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冬]維瓦爾第的最後一個夏日

1945年5月8日德/國無條件投降。

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

倘若一次戰争對于人類的傷痛,也可以簡單地用字面上所謂的投降來結束的話。

戰争的終結沒有改變現世千瘡百孔的狀況,也沒有改變林勃寂寥的氣氛。協會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在結束戰時援助任務後,又馬不停滴地投入到戰後重建過程中。這一過程漫無結束之時,林勃也持續處于被忽視的處境之中。

1947年初,冬。

從1939年初冬寄給佩爾戈萊西的明信片之後,已然過了8年,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再無來信。8年間,維瓦爾第依舊在寫回信。

“巴赫先生……我和我林勃的朋友們誠摯期冀您在戰地一切安好無恙……”

“我和我林勃的朋友們理解您的煩勞……林勃的狀況每日愈下,簡直不能再糟……”

“祈禱您安然無恙……林勃的人們接連離去,對此我們束手無策……”

“再次希望您安好……懇請您不要抛棄我們,我們已然走投無路……”

……

然而卻沒有信使為之傳遞這些訴說他和同伴們境遇的信件。信件只是堆在林勃港口的郵筒裏,郵筒不曾被開啓。

但若要論及林勃這些可憐的前輩們對協會這位素未謀面的後輩的希望的總量,卻是與日俱減。當初一起與維瓦爾第分享收到信件與明信片喜悅的人們,許多已然不在;即使是維瓦爾第自己,也不得不注重自己難以忽視的惡化的身體狀況,以及他最好的朋友阿爾比諾尼。

在兩年前/1945年一個春日的早晨,當斯卡拉蒂和維瓦爾第苦尋阿爾比諾尼數日無果,最終絕望地來到阿爾比諾尼的房間內時,他們發現阿爾比諾尼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切看起來什麽也沒有發生:阿爾比諾尼穿着他雪白的睡袍,蓋着被子,安詳地、毫無痛苦地、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同伴們流着淚呼喚他的名字,他随之睜開眼睛,但那棕色的眸子裏卻再也沒有往日的柔情,只剩下空洞與麻木。

兩年過去了。阿爾比諾尼依舊像那個春日的早晨一樣,無法言語與移動,像古代的雕像,他靜默地躺在床上,無生氣的美麗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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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将繼續記敘我的歌劇……我說過我寫過81部歌劇,這是第幾部?編號稍後補上……Artamene,1741年狂歡節期間在聖安吉洛劇院上演,還是熟悉的老劇院,合作者也是熟悉的老Bartolomeo Vitturi……”

維瓦爾第坐在床尾,朗讀着。這是阿爾比諾尼記錄他生前回憶的本子,以防他之後再也無法想起。維瓦爾第和斯卡拉蒂他們希望能夠通過這個方式,喚起阿爾比諾尼逸散的記憶,但兩年日複一日的嘗試,毫無效果。阿爾比諾尼僅是一如既往地靜默在床上,臉上既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哀。

維瓦爾第放下阿爾比諾尼的日記本。他不知道自己還能陪伴這位可憐的朋友多少時日,已然1947年,他明白這對于1741年逝世的自己意味着什麽。與生俱來的疾病,死後亦然陪伴着神父,胸口的疼痛與緊繃着的無法透氣,近幾年越來越嚴重。可是他難道應該為此而怨天尤人?不,他應當是甜蜜、熱情、活潑,即便在生命的最後時分,也只能夾雜些許的苦澀與冷淡的自嘲。

他離開了阿爾比諾尼的房間。樂團馬上要在匹克普斯/Picpus進行周日的例行演出。

匹克普斯/Picpus小隐修所的大廳裏,觀衆們安靜地就坐。雖然是白天,大廳裏依舊點燈。昏黃的燈光下,樂團正在演奏降E大調小提琴協奏曲/Concerto in E-flat Major for Violin, RV 251。維瓦爾第本來并不想在他狀态每日愈下的情況下演奏自己的作品并同時擔任第一小提琴手,但他不願意辜負自己德累斯頓的好友兼學生Pisendel/皮森代爾的期望。

