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少年(三十一)

少年(三十一)

四季交替而過,變化無常。

當秋日裏的最後一片落葉飄下,你甚至都來不及去抓住什麽。

飛雪擦着冷風呼嘯而來,雪色如迷霧一般,漫漫灑灑,整個大地都被覆蓋了一層華美的白色錦緞,在雲層中微微透出的金光下,閃動着耀眼的光芒。

裹緊袍子,也不能阻止冷風的侵襲,哪怕在大街上也盡是忙碌奔走的人群。

蕭逸竹坐在馬車上,懷裏塞了一只小小的手爐,身上是件上等的狐裘。馬車四壁堅固,車簾也被緊阖的窗戶阻隔了,一絲細小的風都吹不進這溫暖的馬車裏。

馬車裏擺着一張小巧的圓形桌幾,一壺清茶散發着淡淡的清香。

男子僅着一件單薄的黑袍,似乎并不畏嚴寒一般。‘他’的唇角帶笑,執起茶壺,小心翼翼的朝着旁邊的茶杯裏斟滿熱茶。琥珀色的茶湯如飛虹直下,注入素白的茶杯,激起一顆顆小小的珍珠。方菱形的小小木盤放着幾只油紙包,點心似剛出爐的模樣,還散發着熱氣。糯米特有的清香令人精神一震,恍惚覺得這寒冬也無從畏懼了。

蕭逸竹接過茶杯,淺淺呷了一口。雖比不上在家裏精心烹制的熱茶,但也聊勝于無,更是遠超茶樓的名茶。額前垂下的碎發遮擋了他的視線,不過他卻懶得去撩撥,只靜靜的,透過發絲間小心窺視着對面安坐着的男子。

歲月似乎在‘他’臉上從未留下過痕跡,如同自己深埋在記憶深處的面容和表情如出一轍,這麽多年來一直沒有變化。娘親曾說過,因為爹爹的出現才有了他們日後平和安樂的生活。她說,那一日爹爹擎着一把油紙傘,站在雨下,宛如天上谪仙臨世。

蕭逸竹自問是不會反駁娘親的,因為他的爹爹确實就是這樣一位人物,完美的讓人嘆息。他還只是一個孩童,甚至連少年都算不上,但即便這樣,也改變不了他天資聰慧的事實。不知從何時起,他的爹爹成為他最在意的存在。他想,這也許就是執念。一種很特別的執念,或許這樣也好。

他自小便受爹爹的精心教導,‘他’教他做人的道理,‘他’教他識字,‘他’教他武藝劍法……似乎,他從一生下來起,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都是‘他’給予的,甚至連他這條卑微的性命。他不是一個愚笨的人,怎麽能不清楚自己娘親同爹爹之間那古裏古怪的感情。雖然他們是一對被人啧啧稱贊的夫妻,但蕭逸竹認為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僅僅只是如此。

後來,直到他有一次看到那個人,去調查過他們之間的過往,才終于知曉了問題的所在。果真如他所想,不論是姐姐,還是他都并不是爹爹的子嗣。他們的存在是一種秘密一般,雖看起來光明正大,卻也容不得細究。他不想去探究他的生身父親之餘他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就如同他不想打破這個家的安谧氛圍一樣。如今,他只是蕭逸竹,僅此而已。

“爹爹,除了娘親,爹爹曾經有喜歡過別人嗎?”

突兀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夏侯飛霜怔了怔,擡首看着角落裏孩童的表情。那是一種好奇,以及疑惑,甚至還隐隐有種惋惜的表情。她不清楚是因為什麽會讓這麽小的一個孩子露出這種表情,就如同她不理解他現在為什麽要開口去問這麽一個有趣的問題一樣。

“不,我不曾喜歡過其他人。”她很是毋定的回答,因為這麽多年,她的答案早已身懷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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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逸竹捧着茶杯,熱氣上升,遮蔽了他微微上翹的眼角。“是嘛。”他淡淡的說,似乎對這個答案并不敢興趣一樣。

夏侯飛霜甚至懷疑,剛才那個好奇的問題真的是他提出來的。摸了摸自己的光潔的下巴,她仔細思索着,到底是自己的教育哪裏出了問題。畢竟這孩子和六歲時候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別,甚至像是兩個人一樣。自己這個大人,有時候竟然無法看透一個孩子的想法。

只是,唯一讓她滿意的大概是這個孩子在自己的教導下長大,所以并沒有像蕭宓兒那般善良,也不若慕容瑜骨子裏透出的涼薄。只是這孩子的性子又随了誰呢?真真是奇怪的很吶!

