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春]“一日煎熬之生活 已成過去”

在皮森代爾和斯卡拉蒂的照料下,阿爾比諾尼漸漸複原了。“複原”,林勃的人們都是這麽傳言的,盡管皮森代爾和斯卡拉蒂都知道,曾經的那位熱愛歌唱、撫慰人心的威尼斯小夥再也不會回來了。

阿爾比諾尼,随意披挂的長袍,随意搭理的頭發,在林勃漫無目的地游蕩。他不再歌唱,不再演奏,不再創作,也不再歡笑,不再悲哀。失卻性格,失卻人格,也沒有脾氣,空蕩蕩的軀殼默默地移動。

往日冷清的匹克普斯/Picpus隐修所門口現在卻變得熱鬧。在這處林勃最靠近港口之地,林勃的居民們竊竊私語。林勃塵封幾近十年和協會的通信往來最近恢複了,協會的使者們送來了除了必須的生活物資、書刊雜志外,來自協會的私人之間的消息。協會的館長們和契約管理者竟然來得如此之多之齊……歷史罕見。

僅僅像随着洋流漂流的魚群,阿爾比諾尼朝人群聚集的港口灘塗走去。周圍的熱鬧與紛亂,一切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協會的使者們和林勃的居民在交涉,解釋這麽些年間幾近無理傲慢的怠慢,其實源于戰時救援和戰後重建的無奈;林勃的居民們滿腔怒火,但很快就被最近通信的結果所平息:那些有幸在消滅之前拿到協會所挂念之人音信的人們就地讀起信件(即便可能已是幾年之前寫就的);還有的人們,拿着将要轉交的信件暗自垂淚,因為收件人已然不在。

阿爾比諾尼僅是漠然地看着。人世間的喜樂與悲哀,已然與他無關;既然已經知曉自己的命運,又為何再為此耗費情感。

協會送來的私人物品幾乎很快就被領完,不,準确地說,是那些有幸得以送出的私人物品。還有大量的物資依舊靜靜地放在協會的小車上……本該被欣然認領的包裹,因為戰争的阻隔,而永遠地被錯過了。

林勃的居民們不願意看那些讓他們追憶起不堪離別的名字,他們遠離那些被遺棄的包裹。協會的使者們還在小車邊徒勞地等待……

踏着港口搖曳的蘆葦,阿爾比諾尼的雙腳在泥土上印下一個一個虛無搖晃的印跡。向冬日被凍僵的飛鳥,他無聲無息而又毫無意志地來到這些被命運錯過的包裹身邊……

一個正方形的包裹吸引了他,僅僅由于它古怪的形狀和畸形的大小。幾份年代不同的信件和這個正方形的異類捆紮在一起,表示它們來自于同一個寄件人。

阿爾比諾尼的興趣喪失了。他擡起頭,向別處走去。

“阿爾比諾尼先生……是阿爾比諾尼先生嗎?”

一個急切響亮得厭煩的聲音在呼喚他。阿爾比諾尼慵懶地回過頭。

盧梭正關切地望着他。他為阿爾比諾尼的出奇冷漠感到詫異萬分。

熟悉的面孔。阿爾比諾尼想。僅此而已。

“阿爾比諾尼先生,請留步。這裏有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先生寄給您朋友的信件和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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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熟悉的名字。阿爾比諾尼接過盧梭遞來的包裹。面無表情。

“麻煩您遞交給您的朋友維瓦爾第先生……”

還是很熟悉的名字。阿爾比諾尼朝包裹表面草草地掃了一眼。

ANTONIO VIVALDI

幾個字母的熟悉排列。他似乎想起了什麽。

“我代表協會表示深重的歉意,正如您所見,這些信件其實來源于這8年間的不同時間。最近的包裹是這周包紮的,最早的一封則是1940年年初的……”

阿爾比諾尼沒有在意盧梭的道歉。奇怪的往日景象在他的腦海中緩緩浮現。在扭曲糾結的圖像中,他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這個叫做安東尼奧·維瓦爾第的人曾經是他在林勃最好的朋友,以及這個人曾經是如此絕望地等待着巴赫先生的回信,并且用更多沒有回信的信件換回更深的絕望。