對于維瓦爾第常見的風格而言,這首降E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是很古怪的作品。複雜的結構和極長的樂章(尤其是慢板樂章)。但這并不是偶然。晚年受到拿波裏/那不勒斯樂派的影響,威尼斯樂派即便在自己的故鄉也失去了優勢。維瓦爾第的音樂不再為人喜愛,他的經濟來源也失去保證。盡管已經一把年紀,他仍舊像任何年輕人一樣,焦急地挽回自己的名譽甚至修改自己多年的風格。他吸取那不勒斯樂派的特點并且采用更為複雜的曲式結構。但是,威尼斯樂派的時代已經結束,觀衆們不再需要這些老舊的音樂家,即使他們曾經給自己帶來過那麽多歡樂。

僅是出于經濟需要和自尊心,維瓦爾第依舊在努力,無論自己的年紀、糟糕的身體狀況和不再感冒的觀衆。他的晚期作品在一種不可避免的衰退中依舊取得驚異的成果。

苦澀微寒的慢板樂章結束後,維瓦爾第發覺他很難支持到第三樂章的結束。肌肉緊張加劇了他胸口的疼痛,他想起他當年由于哮喘而三次離開彌撒……但他不能放棄他的音樂。他的自尊心還在掙紮,即便病痛已使得他的淚水滴落到他的琴上。歡快的快板樂章,應當歡快地結束,即使它透着一位被遺棄的音樂家的酸楚。

音樂會的節目單曲目結束後,維瓦爾第迅速地、幾乎是踉跄地回到了幕後。皮森代爾也離開舞臺,趕忙看望他的老師。

“約翰……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樂團和觀衆……我制造了幾個明顯的E弦哨音,以及我恐怕不能再返場……”維瓦爾第斷斷續續地說着,他用手緊抓着心窩,淚水由于痛楚而流落,滴濺在紅色的長發上。

“老師,您……”皮森代爾話未出口,維瓦爾第已經昏厥在他腳前。

*************************************************************************

一系列的狀況接連發生,盡管非常難以令人接受,維瓦爾第最終放棄了樂團的演出。他離開樂團,并試圖就像1740年他離開威尼斯前往維也納另謀出路時,懷有一丁點渺茫的希望。但是他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就像他知道維也納1741年那個最後一個夏日一樣。

剛開始的一段時間,他依舊每日來到阿爾比諾尼身邊,為他朗誦日記,試圖喚回往日那位善解人意溫柔可人的好友;每日他也會時不時拿起心愛的小提琴,演奏或歡快或憂傷的旋律。但,當身軀越來越虛弱,當他漸漸已無法拿穩好友的日記本,亦夾不住他的琴;當哮喘侵襲得越來越頻繁,當他無法堅持完念完好友的一篇的日記、甚至一段的日記,亦無法堅持拉完一首協奏曲、甚至其中的一個樂章……他的聲音變得顫抖而微弱,昔日的小提琴大師再無音準而言……他只能放棄。

皮森代爾代替了自己,為阿爾比諾尼朗誦日記,擔任樂團的小提琴手。這裏已然不再需要自己。

1947年似乎較往年更早入冬。

1737年自托馬索·魯福/ Ruffo擔任費拉拉的紅衣主教後,由于“不做彌撒”以及“和女學生交往過密”,維瓦爾第受到排斥以至于無法再進入費拉拉。1739年,當維瓦爾第的歌劇無法在費拉拉上演,出于避免由此帶來的巨額債務,他向資助人本迪沃利奧侯爵/ Bentivoglio求助:

“我創作了九十四首作品後,名聲享滿全歐洲,無論如何,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屈辱……閣下,現在我已走投無路……我請求您發發慈悲不要抛棄我……誰損害了我的榮譽,就等于奪走了我的生命……”

侯爵非常不耐煩,他撤回了對維瓦爾第的贊助。

在費拉拉歌劇界的一敗塗地,又為慈光孤兒院解雇,維瓦爾第深陷危機。1740年5月,維瓦爾第不得不遠走奧地利尋求轉機,因為那裏查理六世曾經是他忠實的老樂迷。維瓦爾第借此希望在維也納的貴族中尋找可能的贊助人,因為他如此地給予厚望,希望自己的歌劇L’oracolo in Messenia能在Krntnertor劇院上演。