“爹爹,你說喜歡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呢?”

又是一個奇怪的問題,夏侯飛霜暗忖。随即,她眼睛一亮,這孩子該不會是有喜歡的人吧!雖然說十歲的年紀确實太小的,但無妨啊!又有誰規定過,年紀小就不能談戀愛呢!不得不說,關于這一點,夏侯飛霜簡直開明的有些過了頭了!

“喜歡是一個簡單卻又複雜的詞彙。喜歡不等同于愛,而且這種情緒确實很複雜。當你和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快樂,你也會感到快樂,當她傷心時,你會為她心疼。只要看上她一眼,就覺得心情愉悅,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像是擁有了全世界。喜歡一個人,你會在意她的一舉一動,她說話的表情,她走路的姿勢,你會随着她的喜怒哀樂而變化你的整個心情。”夏侯飛霜沒有喜歡過人,自是也沒有愛過。但索性她還是依稀記得前世裏看過的羅曼史小說,不然現在可真要啞口無言了。

蕭逸竹的眼睛隐在白白的霧氣裏,夏侯飛霜無從分辨他現在是何種心情,只聽着他的聲音,似乎帶着無邊的寂寥和惆悵。“原來……這就是喜歡啊!”他似嘆息着說。

夏侯飛霜盯着他,推了推桌面上的點心,勸道:“吃點兒點心吧,這裏有剛出爐的桂花糕,一會兒就要冷了。”不知為何,這孩子這般樣子,讓她覺得很是頭疼啊!果真是當家長的通病,她這大好年華,沒想到卻背上個‘奶爸’的稱號。果然是有得必有失嗎?看來,得早早将她的下一步提上議程了。

不過,要是孩子們知道她的想法,會不會難過呢?低了低頭,她習慣性想着。

蕭逸竹放下茶杯,順應夏侯飛霜的要求吃了一片桂花糕。咽下滿口的甜膩,斂去眼中的厭惡,強撐笑容道:“嗯,很好吃。”

夏侯飛霜笑笑,捏起一塊送入口中,頓時口腔裏都被濃郁的糯米以及桂花香氣所包圍了。滿足的彎起眼角,“果然很好吃啊!”

蕭逸竹抿了抿茶水,眼底裏不經意透露出一絲笑意,柔和了他略帶冷意的眼眸。

馬車搖搖晃晃,行駛在官道上,一路朝着京城而去。

風大雪大,車夫不敢太快。

反而馬車平穩,夏侯飛霜在暖融融的氛圍中打了個哈欠,險些睡過去。雖蕭逸竹方才的話讓她有些在意,但秉持着孩子們的事自己解決,她也并沒有太過在意。

蕭逸竹斜倚車壁,手上捧着一本赭色封皮的小冊。

夏侯飛霜睨了一眼,見是本《兵法雜談》便沒有任何興趣了。雖當初教授蕭逸竹時,兵法也略有涉獵,但她本人卻是不喜歡的。如果她不是處于現在這個位置,也許她的生活會更加平和一些。守着平凡的家,過着自己平凡的生活,同江湖,同富貴,甚至同她現在的身份都遠遠的。說起來有些不思進取,但又有誰知曉現在的生活是她想要的呢?

幼年時因有着前世的記憶,讓她對家庭的溫暖并未抱有太大的期待,長大後想想,覺得自己真是可悲。好在經歷了這麽多,在曾經她還是有着一位愛着她的母親,會在第一時間裏出來保護她的母親。不知道她在那邊過得好嗎?她這個不孝順的女兒,讓母親操心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也幸好母親交了新男朋友,希望這能将她帶出失去女兒的陰霾吧!

