們應當祈禱,祈禱戰争早日結束……當世人的喜悅降臨的時候,無論我們身在何處,我們自身的悲恸都微不足道了……”

維瓦爾第從排練廳的櫃子裏拿出他的樂譜本。“看這個,托馬索……‘願遠離憂愁,陰影,恐怖’……!歌唱這首經文歌吧,托馬索,就算是為我們自己歌唱也可以……!”

阿爾比諾尼打開樂譜。榮耀經前的經文歌。維瓦爾第也夾起小提琴。

當悲憫而滿懷希冀的音樂響起時,歌者也開始歌唱:

“願遠離憂愁陰影 恐怖

苦難的命運不公的命運

願遠離戰争瘟疫 憤怒 暴虐

武器和盔甲永恒的死亡

烏雲與閃電皆褪去

天國的恬靜之光照耀四方

它讓繁星閃爍

它讓土地到星辰間的每一個靈魂

歡喜而活躍

至天而降天國之音

洗脫我們

帶走不幸

照耀真理之光

您是無畏的領袖

傳播您的光芒

哈利路亞”

正當他們行将結束之時,林勃的大地忽然搖晃起來。維瓦爾第和阿爾比諾尼來到山野上。

林勃的可憐人們,這些候選者們,看到了他們從未見過的景象——林勃那一成不變的天空之中突然漂浮着若隐若現的倒影,伴着土地的顫抖和轟鳴……天空在斷裂,林勃和協會所在的次元出現了裂痕。在慌亂之中,林勃天空新增的暗色裂紋之中,似乎出現了什麽,遠方城市的海市蜃樓?現世戰場上的斷壁殘垣!

現世,協會和林勃,以及彼岸世界,在這世界災難摧枯拉朽的破壞之下,終究失去了應有的界限。

*************************************************************************

“各位林勃的居民,”拉法耶特的聲音從林勃的廣播系統中傳出,“再次強調:由于戰争影響,人類共同回憶錄受到巨大損害,人類共同回憶錄實體化個體聯合協會與林勃所在地結界已被破壞,林勃已和現實世界相通。協會希望,所有林勃的居民/候選者們不要前往林勃,不僅僅是因為你們外出即失去保護,也是因為,候選者們只有在林勃內可見,現實世界的人類無法看見你們。謝謝諸位的合作。”

這樣的廣播已播了一月有餘。

“另通知最新消息,今日(1945年2月13日)開始,盟/軍對德/國德累斯頓開始大規模轟炸軍事行動。”

候選者們本身的構造極度不穩定,不像回憶錄實體化個體依附于整個人類共同回憶錄,他們只是依靠在他們還留在世上的文獻上。随着文獻的湮滅,他們本身的記憶與存在也逐漸消褪。

“德累斯頓……德累斯頓……”阿爾比諾尼躺在病榻上喃喃自語。

自從2月初德累斯頓大轟炸開始後,他已經這樣快兩個月了。

屋外,林勃大地與蒼穹不安地抖動還在繼續。

“安東尼奧,你快和托馬索說說話吧……”多梅尼科·斯卡拉蒂說道,“托馬索他……”

“為什麽,為什麽只有當我乃以維系的記憶消失的時候,我才對它們儲藏的地點了然于心……”看到維瓦爾第,阿爾比諾尼突然坐了起來。他猛抓着自己襯衫的心窩位置,看起來無比痛苦。

“你都在胡言亂語什麽呢……”

破舊的修道院又抖動了兩下。現實世界的孔道裏傳來不安的轟鳴聲。

“我感受得到……那些我那留存在人世的回憶,那些文獻,它們被擊中,被點燃……它們在燃燒……灰燼,灰燼……安東尼奧……都是灰燼……”

“快想些快樂的事情吧,托馬索……!”維瓦爾第拉住阿爾比諾尼的手,靠于自己的臉頰上。同樣有大量資料在德累斯頓,維瓦爾第感受得到這種存在逐步煙消雲散的痛楚……就像,就像一個雪人,在太陽的炙烤下,慢慢地融化……

“托馬索,快想想你美麗的瑪格麗特·萊蒙迪/Margherita Raimondi,你曾經告訴過我,你們動人的二重唱……”

“她1721年去世之後,我再也沒有歡樂……”

“托馬索……請想想你們的孩子們……”

“當我在我生命的最後十年,由于糖尿病的折磨而卧于床上之時,他們——”阿爾比諾尼欲言又止,突然變得狂躁不安。“不,不,不!為什麽,為什麽我竟然能夠遺忘得這麽快!那些未曾出口的話所維系的記憶……難道,難道……”

随着德累斯頓的燃燒,阿爾比諾尼後半生的記憶就這麽煙消雲散。

維瓦爾第懷抱着逐漸失憶的阿爾比諾尼。斯卡拉蒂拿來了手帕為阿爾比諾尼擦去淚水。

但是阿爾比諾尼不需要,也不能夠被安慰。

他無法忍受這種慢慢被消除的存在。

一個前所未有的怪異念頭在他已所剩無幾的腦海中産生——這甚至不是他的意志,僅是他殘破不堪的回憶錄內核,在最終的毀滅前,自救的本能。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開始,第七章到第九章将開始小說第三部分《冬》。這是一個章比一章虐的部分,大家做好準備了麽?

可憐的貝內代托·馬爾切洛終于被我寫死了;限于小說篇幅,我不能詳細講述他的故事。

不知道讀者有沒有困惑,為何小說裏貝內代托和亞歷山德羅這兄弟倆基本不怎麽在一起呢?甚至他們幾乎就沒有同時出現?歷史上,貝內代托身為貴族,卻娶了他的女學生(也是位歌手)為妻,這是不合法的;貝內代托去世後,他的妻子由于馬爾切洛家族阻擾,沒有辦法分到遺産,于是和亞歷山德羅展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法律訴訟。考慮到這一點,我沒有把他們倆描寫得很好,但是從最後亞歷山德羅尋找貝內代托的經歷上看,哥哥或許想尋求弟弟的原諒,但已經為時過晚了吧。有時間我或許會在以後的文章裏為此寫個番外的……

我很好奇,為何那個時候音樂家們天天都愛和自己唱歌的女學生搞在一起呢……(看向馬爾切洛、阿爾比諾尼和維瓦爾第……)而且一對比,我越發覺得維瓦簡直就是渣男(不僅是因為他明知道不能給她們未來還聊聊我我,而且還在于他一搞一大群= =【超大霧人家才不是那樣的喂),而且這種糟糕的情感還随着我小說的劇情的進行而與日俱增,實在是太不好了……

下一章是一個很特別的篇章!準确地說,是完全阿爾比諾尼中心的番外篇,而且也是整個小說唯一純架空的一章!終于不用寫維瓦爾第這個渣男了哦哈哈哈哈哈【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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