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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陶碩換好衣裳打開門,就看到站在院子裏的蘇老爺。

他還端着盆,恭敬喚道:“老爺。”

蘇老爺原是背對着他站着的,衣衫單薄,背影略帶蕭索,這讓陶碩更加好奇他的來意。

蘇老爺先是沉默,然後将陶碩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才幽幽開口,“你和你父親年輕的時候長得真像,将來也一定會像你父親一樣,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陶碩不想等來的是這番話,呼吸窒了窒。四年前,母親帶着他投奔蘇府,只對他說蘇老爺是她的一位舊友,而從方才那番話來看,蘇老爺不僅認識他父親,交情似乎還不淺。

“老爺。”

他想開口詢問,卻被蘇老爺打斷。

“當年是怕府中人道你們母子閑話,按輩分,你該稱我一聲伯伯。”

陶碩啞然,太突然了,他喚不出口。

蘇老爺對他的反應甚為包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母親起了嗎?”

這個問題好回答許多,陶碩道,“母親已經起了,現在房裏。”

蘇老爺點點頭,對他說,“你先去忙吧!我找你母親說會話,這麽多年了,也沒好好同她說過話。”

說完,再不理陶碩,徑直往裏走去。

陶母聽到敲門聲,以為是陶碩回來了,“進來吧!”

來人讓她吃了一驚,“老爺,這一大早來這裏是有什麽事嗎?”

陶母替他倒了一杯茶,蘇老爺接過來,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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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妹當年都是稱呼我為兄長的,如今卻這般生分了。”

陶母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這樁往事。她本是個爽朗性子,很快變換了稱呼,“都是陳年舊事了,老爺若是不願意聽,那妹子也就不繼續跟你客氣了,便還是叫你一聲兄長吧。”

想到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代,蘇老爺笑了起來,獨自緬懷了一會兒,終于切入正題。

“當年,我與陶碩父親義結金蘭,後來說好,來日我若得了個女兒,他若得了個兒子,将來必要他們結為夫婦,以結永世之好。今日我來,就是想問弟妹,當日的約定還算不算數?”

陶母一直暗中觀察着他的臉色,自然知道這不是句玩笑話,她保持着端莊的儀态,笑了笑,“當然算數,如今陶家早已是不如從前了,讓瑾瑾嫁給陶碩确實是委屈她了。”

得了承諾,蘇老爺暗中松了口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淑賢就給我留了這麽一個女兒,自小就被我慣得不成樣子,将來她嫁給陶碩,還望弟妹多擔待。”

陶母似乎還是有些猶豫,“這事問過瑾瑾的意思沒有?若是她不願意,也不好強求。”

蘇老爺搖了搖頭,“這事我同意了就好。”

話說到這個地步,這樁婚事便是板上釘釘了,陶母也不好再說什麽。蘇老爺忽然站起來,朝她深鞠了一躬,蘇母吓了一跳,忙站起來阻止,“兄長這是做什麽?”

蘇老爺眼裏竟然泛起點點淚意,聲音也開始哽咽,“弟妹,我就把女兒托付給你們母子了,若是她哪裏做得不好,還望多擔待。做父親的不需要她大富大貴,只需要她過得平安幸福就好。”

陶母受了觸動,情緒也變得感傷,話語中平添了幾分豪氣,聽在旁人耳中卻是重如泰山的承諾,“兄長放心,瑾瑾嫁給陶家,這一生都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蘇老爺含着淚點點頭,二人又說了會話,蘇老爺便告辭離開了。陶母等了半晌,也沒見兒子回來,她坐下來,開始醞釀怎樣給兒子說這樁事。

等了一盞茶的功夫,陶碩終于進來了,臉色沉重,似乎在忍耐什麽。

陶母沖他招手,“陶碩,你過來,母親有話要同你說。”

陶碩第一次沒有聽母親的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陶母待要再喚一次,他卻開口了,“母親,兒子不想娶蘇家小姐。”

陶母愕然,想說的話又吞了回去,不确定地問,“方才我與你蘇伯伯的談話你都聽到了。”

陶碩并沒有注意到母親對蘇老爺稱謂的轉變,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面,站在這裏,也是強裝鎮定。他極力想要說服母親收回這個決定,也想表明決心誓死不娶蘇家小姐。可是他從來沒有在言語上頂撞過母親,對于不贊同的事情只保持沉默,死活不開口,不反駁,也絕不順從。

兒子是她教出來的,他的倔脾氣陶母心知肚明,然而此事并無退路,也沒有轉圜的餘地。蘇家于陶家那是天大的恩情,陶碩不知個中緣由,她也沒有立場怪他。

陶母咬咬牙,心一橫,道:“陶碩,我知你心氣高,舊時的身份早已是過眼雲煙,如今你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仆而已,瑾瑾嫁給你,也不算辱沒了你,這事母親不是在同你商量,我既已答應了你蘇伯伯,就斷沒有食言的道理。”