“正如您剛才聽到協會會長牛頓先生所言,由于戰時救援和戰後重建的異常緊迫,協會才不得不在二/戰年間,以及在戰後這幾年,對林勃采取了可怖的怠慢與忽略政策……”

他有多久沒有見到他這位可愛的朋友,聽到他演奏可愛的音樂,看到他可愛的笑容……從什麽時候起,這位朋友不再在他床邊,為他朗誦他的日記;從什麽時候起,樂團再也聽不到這位朋友曼妙華彩的琴聲……

“因此盧梭先生在此懇求阿爾比諾尼先生和您的朋友們能夠原諒協會這些年的作為。我為這一舉動可能給您和您的朋友們帶來的傷害表示道歉……”

盧梭還在啰嗦……但是阿爾比諾尼卻不再聆聽。已經是1947年12月了,他的朋友已然在林勃度過的第206年(一般而言,大約距離他們死亡日期的200年後,林勃的候選者們就會被強制消滅)。他還能再見到他這位朋友嗎,這位用歡快熱情、猶如萬花筒般絢麗的音樂感染他、溫暖他的朋友……

揣着包裹,阿爾比諾尼猶如随風飄蕩的柳絮,惶恐而悲哀地離去。為初始的冷漠與此刻的不辭而別所疑惑,盧梭站在原地;望着阿爾比諾尼單薄搖曳的背景遠去,一種似曾相似感湧上盧梭心頭,那是8年前的同樣的冬日,他傳遞寄佩爾戈萊西的明信片之時。

靜谧山腳幽深的墓園,他曾經和他一起感念逝者;陡峭山崖邊的小路,他曾經在那裏為他歌唱;蒼翠山頂潔白的教堂,他曾經在那裏合着他的琴聲為和平祈禱……現在,一切都是空虛,一切都是無聲,從祭壇背後到排練廳裏,再也沒有他溫暖可愛的朋友的身影。

阿爾比諾尼的身影,在修道院寂寥的走廊上被詭異地拉長。抱着最後的希望,他來到神父簡陋漆黑的小屋。

木門沒有上鎖,門把手上已有積灰。小起居室裏,窗戶玻璃不知在何次暴風雪中被刮破。玻璃的碎片掉落在窗前的桌上,掉落在桌上無人問津的樂譜上,那是他神父朋友的手稿,但墨跡已然被風雪侵蝕得難以辨認。

從窗戶裂口吹進來的枯枝敗葉,在來訪者的腳步下發出不安恐怖的咯吱聲。阿爾比諾尼望着小屋深處的黑暗。可怖冰冷的死亡的黑暗。

他消失在那不可穿透的黑暗之中,推開那扇卧室的門。

黯淡的冬日裏陰暗的室內,灰塵、潮氣與微弱的光線凝固在一起。

神父昔日不離手的經文,雜亂地堆在離門口最近的小桌上。蒙塵的念珠以奇怪的姿勢曲解在攤開的晚禱詞上。

“一日煎熬之生活

已成過去

我等之工作

亦已完畢”

悲恸與恐怖從冰冷的室內無孔不入地滲透到來訪者的骨髓深處。緩慢地,警惕地,恐懼地,阿爾比諾尼将視線移到維瓦爾第的床上。

慘白,扭曲。

他的被子以一種極為詭異病态的方式在床上堆積。不受理智的控制,阿爾比諾尼懼怕着而又無法停止地,向這怪異冰冷的床鋪走去。

但,幾乎是到床邊的一瞬間,幾乎是在那厭惡詭秘的被子的一切細節展露在來訪者跟前之時,阿爾比諾尼及其惡心、驚悚、震驚地發現,他的好友,還在被子裏。

腐爛發軟的屍體,流膿褐色的肢體。蠕動的蛆,遍布的爬蟲。他熟悉的好友和不再熟悉的姿态。

阿爾比諾尼幾近透射到現實。

窒息的恐懼……阿爾比諾尼轉身就跑。

瞬間。

冰冷僵硬的硬物緊緊抓住了來訪者的後背。恐懼而戰栗的肌肉在毫無生氣的爪裏扭曲。

“托馬索……是你嗎……”

這種聲音……完全不是他好友以往的聲音。

極度的恐怖。

“我感到好寒冷……感覺好奇怪……”

微弱而深入骨髓。

“托馬索……不要離開我……”

“托馬索……”