幾個月艱難的旅行,維瓦爾第終于來到了維也納。迎接他的只是查理六世逝世的消息與奧/地/利王位戰争的爆發。在戰争中颠沛流離的城市不需要歌劇的點綴。

1741年2月8日,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在兩次失敗後,維瓦爾第終于得以與薩克森-邁寧根公爵安東·烏爾裏希/Anton Ulrich, Duke of Saxe-Meiningen相見。面對這位知名的音樂贊助人與樂譜收藏家,維瓦爾第僅希望能賣出自己的一點協奏曲。

然而公爵拒絕了他。

困苦而飽受壓迫的音樂家在維也納,帶着他僅剩的一點點堅毅,在仿佛結冰的湖水表面的路面上行走。

單調的一天結束,單調的早晨來臨。

一個月結束,又一個月結束。

維也納。

灰色的樓棟,灰色的天空。

屠宰場的搖鈴,工廠的轟鳴。

在1947年這個同樣寒冷的夜晚。

林勃正在下雪,今年的第一場雪。

“蒙主扶助我等

渡過今日勞苦之時光”

冰冷的氣息從單薄的牆壁透進維瓦爾第簡陋的居所裏,煤油燈的燈光幾近凝結。

“現在晚形伸長

黃昏已到

繁忙之世界

寂靜無聲”

寒冷與疾病讓神父只得來到他同樣冰冷的床上。

“一日煎熬之生活

已成過去”

雪花簌簌地打在窗玻璃上,風在屋外呼嘯。

“我等之工作

亦已完畢”

奇怪的幻覺在這冰冷的晚禱中閃現。

“求主發慈悲

賞賜安穩之居所

與恬靜之休息

今夜得享平安”

是夏日的溫暖,從記憶的深處默默湧來。

“此賴我主耶稣基督而求

阿門”

這溫暖來自1741年維也納的暖陽。維瓦爾第的最後一個夏日。

1741年6月28日,維瓦爾第終于賣出了他的協奏曲。買家是科拉托的波西米亞公爵/Tommaso Vinciguerra di Collalto,由此維瓦爾第得到了 12匈牙利達克特的收入——僅能在維也納的小旅館住上一天。

“我,安東尼奧·維瓦爾第,在此确認這項買賣真實可靠。”

他簽上了他的名字,以一種宛如植物蔓生的形狀。幾個月的悲傷,讓他的名字仿佛已然成為了一種微妙的形容詞。

僅剩一個月,30天的夏日時光。

他很快花完了錢,又陷入窮困之中。在維也納,他僅僅是一個陌路人,一個失業的音樂家。

一生皆在與肺部疾病導致的發熱與疲憊中搏鬥,他已經太累了,盡管,他的血液還在流動,流進他悲哀的心中;盡管,他還在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只是朝結局近了一步。他還在掙紮,但他的軀體卻已然不能避免地,猶如跌落在地的瓷瓶。

肺壞疽。

1741年7月27日到28日的夜間,他夜不能寐。當28日夏日的暖陽灑落時,安娜·基洛叫來了醫生。

醫生跟着怨聲載道的房東和焦急的女歌手來到這處馬具商瓦爾/Wahler遺孀的房子。

他們僅看到了一具屍體。

尚有溫度。

說費拉拉的慘敗和離去慈光孤兒院這兩件事維瓦爾第不負有責任是不恰當的,事實上,他争強好勝、愛慕虛榮、不喜批駁的個性讓他很大程度上自己促成了這個結果。但難道我們就能因此将他概括成為一個追名逐利、目光短淺、好大喜功最後罪有應得的作曲家,或者是一個行為不檢點還裝作假道學的虛僞神父麽?前者是誇大其詞,而後者未免是以符合現代娛樂心理來撺掇18世紀初的狀況了。他急于賺錢甚至不擇手段,很大程度出自于他貧窮的家庭背景,以及在全家聚力維持他事業之時不得不為之;他自負炫耀,恰恰源于他內心深處的自卑和不安。他狂烈喧騰的音樂、急速進行的節奏背後,難免有一個從小被即被冷遇之人的沮喪失意;某些慢板樂章所流露出的,隐約是一個表面上如此自滿自負之人的內心惶恐……這些不是憑空想象。