“母親。”

陶碩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從小到大,母親從來沒有在大事上幹涉過他,他記得十四歲的時候母親給他說: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大事可以自己做決策,不許再來過問長輩。路是自己選擇的,無論艱險還是平坦,只要無愧于心,結果是什麽都不重要。

不能相信,方才母親打破了言傳身教的信仰,竟然如此強勢地幹預他的婚姻大事。

陶碩走上前兩步,朝陶母跪了下去,重重叩了三個響頭,頂着陶母淩厲的視線說完了接下來的話,“陶碩自知身份比不得從前,不求娶個名門閨秀,但是未來的妻子……至少不該是……不該是個飛揚跋扈不講道理之人。”

看着倔強的兒子,陶母嘆了口氣,離開椅子上前扶起陶碩,“我知你還在想着那個人,只是如今你二人早已是雲泥之別,別說她不知道你在哪兒?甚至連你還活着這件事她都不可能知道。陶碩,母親教過你的東西母親從來沒有忘記過,若是母親有選擇,又何必硬要逼迫你答應這樁婚事。”

“可是母親……”

沒等他說完,陶母再一次打斷他的話,“你與瑾瑾的親事是母親還沒懷你時就定下來的,你十歲的時候你父親曾連修幾封書信給你蘇伯伯,約他詳談此事,你蘇伯伯卻從未回過信。我們來萬州城已有四年,你蘇伯伯對這樁婚事亦是閉口不談。陶家極盛之時,他未回應此事,極衰之時也未曾回應,這表明你蘇伯伯并非是攀附權貴之人。”

陶碩看着母親,心漸漸涼下去。

面對他明顯的失落,陶母不管不顧,繼續道,“他不答應大概也是希望女兒能夠自主選擇婚姻,如今這般倉促之下就将這樁婚事擺到明面上,必定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

陶母摸了摸陶碩的頭,動作慈愛溫柔,“陶碩,母親知道你不願意,你父親年輕時候的事情你并不了解,母親只能夠告訴你,你父親和陶家能有當日的榮光,少不得你蘇伯伯的扶持。若是你父親尚在人世,一定也希望你能夠應下這樁婚事。”

陶碩擡起頭,藏在袖子中的手緊握成拳,眼底盡是蒼涼,他凄凄地笑了,“母親,你知不知道,你有的時候真的很殘忍。”

陶碩一刻也不願意多待,站起身子走出門外。陶母沒有去追,慢慢走回椅子上坐着。她一直知道,父親在陶碩心裏就是時時仰望的神明,為了逼他履行父輩的承諾,她竟然拿他父親來壓他。畢竟是自己的親身骨肉,看到他受委屈還是會心疼,便是如此,又有什麽用呢?待他再回來之時,她還會用其他的話來逼他屈從。

陶碩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府中還有一大堆活等着他,他不想理也不想管,仿佛這樣就能驅除心上的燥意,又或者,這樣的任性能夠帶給他報複回去的快感。

他想到風光無限的年少時光,想到母親口中那個連名字都不能提的人。他一直覺得自己的未來簡單而明朗,等他長大後,一定能夠成為和父親一樣的蓋世英雄。然而境遇對他就是這樣殘酷,他永遠也不可能走上想要走的路,不能成為想要成為的人,甚至連妻子都不能是自己喜歡的人。

“嘿!少年人,要算個命嗎?”

旁邊有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是一個算命的攤子,攤子主人是個看不見的瞎子,一雙眼黑洞洞的,有些駭人。

陶碩坐下來,伸出手,“有勞了。”

攤主雖然看不見,在空中試探着亂摸兩下過後,就精準無誤得拉住了他的手,偏着腦袋慢慢地去摸他掌心的紋路。

“公子少年時順風順水,十四歲過後運勢急轉直下,将來會有一番壯舉,最終卻會歸于平凡。”

攤主将手挪到掌心另一頭,繼續道,“公子所遇并非所求。”

似有一拳輕輕捶在心上,陶碩內心激蕩不已,他本來并不信怪力亂神之說,方才一時氣極,才想尋件事來轉移注意力。攤主的一席話卻在他心上掀起驚濤駭浪,他想問個什麽,攤主沒給他機會,自顧自說了下去。

“雖然非你所求,然而事有兩面,最終能夠走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地,将來夫妻恩愛,生活和睦。”

又換到另一支手,攤主睿智得笑了笑,“公子雖非大富大貴之相,卻也不會缺衣短食,公子命中帶女,将來生得必定是個女兒。”

陶碩有一瞬的怔愣,他其實并沒有想這麽遠過。他掏出銀子放在桌板上,想到攤主看不見,又轉而放到他手裏,起身準備離開,卻又聽攤主道,“年輕人,放寬心。所求的東西也許得不到,順應命數得來的也不一定就不是你想要的。”

胸臆中的悶氣終于消散一些,陶碩低下頭,禮貌得道了一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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