已然失去理智,阿爾比諾尼以本能奪命而逃。

一聲巨響。他被拽倒在地。

跪倒在地,阿爾比諾尼感到冷手放開了他的衣襟。他背對着那不祥的床鋪,手中的包裹由于恐懼跌落在一旁。

癱倒着,他眼見着,一只如瓷器般慘白而毫無生氣的手,悄無聲息地從他身邊取走那疊包裹。

“托馬索……”

已別無選擇。

阿爾比諾尼轉過身去。

他的好友,依舊包裹在詭異的被褥中,被他直接從床鋪上拽了下來。

纖細蒼白的手剝開那疊包裹,眼前覆蓋着的被褥,逐漸從他的好友頭上滑落。

極度的震驚,讓阿爾比諾尼忘記了尖叫。

眼前的……如果還是維瓦爾第的話,那麽已經和昔日的維瓦爾第少有相似之處。

波浪般披散的紅色秀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金色的長卷發,中分而垂到胸前;曾經憔悴黯淡而略有皺褶的臉,如今皎潔光滑而透着朦胧的氣息;常年疾病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已然消失;昔日略微滄桑而粗糙的皮膚變得如白瓷一般光潔。

淡金色近乎純白的發色。自身存在從原有依靠的個人留存在世間的文獻位階攀登轉移到人類共同回憶錄整體時常發生的轉錄錯誤。

但是那雙凝視着眼前幾乎魂飛魄散的好友的眼眸裏所透露的,還是往日那種最為熟悉不過的關切與內心深處的柔軟溫暖。

“托馬索……托馬索……你怎麽了……”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所改變,維瓦爾第驚慌而不知所措地呼喚着眼前呆若木雞的阿爾比諾尼。

希望從身邊的床頭櫃取下鏡子的阿爾比諾尼,因為驚吓而造成的僵硬,将鏡子直接摔到了維瓦爾第面前。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維瓦爾第難以接受。他不斷地撥弄自己淡金接近純白的長卷發,試圖找回昔日他幾乎已取代他而存在的紅發。

忽然間,阿爾比諾尼意識到了什麽。盡管從未經歷與目擊,但他現在卻有幾乎完全的把握。

“安東尼奧……你成為回憶錄實體化個體了。”

維瓦爾第以同樣難以置信的目光望着他的好友。

當兩人的目光重新轉移到剛被拆開的那個古怪的正方形包裹的時候:

唱片。演奏者La Scuola Veneziana;I Virtuosi di Roma。

灌錄的都是維瓦爾第的作品。

“前輩,此時此刻約翰如此惶恐、沮喪與愧疚,不知您是否能讀到這封不成體統的信件。但求您平息怒火,閱讀在下的文字。

過去的近十年間,我受協會囑托,在歐/洲戰場上協助醫療救援,未曾遺忘為您寫信,無奈我僅是一名普通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無法親自前往林勃将這些信送達您的手中;那些堆積在信箱中不能郵寄的信件讓我心急如焚。在最後幾次戰役的戰地醫療中,協會損失慘重,很多回憶錄實體化個體被炮彈直接擊中……即使我們擁有接近無限愈傷的能力,在這種直接被撕裂的侵害下也無能為力。二戰結束後我在協會的醫院進行康複治療,當我的手恢複之時,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您寫信。

我想告訴您諸多好消息,但願此時告知不失太遲。在都靈您的手稿重見天日與Chigiana藝術學院音樂節之後,雖為二/戰陰雲所阻隔,歐洲的學者并沒有忘記您。今年年初,意大利音樂學家Angelo Ephrikian和Antonio Fanna成立了意大利安東尼奧·維瓦爾第研究所,并出版了由Gian Francesco Malipiero作為主編的Ricordi出版社出版的您的器樂作品全集;近期您的祖國一批新近成立的室內樂團也開始嘗試,從傳統的音樂會到現代的唱片業的雙重層面上傳播您的音樂。您應當對這種把音樂如罐頭般儲存的技術有所耳聞……由協奏曲發端,您的作品重新回響在世界各地的音樂廳和電波之中。要說這其中有何憾事,莫過于這旋律已然靜默了兩個世紀……

您的約翰·塞巴斯蒂安”