揮霍無度的來源是要聘請仆人……但是任何時候均要有4-5人陪伴身邊……恰恰說明了神父心中的孤獨、焦慮與極度缺乏的安全感。

以及幾乎所有手稿上方書寫的縮隐題辭:LDBMDA。

“贊美聖母瑪利亞孕育我主 阿門”

然而現在談論音樂家的人品又有多大意義呢?

他已經死了,死在維也納的夏天裏。夏日裏的死亡。季節,陽光,花朵,香氣,藍天,一切都和昨日一樣。太陽依舊照耀。

溫暖,歡樂,就和音樂家自己所描繪的一般/Zeffiretto che scorre nel prato · RV 717 III:2:

“低語的小小微風

呢喃的小小溪流

我的願望

仍是

至少告知我所愛的人

我所受的折磨和我對他的思念”

回到1947年的冬夜。雪花紛飛。林勃冰冷的小屋。

但這些對于維瓦爾第都不再重要。他只是感受到那個夏日的暖意。盛夏裏的死亡帶來的溫暖。

那美妙的詠嘆調在他逐漸喪失的意識中呼喚。

“河呢喃着愛

風低語着愛

燕子歌唱着愛

牧女念誦着愛”

苦等8年毫無音訊;失卻在彼岸世界與親人相會的機會,也無力成為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為家族帶來榮耀——這些都有什麽關系呢?

“來吧來吧我的愛人

我的心中充滿柔情”

手邊明信片上的威尼斯風光:藍天,碧海,白色的教堂與行駛的貢多拉……他回到了大運河邊上的住宅,兩位妹妹從屋裏飛奔而下,海風吹亂了她們的長發……

“我将等待着你”

溫暖的擁抱……

“永遠呼喚着你”

夏日的溫暖消失了。無論是威尼斯還是維也納。從小七度到減七度,協奏曲《夜》中詭秘的“睡眠”旋律。永遠放棄了G大調,猶如童話裏的睡美人,紅發神父在雪夜的小屋中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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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Antonio Vivaldi's Last Summer. Vienna 1741

2.BBC音樂導讀:維瓦爾迪

3.巴洛克的巨匠

4.Vivaldis_Late_Style_Final_Fruition_or_Terminal_Decline

5.維瓦爾第畫傳

6.antonio-vivaldi.eu

【涉及音樂】

1.Concerto in E-flat Major for Violin, RV 251/II. Largo 歌曲

2.Antonio Vivaldi: Ercole sul Termodonte (Lib: Anon; Transc. C.Hazell; Perf. Ed. Claudio Osele)- Zeffiretti che sussurate

3.Antonio Vivaldi: Flute Concerto in G minor Op.10 No.2 RV439, 'La notte'- V Il sonno - Largo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德累斯頓轟炸之後阿爾比諾尼陷入無知無覺的狀态,令人心碎;8年漫漫歲月,無論維瓦爾第的呼喚,巴赫再無來信……疾病的加劇使得維瓦爾第最終放棄了音樂,在孤獨痛苦與自責中,他慢慢走向自己的終點。兩個世紀前的維也納,那是他最後的一個夏日;如今,在同樣的對家鄉思念的幻覺中,他渴求盛夏裏死亡的溫暖。

本章是小說第三部分《冬》的最後一章,依舊歷史高虐向注意。

看完這章,你可能很困惑,主角都死了,剩下的三章做什麽……沒事,阿爾比諾尼這不是還沒有死麽,我還可以繼續虐;巴赫不是還沒發現他的意大利小姑娘都死光了麽,我還可以……【等一下】【超大誤】【快道歉】其實如果将這部作品看做全滅虐文的話,我建議你看到這章結束,或者是下一章的三分之二處就可以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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