五無意識嘆了口氣,夏侯飛霜閉上雙眼,唇角的笑容垮下。

蕭逸竹聽力卓絕,耳朵微動,眼眸斜睨。對面的男子唇角笑容慘淡,臉上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落寞與惆悵,蕭逸竹心下一緊,竟是怔怔望着那邊,久久沒有回神。

大抵是車輪碾過一塊突出的石塊,馬車震動了下,才将他由思緒中喚醒。蕭逸竹不由的低下頭,看着手上的書卷。眼前的墨色一瞬間模糊了,紙上的文字混雜在一起,辨不清誰是誰。

少年不知愁滋味,但苦惱的感覺第一次讓蕭逸竹手足無措。

暮色将沉,馬車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但在這大雪天氣裏,趁夜前行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是以在經過一處小鎮時,夏侯飛霜便命車夫停下馬車,尋一家客棧休息。

小鎮不大,卻地處來往于京城的要道上。

來往京城的客商們,往往會路過小鎮,找間客棧休息整頓。

不過,夏侯飛霜多年經過此地,卻是從未在此地的客棧住宿過。可能是歸家心切,也可能是對外面的客棧全無好感罷。

客棧的李掌櫃見過南來北往的客商衆多,但今個兒這商隊卻還是第一次見。其實也算不上第一次,只是商隊的領頭人卻是第一次見。

為首的馬車雖看來樸素,但李掌櫃也算見多識廣了,自然能從這樸素中看出點兒門道來。比如這馬車車廂比較一般的車廂要更為寬大,駕車的馬也是四匹,車輪式樣卻是第一次見,并不是普通的木質車輪。車廂兩側鑲有窗戶,而正面則是有一扇關的嚴嚴實實的小木門。

他好奇的盯着這輛馬車許久,直到它在自己的客棧前停下。

車夫躍下馬車,十分恭敬的說:“主子爺,到了。”

不見馬車裏有人回話,倒是車門自裏打開了,一陣白霧和着風雪飄出,那是溫暖的氣息。一名黑袍男子裹着件同色皮裘緩緩布下馬車,風吹動着他罩在頭上的風帽,飒飒的,是帽檐上蓬松的狐貍毛。

風帽阻隔了人們的視線,卻讓人對‘他’的面容更加好奇了。

緊接着,馬車上走下一名大約十來歲的男孩兒。一身雪白的狐裘,沒有戴風帽,任寬大的帽子被風在身後吹着。李掌櫃偷偷看了眼,就斷定這孩子将來定是個人物。不說他日後會有如何建樹,但光是這孩子的面貌,就足以引得那些個閨女們趨之若鹜的。小小的年紀就長得一副迷人的樣貌,這長大了,可要如何是好?

正想着,黑袍男子已經邁步進來。而這一眼,卻也讓李掌櫃足以看清來人的面貌。放在袖筒裏的手抖了抖,心裏暗道:好個乖乖!方才還說那孩童,這男人才是真正的妖孽啊!你說你一個大男人,長得比女人還好看有必要嗎?

夏侯飛霜在商場上奮鬥多年,察言觀色更是一流,雖李掌櫃極力掩飾,也難逃她的一雙利眸。只一眼,大抵就看出他在想些什麽了。若不是現在當着這麽多人,她真想摸摸自己的臉。你說你要是長大和前世裏一樣平凡多好,非要這麽出跳!

“掌櫃的,住店。”

清冷的嗓音引得李掌櫃打了個哆嗦,忙接口道:“客官,請問幾位?”

夏侯飛霜淡淡回道:“客棧中可有其他住客?”