****************************************************************************

1950年伊始。

凜冽的寒風從林勃的渡口呼嘯而來,匹克普斯/Picpus隐修所室內卻是分外的安寧和諧。隐修所大廳透出的燈光,将其面前漆黑的海面照亮。

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林勃的意大利小樂團照例進行周日的演出。一切和平時一樣,但也不太一樣。

觀衆席上,小馬克西米利安靜靜地依靠在拉法耶特懷裏。林勃的居民們也如往日,但後排卻出現了一些陌生的面孔。這些黑影在音樂會進行的過程中,從屋外的冰冷中悄然進入。他們并不屬于林勃。

樂手們一如既往地演奏。他們穿着着隐修院的灰黑色長袍,兜帽的陰影使他們的面孔在燈光下更為模糊。今夜的曲目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充滿了柔和和眷戀,有些部分甚至使用了弱音器。

珀塞爾。G大調恰空舞曲。

馬爾切洛。D小調雙簧管協奏曲。

斯卡拉蒂。G大調大協奏曲。

維瓦爾第。D大調魯特琴協奏曲。

阿爾比諾尼。G大調序曲。

音樂會結束後,第二小提琴手擁抱了第一小提琴手。

這是兩人的最後一次合作,曲終人散之時,一人前往協會,一人留在林勃。兩人将再無相見的機會。

再多的話語也終有離別之時。阿爾比諾尼将手最後地拂過維瓦爾第的臉龐。“安東尼奧,雖然以後你我再也不能相見,你也要愉快地生活下去,就像當年在威尼斯時一樣,因為你屬于北意大利,屬于那裏的陽光與海風。當你到達威尼斯的時候,無論我那時身處何處,是否存在,你都不要哀愁,因為你的到來也就意味着我的到來。”

面對好友的請願,神父拒絕了。緊握住好友顫抖的雙手,維瓦爾第親吻祝福着它,“不,托馬索,我将一直等待,無論何時何地,直到重逢的時分,直到那時我們一起重返威尼斯,一同回到我們家鄉的懷抱。”

阿爾比諾尼還想說些什麽,但現實已然不允許。觀衆席後面的黑影湧上前來,是那些将要帶走他好友的協會使者們。一旦成為回憶錄實體化個體,他就不能再屬于林勃。

望着歌者,昔日的紅發神父不舍地脫下他灰黑色的修士長袍,嶄新的淡金色長發披落而下。協會的使者們在呼喚他們新的成員。

阿爾比諾尼,還有樂團的樂手們都望着維瓦爾第。期盼渴望不舍的目光如此強烈,讓人不由得動容。過去的109年,他們一同在林勃生活、歡笑、哀嘆,而今卻唯有他一人能夠擺脫命運的詛咒。

悲傷難舍地移開目光,維瓦爾第轉身離開,并再也沒有回頭。

夜間的海面如此平靜。

從林勃到協會的海路上,協會的船隊安穩地行駛着,燈光搖晃地逐漸打開前方的黑暗。冬日清冷的月光灑落在漫無邊際的粼粼波光之上,寂寥寬廣,一切其它的存在都微不足道。仿若伊萬艾瓦左夫斯基/Ivan Aivazovsky畫中的威尼斯大運河,湛藍夜空中高懸明月一點,海天交接處渺小卑微的船舶靜靜漂泊。

維瓦爾第坐在搖晃的小船上,林勃黛色的輪廓已然消失在夜幕之中。協會的燈火在遠處隐約可見。

他曾經如此期待這個時刻。

他拿出他陳舊的小提琴。

舒緩悠揚的冬日的廣板。F小調第四號小提琴協奏曲“冬”, Op.8/4, RV297的第二樂章。

這段描繪寒冷潮濕的冬夜,人們在溫暖的室內團聚烤火的旋律,原是充滿家庭溫馨的回憶。但現在,即便音樂和演奏上的一切和它在曼圖亞被創作出的那時毫無差別,作曲家卻再也無法回憶起那些威尼斯冰冷的雨夜裏,他與家人在狹小擁擠的小屋裏烤火的溫暖。

他曾經如此期待這個時刻,不僅是為了自我實現,也是為了報答他的家人。但,當這個時刻真正到來的時候,他作為人類的經歷和情感都已經被時間消磨完畢,只剩下他的名字、他的音樂和只能存活在那些音樂中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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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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