正趕上年節,這住客棧的人可不多,李掌櫃的客棧可是空着呢!于是,他笑着搖了搖頭,說:“快過節了,小的這客棧裏并沒有其他住客。”

夏侯飛霜滿意的點了點頭,道:“你這客棧我包下了。”

雖說他這客棧不算大,但這客人也好大的手筆啊!暗暗咂舌,李掌櫃忙吩咐店裏的夥計領着客人去看房間。

夥計拿着鑰匙打開一間客房,夏侯飛霜看了看,還算滿意。漿洗的幹淨整潔的被褥,屋子裏也并沒有任何奇異的味道,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了。在路上的時候她已經很是困乏了,于是同衆人打過招呼後,就先行睡下了,并告知衆人晚飯不用叫她了。

蕭逸竹自知這客棧裏的飯菜肯定是不會可心的,他這爹爹挑嘴的很,不禁搖頭。

衆人修整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一早就打點行裝,準備繼續上路了。

天公作美,昨日還是大雪紛飛,今天卻是豔陽一片。

陽光晃得地面上的積雪明晃晃的,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夏侯飛霜簡單洗漱了下,并沒有換過衣衫,依舊是昨日那一套。此刻她迫不及待要回到家裏去,讓下人準備一桶熱水,她要好好泡一泡。京城裏并沒有溫泉,不然她非要就近買一座溫泉莊子,經常去放松一下的。

蕭逸竹坐上馬車,一看倚着車壁補眠的夏侯飛霜,就曉得‘他’昨夜定然是沒有睡好,連眼下都有了淡淡的青黑。同車夫吩咐了聲,便展開書卷,靜靜閱讀起來。

馬車上很是溫暖,但睡夢中的夏侯飛霜卻是瑟縮了下,喃喃了幾聲,嘟着嘴巴,一臉的不滿。

解下穿着身上的狐裘,蕭逸竹小心上前,輕輕蓋在夏侯飛霜的身上。狐裘帶着他滾燙的體溫,熱乎乎的,令睡夢中的夏侯飛霜滿意的彎起嘴角,露出了一抹猶帶稚氣的笑容。

手下一頓,蕭逸竹看着那抹難得的笑容,似有些疑惑。歪了歪頭,也沒想出自己失神的原因,只能歸結為從沒見過爹爹這種笑意。

十歲孩童的狐裘披在夏侯飛霜身上略微嫌小,蕭逸竹鼓起雙頰,扯了扯狐裘,力圖讓夏侯飛霜整個人都能包裹在溫暖中。

外面的天氣依舊寒冷,但馬車裏卻是溫暖一片。而看着男子嘴角滿足的笑容,蕭逸竹捧着書卷的手緊了緊,心裏滿滿的。

快到年節了,而夏侯飛霜的生辰也離得不遠了。

府裏的下人們忙碌着,一邊兒是為了準備即将到來的新年,一邊兒也是為了這家的主人賀壽。

蕭宓兒在線頭打了個結,拿起剪子剪短絲線。抖了抖手上的衣袍,她滿意的彎起嘴角。這是她為夏侯飛霜準備的衣袍,一針一線皆是她的心血。想到兒子和所謂的丈夫就要回來了,連眼裏都染上了滿滿的幸福。

不過看着手上的男式衣袍,她難得的嘆了口氣。安安實在是對自己太不上心了,這麽多年過去了,小竹和諾兒都長大了,她還是孤家寡人一名。這些年要不是孩子們張羅着要為她慶賀生辰,怕是連她自己都要忘記了。從沒見過這樣對自己不在意的女人,對別人那麽好,為什麽從不将這些關心放在她自己的身上呢!

帶着一顆無奈的心将衣袍疊的整整齊齊,塞到箱子下面,蕭宓兒這才松了口氣。看看時間,也不知道他們還有多少時間能到家啊!

正想着,外面的丫鬟一驚一乍的闖了進來。“夫人,公子爺和小少爺回來了!”

蕭宓兒一喜,忙擱下手上的針黹迎了出去。

外面的天氣卻是冷了,一出門就打了個冷顫,但這些也阻擋不了她這顆想要見到那兩人的心。

沖出大門去,正好看到一亮樸素的馬車在門前停下。蕭宓兒彎起嘴角,拎着裙角邁下臺階。

夏侯飛霜剛走下馬車,就看到了一張明媚的笑顏,不由打心裏高興起來。這種從心裏暖暖的感覺,就是她一直追求的吧!這是——家的感覺。

上前拉住蕭宓兒微涼的小手,她真心笑着:“宓兒,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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